“生性如此,各司其职,你也没有出过差错,我不曾对谁失望。”郁峥道,“道阻且长,你们要替我走剩下的路,不叫苟且偷生。”
“走吧,别停留。”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是柔和,“我不曾教过你们意气用事。”
冰桥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天权总算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是”,朝着郁峥重重磕了个头,低声朝另外三人道:“走。”
天枢和天玑都一样朝郁峥磕了个头,忍住眼泪起身追随他,只有天璇哭得不成人形,近乎晕厥,天枢拽起她的胳膊,强行将她拖上冰桥,飞速朝出口赶去。
行至桥中,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回首望向桥头,但见郁峥孑然而立,衣袂飞扬,沉稳如山,然而未曾看清最后一眼,嚣张的火焰就立即扑上了冰桥,隔绝了所有的视野,使得入眼皆是赤红的烈火,不许他们再流连。
作者有话说:
小叶:照顾好我老婆孩子
太多了一章没写完QAQ下一章!
第66章 终
纷纷扰扰的人声消失,天地陡然变得孤寂而萧索,郁峥转过身,看见落雁村村口被撕开的火焰裂缝已经接近愈合,透过缝隙,可以窥探到里面人影憧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来来往往,在缝隙合拢的一瞬彻底消失,永远被埋葬在此地。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反而没有想太多,甚至比以往都要平静,只默默算着没有人再需要他的庇护,于是开始收起自己的火流,让坍塌的归墟涌向自己,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分神。
直到最后一刻,他心里最记挂的,依旧是远若隔世的妻儿。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可偏偏拂霜的脸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心间浮现,前尘往事,林林总总,都拼了命地往他脑子里挤,走马灯一样过着,他想他还没来得及弥补的过错,想他那未能化形的孩子能不能健全,想拂霜日后无人可依会不会遭受欺凌,想他们孤儿寡父前路必然坎坷多舛……
他在内心嘲笑自己,觉得弥留之际有这等万千思绪着实徒劳,除了平添悔意外没有任何作用,更荒谬的是,他大概太执念入骨,竟然看见拂霜站在前方不远处凝望着他,身后是闭合的落雁村和流淌的赤火,没有雾,没有人潮,没有任何隔阂,就这样清晰地相望着,眉梢眼角,每一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先是一怔,随即另一半同心铃毫不掩饰的存在感打破了他的侥幸心,印证了这分明是拂霜本人时,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脱口而问:“怎么还不走?”
和询问天权四人时不同,他此刻明显慌乱起来,冰桥摇摇欲坠,坍塌只在瞬息.拂霜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为什么要留下来,没有随着灵川人一同离开,他都思考不过来,只有身体本能向前,大步走到拂霜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就要往桥上拽,拂霜却不愿意,强行甩袖挣脱他:“我跟你一起走。”
世界突然定格住,悸动和焦急在刹那间达到顶峰,郁峥怎么都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片刻恍神后,心绪又被现实浇灭,只剩下空落落的怅惘,低声道:“小花,我走不了了。”
在触碰到心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和死亡绑定在了一起,无法离开归墟。
他不敢多加揣摩对方的意思,更不敢燃起一丝希冀,除了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别无他法。
拂霜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走不了,那我也走不了。”
“为什么?!”郁峥这回反应了过来,慌忙抓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身体,“哪里伤到了?!”
除非小花跟他一样,都沾到了“殄”的心脏,否则怎么会出不去?可是一路走来,他未曾有分毫怠慢,根本没有让小花受到一丝伤害,他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慌得手都有些发软,使不出力了,拂霜轻易便挣开了他的束缚,反握住他的胳膊:“别摸了,我没有沾上。”
郁峥顿住,被他握住之后,当即身体僵硬,目光凝在他的脸上,连视线也不敢移动半分,继而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声音干涩至极:“那是怎么了?”
他来不及幻化出新的皮肉,拂霜抓到的正是他的右臂,被衣袖裹着的细细一把骨头,顿觉十分酸楚,眼里便洇了些湿意:“郁峥,你感受不到么?我的命已经与你的相连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你离不开,我也一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的悲切,还有悲切中夹杂的生死同命的一丝喜悦与酸楚,都顺着同心铃蔓延到郁峥的心里,有什么被遗落的过往重新在脑海中聚集起来,一下子拨云开雾,清晰明了。
在他被落日刺穿全身后,拂霜一直在替他愈合伤口,他为什么能好那么快,为什么之后拂霜匆匆离去,陷入昏迷不醒的境地……是因为在那时,拂霜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相连,而后因为力竭倒下。
他明白小花定是在迷雾中记起了从前,不愿意见自己,也是同自己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却从未想过,在这段感情中,小花才是最坚定的、不曾有半分犹疑那个,在做出生死同命决定的那一刻起,小花就已经原谅了他,让这段感情延续下去。
或者说,小花完全没有“做决定”这个想法,而是直接将生命分给了他,在小花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原谅”和“犹豫”的念头,只有对他全心全意的爱。
是全心全意的、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爱。
霎时大喜大悲一同朝郁峥汹涌奔腾而入,堵在他的心口和嗓眼里,叫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睛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像一个刚被法术赋予了生命的木偶,迎上了刺眼的阳光,脸上莫名淌出了河。
他的犹疑、担忧、害怕,等等等等,那些曾经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让他痛苦万分的东西,在这样纯粹至洁的爱意面前,统统成了笑柄,是如此卑劣不堪,无力渺小,他倾尽此生所有,也配不上这样的爱意。
他活了太久,见过也拥有过太多珍宝,可是所有的加起来,也没有资格和这一样媲美。
不会再有了,世上不会再有比小花的爱更珍贵的东西了。
他是多么可憎啊,竟然用最世俗的目光来玷污最珍贵的东西。
他还是像个刚刚拥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呆立着,不会动,不会做表情,双目静静流着泪,只有拂霜微微发颤的声音一字一字砸进他心头。
“从前在落雁村的时候,我想把我的生命分给你,可那时我无知无能,没有一点办法,才会让你离开,引发诸多事端。现在我能做到了,好在还不算迟,也算圆了当年。”
郁峥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木偶一般艰难地模仿常人说话:“不是的,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拂霜难得有了一点强硬的态度,打断了他的话,积蓄在眼眶里的泪却随之潸然而落,“郁峥,小孩都知道做错事要补过要偿还,可是你不但没有补偿我,还一次次将我丢下。”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迟缓了一下:“你还教导别人事不过三,自己却做不到。在昆吾山要同我断绝,抛弃我第一次;落雁村里,你都不愿意等我醒来,就自己离开,抛弃我第二次;现在又要只身赴死,按照你的意愿留我独活于世,是第三次。你怎么能丢下我不顾?”
他的眼泪愈发汹涌,忍不住抽噎起来,郁峥想要解释,却遗失了话语的能力,声音越来越轻:“并非我不愿意等你,我想你不愿意见我,何必再惹你心烦……”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拂霜反驳他,“郁峥,你从抛弃我到回心转意来找我,用了多久?你等我见一面,又等了多久?你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我。你走那么快,为什么就不能等我一下,等我跟你一起走?
“郁峥,做错了事是要补偿的,你欠我太多了,一样都没有还。你怎么能放心将我丢下?
“我恨你,怨你,可是再恨再怨,我都还是喜欢你。”
感情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过去和现在,阿初和拂霜,他的心意都没办法改变。
“是喜欢你。”拂霜放轻了声音,用朦胧的泪眼凝望着他,“夫君,无论是阿初还是拂霜,阿叶还是郁峥,从头到尾的喜欢,都是我们,是我与你。”
“是我与你。”他将这四个字重复咬了一遍,原本有些止住的泪又大滴大滴滚滚而落,“无论是落雁村那七年,还是别后重逢,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幸福。”
郁峥瞳孔微缩,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任何事物,却觉心头大动,有什么东西一松,从他身上离去。
赤红的火流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金黄色,明亮炽热,如同正午最盛时的烈阳,光明照耀四方。
冰桥在他们身后断裂,跌入火流之中,彻底融化,拂霜松开他的胳膊,定定看着他,手慢慢抚上他的脸。
“夫君,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金黄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汹汹,湮灭了归墟仅剩的方寸之地,吞没了最后的相拥。
生同衾,死同穴,花与叶永远不分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希望七夕能肝出来!
第67章 如初
“可叹红尘三千纷扰,回头故人长绝,诸君,珍惜眼前人啊。”
说书人的醒木拍下,惊醒周围一众看客,见其一副要收摊的模样,俱是难以置信:“没了?”
“这就没了?!”
“不对啊,我记得去年帝君和殿下才大婚,龙翔凤舞,瑞霞满天,连我们这边都能看到呢,怎么可能葬身归墟了!”
说书人笑道:“帝君和殿下确实没有身殒,然而《飞花问叶录》只记载至此,至于后续如何,无人知晓,世人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倒是衍生了许多结局,诸君若是感兴趣,明日我便与各位说说一些他人撰写的戏谈。”
北原偏远,又是极寒之地,终年积雪不化,能在这里生活的人妖精怪都体质特殊,平日里散在雪山里独来独往,很少露面,只有每半年开一次的市集才能让人聚起来,是以这出《飞花问叶录》早在别处传遍,衍生无数花样,这里的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说书人也是外地云游至此,每日晌午开始摆摊说书,一连七日都十分准时,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听书,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一听最关键一部分要留到明日,众人都哀嚎起来,不远让路,硬要留他说完。
说书人但笑不语,自顾自收摊,却忽然在人群中听见一声童音:“我知道我知道,我说给你们听!”
声音稚嫩清脆,又颇为欢快,在一众怨言中如同光束穿透云雾,格外清晰,引人注意,众人侧目望去,见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童,豆丁一样小小一个,穿着大红棉袄,衬得唇红齿白,水灵可爱,眼眸明亮,手中拎着一个油纸包,大概是给大人跑腿的,半途挤进来瞧热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怯场,上前两步,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说书人的摊旁,跳起来将手中拎的油纸包放在桌上,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笑眯眯道:“那魔域的心脏除了是死亡的象征外,更是属于归墟,沾上之后,便是和归墟建立了联系,被归墟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无法分裂开,帝君想要对付天机神衍,就必须以自己为媒介,即使他一开始没有碰到心脏,以后也避免不了,凭借帝君的能力,虽然可以抵抗住‘死亡’,却无法将自己和归墟切割开来,因此无论如何,帝君的陨落都是一个无解的果。”
说书人见他吐字清晰,说话颇有条理,一本正经,但太过幼小,有种学大人装成熟的滑稽感,不免想要逗他:“你说的这些,我方才虽然没说过,但跟后面有什么关系呢?”
小童朝他笑了笑,又转向一众看客,继续道:“可是诸君切莫忘了,彼时帝君正是心魔缠身,太阳会被乌云遮蔽,帝君的力量也会被心魔束缚,倘若帝君尚在全盛时期,说不定能和归墟抗衡,切割出去……”
他话未说完,便有看客忍不住惊呼:“我去年前往昆吾山时,有幸远远见过帝君一面,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魔气,想来就是解了心魔,才破了归墟出来的?”
我也觉得奇怪。”有人疑惑道,“帝君难道不是因为后悔才产生心魔的么?既然殿下没有身殒,而且早就原谅了他犯的错,那帝君不应该在雪原时就已经解除心魔了么?怎么一直到最后才得解脱?到底是怎么解脱的?”
那小童被打断也不生气,待众人议论声变小,都下意识望向自己时,才微微颔首道:“不错,帝君一直处于愧疚后悔之中,愧疚于让殿下身殒,愧疚于自己的背信弃义,然而殿下在雪原时原谅了这一切,并表达了理解时,他也只是有所慰藉,心魔不曾有过松动,是以他最大的心魔并非在此。”
大概因为年幼,一次说太多话换不过气,他声音停住,有心急的看客就开始催促:“那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
小童莞尔:“帝君最大的心魔,是愧疚于自己的过失,让殿下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什么样的后悔和补偿都弥补不了的,就算他自己遭逢了相同的事,也无法完全体会殿下曾经的痛苦,除非时间倒流,他阻止了当年祸事的发生,否则他永远抚平殿下的伤痛。所以帝君的心魔,和他接触‘殄’的心脏一样,都是无解的难题,甚至他自己都不清楚心魔的根源所在。”
看客发出长长的“啊”声:“怎么又是无解的难题!”
“既然无解,那他们到底怎么出来的?是殿下发现了出路?”
“你这小孩儿,刚才强调心魔,现在又说心魔无解,莫不是来戏耍我们的?”
虽然有怨言,但也没有人跟一个小孩子较真,权当戏语,等怨言消下去,小童继续道:“我既然强调的是心魔,那自然就是在心魔上。虽然心魔看似无解,但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的解题在殿下身上。帝君一直以为自己给殿下带来的只有痛苦,可是在最后,殿下告诉他,无论是从前在落雁村,还是之后在归墟的一路相伴,自己都觉得很幸福,从未后悔和他在一起,他带给自己的快乐远远胜过痛苦,这种幸福是什么都换不来的,所以帝君的心魔才得以根除。”
他由衷发出一声感慨:“殿下才是最了解帝君的人啊。”
看客俱流露出恍然之色,似有所悟,又觉百感交集,心头涌动,却不知作何感言,一时间竟都沉默住,又听小童遗憾道:“可惜《飞花问叶录》的作者认为留白于同生共死处才是完美结局,不愿意再往后续写,因此即使是昆吾山和灵川,也鲜少有人知晓这些后续。”
说书人一直静立一旁,侧耳倾听,闻此言,开口笑问:“既然连昆吾山灵川都鲜有人知,你一个小孩儿,又如何清楚?”
小童笑道:“帝君和殿下曾经育有一子,由于早年缺少帝君抚育,一直是颗清瑶果,帝君心魔破除后,同归墟的力量相抗衡之时,那清瑶果也因此感受到了两位父亲的气息,在清瑶母树的帮助下,同二人建立了些许联系,助力帝君摸索到外界的方向,最终成功和归墟切割。我便是那清瑶果,自然目睹了一切。”
他说完,又朝众看客和说书人拱手作揖,不忘跳起身拿了自己的油纸包,从容离去。
待他身影消失,众人才反应过来,随即失笑摇头,说书结尾留下一些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话,让故事更加传奇,是说书人惯用的手段,这小童看上去年幼,倒是十分灵活,竟然还懂得用这种方法,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众人议论纷纷,只当笑谈,然而再回忆起那小童,别说长什么模样,就连穿着声音,都变得极为模糊,再也记不起来了。
***
北原常年寒冷,积雪不化,就连运河也是结实的冰河,往来的船只也不知是什么制成,没有轮子,也能像在水上一般滑行,拂霜一个人坐在茶肆外的摊位上喝茶,垂眼观运河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船,忽然心头一动,偏过脸,远远看见果果飞快朝自己跑来,一下子扑在自己腿上:“我回来了娘!”
他放下茶杯,将果果抱起来,让其坐在自己身边,果果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娘,万露糕我给你买来了,你快尝尝,听说别的地方就没有了。”
拂霜笑了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打开拿了一块,又将剩下的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才去拿第二块,咬了一口后颇为满意:“还是很不错的,你觉得好吃么娘?”
“好吃。”拂霜道,又问他,“怎么才回来?”
他自然不会放任孩子一个人,一直用神识注视着,如何能不知对方做了什么,可他了解自己儿子,一定正憋着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倒出来,才顺着问了一句,果然果果听他一问,立即像开了闸似的滔滔不绝讲述了自己跑腿路上的遭遇。
拂霜一边听一边笑,还要时不时夸两句,他和郁峥都算不上话多的人,偏偏生的孩子特别能絮叨,他应一句能回百句,跟谁都能聊上,也不知道像谁。
果果说到一半,忽然停下,四处张望起来:“我爹呢?”
拂霜道:“去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