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但是两个铃铛之间的牵绊让他可以摸索到若有似无的线,像一根细软的蛛丝,稍不注意就断了,他站起身,小心翼翼顺着那根蛛丝走去,用花香拨开迷雾,寻觅郁峥所在之处。
他能隐约感受到郁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已经达到了极限,甚至都无法听见他的铃声,不由心焦起来,一刻也不想耽搁。
受到他的花香和花粉的干扰,幻象摇晃几下后,彻底消失了个干净,四周又是茫茫白雾,像暴风雨来临时的海浪一样躁动翻滚,他在其中嗅到了越来越浓郁的其他清瑶花的味道,带着悠远的上古气息和不容违抗的强势。
他猛然顿住脚步,下意识捂住心口,想要保护好自己的铃铛。
来了,他紧张地想着。
魔域和雪原都是活的,迷雾也不会是死物,其中怕是藏着自己的同族。
他有了完整的记忆,才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其他同族,然而在落雁村的时候,寒微和迹野的气息都是温和舒适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强势的清瑶花,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清瑶是水,水是柔的,淡的,无色无味的,哪有这样的急湍洪流。
他察觉到有目光在审视自己,随即不知从哪儿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你是第几代?”
声音如早晨未散的薄雾,清冷而缥缈,不辨雌雄,拂霜想了想,温顺回答道:“第一百四十三代。”
他说出来时,自己也感到惊讶,原来曾经有过这么多清瑶花,怎么到了他这一代,就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以前的灵川,也一定比现在热闹许多。
那个声音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声音很平静,算不上感慨,继而问:“你要找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拂霜心头没由来一跳,这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难住了他,让他一时间没能回答上来。
郁峥是他的什么人?
过去和现在,不同的身份和位置,在他脑海中纠葛缠绕,混合成谁也解不开的谜,逃避,自欺欺人,让他陷入急促的漩涡。
爱与恨看似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东西,却常常交织在一起,同为一体,往往强烈的恨意,都是刻骨铭心的爱所转化。
爱恨太复杂了,没有人可以彻底分清。
郁峥,是他的什么人呢?
没有等待多久,他缓缓开口:“是我的夫君,我的心上人。”
毫无意外,他听到一声轻蔑的嗤笑。
审视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将他看了个透彻:“后代都这样?”
“应该只有我。”拂霜斟酌道,“我生来……就不大一样,是有缺陷的。”
他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嘲笑,这确实叫人惊讶,毕竟清瑶是水的后代,水是至洁至净之物,是万物之源,它赋予了清瑶治愈万物的能力,也使得他们无情无欲无求,像水一样寡淡冷漠。
至少在拂霜的认知里,没有一朵清瑶有过姻缘甚至是感情纠葛,他这样有着深重的七情六欲、会和人成亲甚至诞下子嗣的清瑶花,别说是过去,恐怕以后也不会出现。
他有学习过清瑶的历史,知晓每一位先祖的名字,却在记忆中翻不出能跟这一位契合的对象。
他结合着魔域和雪原的特点,琢磨此人恐怕是被困在此处的所有清瑶花的融合,并非他所知晓的某一朵。
“不止你,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方也只是嘲笑了他一下,继而平静道,“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你这样的小孩儿无法想象……”他顿了顿,又带上了轻轻嘲弄的语气,“水,才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
拂霜一时间有些愣神,这样的话,寒微也曾经对他说过。的确,水是最纯粹干净的,却也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一点点污泥就能让其浑浊,一点点风就能让其泛起涟漪。
太容易被动摇了。
水也有不同的水,有潺潺流淌的小溪,有静谧的幽潭,有狂躁的暴雨,有深邃的江河,有变化无常的海,所以清瑶花之间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
他想起两千年前的纷争和陨落,想起被“落日”所迷惑的叛徒,心跳陡然纷杂,脱口问:“您是说,在很久以前,有先祖受到‘落日’蛊惑之事?”
“你好像知道很多。”那个声音微微讶异,随即了然,“不过也是,你和你的太阳,想必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而来,知道这些也正常。可惜,那些只是表象,找不到源头,一切都无济于事。”
纵然拂霜已经坦言自己和郁峥的关系,但在听到“你的太阳”几个字的时候,还是莫名心口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渐渐蔓延,使得整颗心都酸酸胀胀的。
他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大抵上古先辈都有这样的习惯,喜欢藏着掖着,叫人去猜。
他细细研磨着,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到底经历的太少,倘若郁峥在这里,一定能立马就领悟了。
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对方道:“太阳就要出来了。”
白雾没有再焦躁地翻腾,反而越来越淡,似乎即将散去。
拂霜一愣,想起对方用“太阳”代指郁峥,怕不是郁峥要靠自己清醒了,当即欣喜起来,什么询问的话都抛在脑后。
“没办法再跟你说太多。”那个声音遗憾道,“但可以送你一个字,你的太阳一定会明白。”
“好。”拂霜声音带着一丝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松快,问,“什么字?”
他没有得到回应,但有雾气闯入了他的花香,在他神识中映下了一个字:衍。
被审视的感觉随着“衍”字的落下而消失,拂霜抬眼,看见白雾将尽未尽,又立刻晃动同心铃,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清晰感应到了郁峥的存在。
郁峥彻底陷入了梦魇里,连给他回应都做不到,他拨开迷雾,顺着他们之间那条细软却一直存在的牵绊走去。
倏尔他心里一动,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样东西。
是一团化不开的雾。
* * *
薄雾如织,朦朦胧胧,依然看不清真实。
在拥抱住郁峥的一刹那,拂霜发出了满足的喟叹:“终于找到你了。”
无论虚实,他拥抱着的人是真的。
熟悉的花香弥漫开来,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是很用力的回拥,用力到他的骨头都要被碾碎,腰也被锢得生疼,郁峥按着他的背脊,让两个人严丝合缝,密不可分,也使得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
这并不是一个舒服的拥抱,可他还是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推拒,顺从地由着对方,感受着那拼命克制的颤抖。
“我做了噩梦。”他听见郁峥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跟他说话,却像是一个正在告状的小孩,假装成熟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
“我知道。”拂霜温声回应。
“我梦见你做了一个替代品来代替我,过去的我。”郁峥继续控诉着,“你让他穿我的衣服,用我的脸和名字,还叫他夫君。”
“是梦。”拂霜安慰道,“梦已经醒了。”
他适应了对方的力度,开始轻轻抚摸对方的背。
他的右肩处,相同的位置,感受过三次郁峥的湿意,温热,让他恍惚间觉得不可思议,郁峥的所有软弱和恐惧,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在他的手中,被他完全接收。
而他所有的眼泪和感情也都是郁峥的,爱也好,恨也罢,他们对于彼此都是无人能够取代的存在,他们是两团水,在接触的霎那开始交融,直到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一体,无法分清你我。
郁峥似乎还想说什么,继续控诉他在梦里的暴行,然而几经辗转,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
“你不要我了。”郁峥慢慢道,声音也逐渐平缓下来,“你不要我了。”
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乎不是在控诉噩梦中的拂霜,而是在谴责真实的拂霜,拂霜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堵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片刻后,郁峥放轻了声音:“小花,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他在迷雾中经历了什么,拂霜一定也无法幸免,既然能用同心铃来找到他,那毫无疑问,是忆起了过往。
拂霜的喉咙依旧被堵着,吐不出一个字。
郁峥终于放松了力道,让他得以喘息,声音轻得让人快要听不见:“你是不是……真不要我了?”
他实在害怕极了,拂霜想,同心铃将郁峥的心绪传递给了他,让他也跟着有些颤抖,心仿佛被人死死撰住,肆意揉捏,疼得死去活来。
被堵住的喉咙总算顺畅了些,他尝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尝试着想回复郁峥,却在回应的前一刻被郁峥猛然推开,让他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他陡然睁大眼睛。
灿烂明朗的阳光穿透进来,雾气彻底消散,水与天在这一刻清晰暴露在阳光之下。
阳光,太阳出来了。
长期处于黑暗中的眼睛无法适应这样的明朗,拂霜却没有闭上眼睛缓解,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他看见无数道阳光穿过了郁峥的胸膛、肩膀、大腿,如同利箭,将郁峥身上捅出千百个窟窿。
那双锐利却在他面前柔和的眼渐渐涣散,在光束收回的时候,那具向来会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身躯失去了支撑,跌入无尽的水域之中。
太阳出来了,原来不是他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别人过521,小叶挨刀子捅w
明晚一定还有!
第60章 幻影
郁峥猛然睁开了眼。
仿佛是陷入了走不出的梦境,在海中漂泊许久,他的呼吸尚且有些急促,大脑也一片空白,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缓了一会儿,他强迫自己去回忆,渐渐想起那片化不开的雾,想起他被困住的囚牢,又想起拂霜拨雾而来的拥抱,还有同心铃的响应。
之后呢?
他霎时清醒过来。
他明明记得自己遭受重创,跌入水域,被万箭穿透的疼痛那般真实,可是现在,他身上的疼痛却消退了不少,似乎已经精心调养过。
他现在是躺着的,躺在一个平稳安定的地方,看来在他跌入水域之后绝处逢生了,可究竟是怎么绝处逢生的,他没有一点印象。
入眼是淡紫的床帐,他觉得十分熟悉,随即想起这是他和小花在落雁村的床,床帐的颜色跟小花原形相近,一直没有换过。
他现在是……回到了落雁村?
在迷雾中,他也是进入了落雁村,好像一切都跟这个诡异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现在他意识到,他恐怕是在真正的落雁村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多震惊,甚至觉得了然,慢慢趋于平静了,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谜和断断续续的线索如同百川入海,逐渐汇进了源头,他明白了什么,又没有彻底明白,只知道真相就在眼前,他再走一步便能得到答案。
他想要起身去寻找,稍一动作,却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皆是钻心的疼,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当即被人按住:“别动。”
声音很低很轻,让他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了。
是拂霜的声音。
他一直没思考拂霜去了哪里,在意识到对方恢复记忆后,他便再也不愿去想以后,也不敢再想,拂霜会如何对待他。
他慢慢偏过脸,看见拂霜正对着他坐在床边,神情平静,垂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身上的伤太多了。”在他静止不动后,拂霜收回了手,“先躺着,好好休息。”
光芒太快了,出现只是瞬间的事情,若不是郁峥常年的积累,有着对危险敏锐的嗅觉,及时将他推开,恐怕他也跟郁峥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