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六个字便是至高的诱惑,没有囚徒能拒绝,然而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少余眼里的光就重新黯淡下去。
“我已经死了。”他平静回答,“也无法离开这片地方,即使能出去,这么多年下来,外面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于我一缕孤魂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干脆解脱。”
他长长叹息一声,移开目光,似乎不愿意再探讨这个问题:“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郁峥看着他:“我要知道,是哪些人信奉了落日。”
作者有话说:
花:《洪荒大佬为我争风吃醋伏低做小变绿茶》
第53章 不疑
少余离去的时候,神情萎靡,似乎对郁峥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仍旧在试图劝说拂霜跟他走,远离这个被污染的太阳,被拂霜以要辅佐郁峥解开魔障的理由委婉拒绝了。
许是闷得久了,众人陆陆续续从雪屋中走出,跑到他们的住处附近试探性张望,互相窃窃私语,议论他二人有没有和好,最后到底看不出动静,失落而归,又呼朋引伴相约去岸边看巨人垂钓,靠近的时候被巨人察觉,放下一只手挡住了路,阻止他们前行,并缓缓摇头示意水中危险,切勿过来,只能悻悻回头,在空旷的地方玩起雪来。
白雪如飞花纷纷扬扬,各式各样的术法舞成漫天的流光,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是这里许多年未曾有过的热闹,引得岸边的巨人忍不住纷纷侧目,造成一阵又一阵的雪崩。
正是爱玩的年纪,一开始会恐惧低迷,然而在见到郁峥和拂霜后,便觉得有了主心骨,一切得到了保证,害怕很快丢弃在一旁,无忧无虑的,哪里知晓恐怕要永远囚禁于此,不生不死,再无出路。
黑暗中没有日夜轮转,不知岁月几何,欢愉也变得绵长没有尽头。
拂霜在一旁驻足而立,看他们被巨人驱赶,来回跳动吵闹,一直微笑着,又见昆吾山的三位仙君也在其中,甚至玩得更疯,只有天权不见踪影,诧异之余,想着几人在郁峥面前严肃正经,背后竟也跟普通年轻人一样,便觉得十分有趣,不由回头望向郁峥。
郁峥正将他们被毁坏的雪屋重新修筑好,察觉到他的视线,顺着看过来,冷淡的目光也随之柔和起来,问:“要去跟他们玩么?”
拂霜反问:“你陪我去么?”
他虽然和众人年岁差不多,但始终和外人隔着雨隔着雾,无法亲近,一同玩乐,更是从不曾想过的事情,反倒是跟郁峥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都会分外安心。
他记忆中唯一一次肆意的玩乐,竟然是郁峥朝他扔的那个雪团。
郁峥刚把雪屋恢复,朝他身边走去:“如果你想的话。”
“罢了,你跟我过去,反而叫他们不自在。”拂霜原本只是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并没有打扰的打算,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又悠悠道,“刚才不是还要关着我么?”
郁峥神情一顿,慢慢垂下眼睑,情绪肉眼可见消沉下去,声音也极低,慢慢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拂霜一怔,却好像没听到一样,转而去看远处一众玩耍的少男少女,问起其他事:“天权仙君怎么不在?是不是你太拘着他了?”
他没有接受自己的道歉。
郁峥的心瞬间重逾千钧,沉沉往下坠落着,浸在了冰冷的湖底,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那滋味,又听到这句话,更是难受不已,沉默片刻才道:“我从不拘着他们,他自愿去陪你那皇贵妃了。”他着重咬了“自愿”和“皇贵妃”三个字,再幽幽盯着拂霜的脸。
他想问对方为什么要提天权,又怕自己出口时语气太强硬,惹得对方更加不悦,只能将言语压制在唇齿间,希望拂霜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拂霜回过头,同他对视着,眼眸如秋日山间的深潭,静谧而悠远,看不出情绪,却很快落入一片枯叶,漾开层层浅浅的涟漪。
“郁峥。”他绽开了笑容,喊了对方的名字,“你是不是……故意命令天权仙君去接近宜欢?”
他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和眼中的涟漪一同漾开,化为欢快的山溪叮叮咚咚往远方流淌。
似乎因为被戳破了真相,郁峥的神情霎时凝固住,一时间没有回答他。
拂霜不紧不慢替他回答:“还在灵川那时,听说天权仙君主动找宜欢出去,我就很奇怪,他二人只有一次匆匆交集,天权仙君更不是那等轻佻之辈,除了你暗中指使,再也没有缘由了。”
郁峥僵硬地偏过脸,移开视线,面上依旧强装淡然:“他又不反对,不是挺好的。”
一下子掐灭两朵火苗,可不是挺好的。
“是挺好的,宜欢也一定很欢喜。”拂霜顺着他道,“可是郁峥,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待宜欢,是兄长一般的爱护,并无其他。对天权仙君,更是没有任何想法。”
郁峥怔怔看着他,一直半垂着的颓丧眼皮抬起,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好像有什么已经死去的东西又重新活了过来,被埋在灰烬中沉寂的心,再次剧烈跃动,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甚至能直接听见心跳声。
“不仅是他二人,目前我所见过的,认识的,都没有别样的想法。”拂霜继续道,“虽然我同你说,我无法答应你不倾慕他人的要求,但至少在如今的处境前,我不会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仿佛是天降甘霖,将郁峥浇得不知所措,却让他置身春日,繁花盛开。
“郁峥,我没有怪过你。”拂霜温和凝望着他,终于回应了他的三个字,“虽然我不喜欢被关起来,但我并没有怪你,我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是不受控制的,这不是你的初衷,而且……”他放轻声音,“你比我知道的更多,背负的更多,你一定比我想的更要痛苦。”
“被你关起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坦然道,“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如此感时伤怀,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私情牵着走,冲你发脾气,刺激你魔障更深……”
“你没有错。”郁峥似乎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打断他,“应该说的,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顾虑于此。”
小花是不会有错的,所有的孽果,都是因他而起。
拂霜点点头:“如若我不说,或许会思虑成疾,也诱发心魔,反倒拖累你。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你我二人的关系太复杂,不能以常理来看,可是我想,再非比寻常的关系,都要开诚布公才好,若是你我都能坦言顾虑,一定会顺遂很多。”
郁峥低低“嗯”了一声,却再无后话。
拂霜道:“郁峥,你同我说过,你的魔障是心魔,是因为对我……”他微微一顿,有些不大自在,“对小花抱有愧疚之心,做了对不起小花的事,可又不曾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他还是无法把现在的自己和忘却记忆中的自己融合在一起。
郁峥叹息一声,然而做不出解释:“我不是不告诉你,是因为……”
他第一次听小花说这么多话,更不曾想过对方要跟他开诚布公,思绪被对方牵着走,变得十分迟缓,根本无法思考了。
拂霜问:“因为你觉得,那是极其严重、严重到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羞于启齿,还是因为,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遭遇总会轻描淡写太多,无法对小花当时的痛苦感同身受,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
“我想也是。”不等郁峥开口,他便自己回答,放低声音,“郁峥,被你关起来这段时间,其实我有想过假装恢复记忆,把自己当成小花原谅你,也许这样就能让你解开魔障了。但我未曾经历过小花经历过的,哪有资格替小花原谅呢?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我也不想欺骗任何人。”
悲伤和哀戚如河水,再次渐渐漫过郁峥的心,将火热的跃动浇灭,与此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感触让他的情绪不住颤动着。
小花真好啊,他想,只有小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失忆还是没有失忆,小花都是他的小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小花。
“是一个误会。”他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缓缓开口,“我同你说过一些,当年你我都忘了前尘,在一个隐世的村子里,做了最寻常的夫妻,后来一次偶然,我回到昆吾山,先恢复了记忆,不能接受当年之事,就……”
他顿住,到底说不出自己将小花抛弃的事情。
误会是真的,但他曾经要和小花断绝关系的想法,也是真的,无论有没有那个误会,他都真真切切犯了天大的错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小花在重新来找他时的决绝,他明明站在至高点,面对卑微如蝼蚁的存在,却被打得落花流水,无比狼狈。
准确来说,是小花不要他了,而不是他抛弃了小花。
即使现在的小花已经忘却,他也不敢回头审视当年的自己,更无法坦言自己犯下的错。
伤口就算愈合得再好,也终究是留下了疤,更何况还没有愈合。
可后面的事,即使他说不出来,拂霜也能顺着猜测,恍然道:“原来是你成了帝君……”
他蓦然噤声,将快要出口的“抛弃糟糠”四个字咽了下去,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心好像被人用匕首划了许多下,在不停渗着血,却又不只是疼,掺杂了太多滋味。
脑中似有东西在挣扎拉扯,他有些恍惚:“后来呢?你们分开了么?”
郁峥轻声道:“后来,你死了,是被我手下的人杀了,你到死都以为,是我指使他做这件事,是我不给你留活路。”
他垂下眼睑,没有再去看拂霜的眼,被刻意尘封起来的往事重新涌入脑海中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不堪到根本没有资格取得小花的原谅。
过去三年,他一直执着于见到小花,想着见到小花,同对方解释因果,取得小花的原谅后,他们就能恢复以前的模样了,然而他只想着找到小花,却没有考虑过小花会不会原谅自己,或许他潜意识就觉得,小花那么好的脾气,是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他是如此卑劣无耻,明明是自己犯了错,还抱着侥幸的心思,企图利用小花的良善驱除自己的愧疚,填满自己的过失,可他有什么资格让小花原谅自己呢?
如今他得偿所愿,见到了小花,在小花面前坦言自己的罪行,却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认清了自己的卑鄙下作。
小花说得对,无论是失忆的还是没有失忆的小花,都不应该原谅他,而他这个卑劣之人,更不应该再次闯入小花的世界,打扰对方平静的生活。
他哪有资格同小花相认,哪有资格当果果的父亲,哪有资格要求小花同他生生世世捆绑,不能移情,他就只配躲在暗中,替小花处理好一切障碍,隐匿自己喂养果果,守着小花和果果平安顺遂、幸福美满才是,可他又无法接受小花倾慕他人。
大概他才是那个应该身殒的人,如若他身殒,他就可以不用看见小花和别人在一起,彻底摆脱痛苦,小花也不用再受他打扰,就此解脱,皆大欢喜。
他又后悔了,他不该将这些往事告诉小花的,凭什么将他的痛苦分摊给本来能无忧无虑的小花,小花想不起来才好,想不起来这些糟心的过往,待他身殒后,才能无牵无挂地与他人“两心同”。
他的心被撕成了千万条碎片,扔进烈火中烧成灰烬,连同魂魄也被利刃刺穿撕扯,一起焚烧,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无法脱身。
他理当一个人承受所有痛苦,全是他咎由自取。
“郁峥?”拂霜见他状态不对,连叫了他好几声,才让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猩红的眼。
“郁峥。”拂霜叹了口气,知晓他又被魔障缠身,似乎比之前更加严重,只能试探性碰触他的指尖,见他没有反应,才一点点握住他的手。
“郁峥。”他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郁峥的脸色有些迷茫,似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将两只手都握住,慢慢交织在一起,让灵力渐渐淌入对方的体内,又释放了花香,许久才看见对方的眼眸褪去些许血色,恢复几分清明。
“郁峥。”他又喊了对方,总算得到一声沉闷的“嗯”。
过往如梦魇,将其困囿缠绕,不得解脱。
“虽然我不能替小花原谅你,但是我想,小花应该不会有你想象的那样恨你。”拂霜又叹了口气,耐心引导,“我能理解你当年的反应,毕竟突然之间被告知多了一段姻缘,谁都会觉得无法接受,抗拒是正常的,就像你来找我时,我也完全无法接受你,一而再再而三将你拒之千里之外。”
他要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郁峥的反应,语速很慢,见郁峥在听,才继续道:“至于你说的误会,只要解除了就好,小花会相信你的。”
“不会的。”郁峥低声反驳,“太严重了,你更不该原谅我……”
拂霜道:“可我们不是夫妻么?”
这句话没有太多顾虑,直接脱口而出,让两个人都愣住,郁峥猛然抬头盯住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拂霜也有些踌躇,觉得“我们”这个词并不妥当,然而“你们”也太过陌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你们”还是“我们”,最后还是把称谓隐去,问:“我是说,既然是多年的夫妻,应当彼此信任——成亲的时候,没有许诺过誓言么?”
“许诺过。”郁峥看着他,一字一字郑重道,“恩爱不疑。”
仅仅是四个字,那股难以言喻的触动又在他心里乱钻,拂霜稍稍平稳心绪,道:“既然是‘不疑’,那你也应该信任小花,多年的夫妻情分不会这么轻易被割裂。”
郁峥的声音有些干涩:“可我不配。”
“自我进入‘归墟’之中,虽然同外界隔绝,但和果果依旧连着心。”拂霜没有再同他纠缠这个问题,蓦然说起孩子来,“果果告诉我,他很想我,也很想你,希望我们快点回去,快点陪他长大,一家团聚。”
他放缓声音:“小花也一定很想你,若是有一天他回来了,能跟你将这个心结打开,他会很高兴。”
郁峥看着他,喉咙被万般情绪完全堵住,却是连一声“嗯”也回应不出来。
拂霜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郁峥,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清楚,我自小便有缺陷,反应要比常人迟一些,感情也淡薄一些,因此不曾有过什么亲近之人,倘若能让我愿意倾心并结为夫妻的人,那一定是很喜欢,独一无二的喜欢,不会随便就消失的喜欢。”
郁峥忽然转过身背对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一些距离,才终于挤出了一个沉闷的“嗯”。
远处的喧嚣没有停过,这一刻却渺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最后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被扬起的雪花时不时飘过来,落在发间肩上,久久不曾融化。
拂霜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沿着他走过的路,从身后轻轻环上他的腰,贴在了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微微颤动的身体刹那变得僵硬无比。
“郁峥。”拂霜道,“你可以靠着我。”
他没有问郁峥为什么,是难过还是其他,只是借给对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他想,郁峥自出世后,一直都是别人的依靠,想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服过软,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更没有依靠过别人,但是现在,他想让郁峥也能有个可以依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