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亦宸的指骨和腿骨。
他诛杀亦宸的时候,正处于最癫狂的状态,事实上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清醒过来,对方连神魂都被他焚烧殆尽了,只余下几根指骨和两截腿骨,因他彼时尚存一丝理智,记得这双手折断过小花的腿,便特意留下,等见到小花,他要好好解释一番,并将神骨拿给对方瞧,告诉小花自己已经亲手报了仇,折了亦宸的腿,焚了亦宸的神魂,但又觉得会吓到小花,犹豫到时候要不要拿出来。
准备好见面礼,他又在无人之处对着镜子练习见到小花后要说的话,却怎么都不能满意,直到灵川都快要封闭了,他才暂且放弃,等先见到人再说,总能找到说话的机会的。
思索再三,他最后决定把灵桥也带上。
他没有忘记灵桥,之后让开阳把灵桥带回了昆吾山,在边缘养着,灵桥消化完花蜜,身上的妖性越来越弱,已经和灵兽无异,即使接近紫川飞瀑,也不会难受痛苦,在昆吾山和灵兽一起无忧无虑生活着,偶尔想起逝去的阿初,还是会很伤心。
小花心软温善,想必一直惦记着灵桥,他带灵桥去,了却对方的夙愿,也是一样很好的见面礼。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他再次前往灵川。
他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昔,再也不是那个人人称颂敬仰的战神,灵川是洁净之地,容不下魔这等污秽之物,他虽然不惧灵川,但此行是为了寻人,不愿招惹是非,因此完全隐匿了气息,混在求亲的人当中。
此时天色苍茫,往来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个白衣小仙匆匆赶路,他随着那小仙来到灵川入口,在对方被盘问之际,已经踏上桃花石径往前走。
桃花路不长,尽头处豁然开朗,灵川遍地是葱茏草木,入眼皆绿,时不时夹着团团簇簇的红粉白黄,石径通往左侧,直达一座独立的小殿宇,应该是接待宾客所用,其余处几乎再无人迹,杂乱而充满生机。
而右侧不远处有亭隐没于草木之中,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中有人影交错,郁峥没看过去,显然这等荒凉之地不是灵川人的住所,他打算继续深入,去人多的地方找寻,实在不行再去找古心芙查探,对方需要侍奉新主,应该还没有回归天地,等七星来了再将紫川水献上,不至于会为难他。
他这么想着,还没找到人,已经紧张到心悬在嗓子眼里,又见右侧亭中有人拨开草木往这边跑来,步履轻快,洋溢着无边的喜悦,仿佛久经离别后的重逢,以至于他也被感染,不由侧目望去。
这一望,却让他直接定在了原地,浑身血液都凝固住,大脑也停止了思考。
夜色中飘来一缕熟悉的香,霎时如狂风骤雨,洪水激荡,将他冲刷得几乎站也站不稳,他的大脑终于动了起来,掀起剧烈的风暴。
他看见那人在将近一人高的草木间穿行,一手拨开摇曳的春枝,一手微微撩起略显繁复的衣摆,大概是跑得太急,踉跄了一下,才扶着花枝改为快走,纵然天光黯淡,夜色沉沉,也遮不住那一身的光彩,一双灵动的眼眸因为激动喜悦而异常明亮,成为人间璀璨的星。
他最喜欢那双眼睛,远远来迎接他时,都会闪烁动人的光芒,不用说话也能读懂其中的情谊。
他太熟悉这张脸,也太熟悉这样的情景,曾经无数次,他从后山或田地里归家时,小花就会这样快快乐乐跑出来迎接他。
和现在一模一样,神情,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从来没有想过,就这么意外见到了他朝思暮想遍寻不得的人。
他的心卡在嗓子眼里,似乎已经停止了跃动,他曾看着花朵枯萎埋葬,痛心成魔,当花再次在他面前绽放,鲜活明亮如往昔时,他却像个雕像一般僵立,甚至忘了相迎,觉得跟做梦似的恍恍惚惚,怕自己出现了幻觉,一碰触就会破碎。
那是他的小花,只是看一眼他便能确认下来,他的嗓子发干发疼,走之前才对着镜子演练过的话统统抛在了脑后,一句也想不起来,他抬起一只手,又迈了一只脚,却连走路都忘了怎么走的,更别说相迎了。
他更没有想到,小花会这么喜悦地来迎接他,好像前尘纠葛和怨恨都不存在了似的,想来爱意太深,三年的思念太刻骨,足以将怨与恨消磨,只要能相见便能抵消一切,他想着小花,小花也在想着他。
他变得不知所措了,觉得愧对小花的这份情,小花还是那么心软,明明被伤得那么深,还是愿意原谅他,快快乐乐迎接他,随即又激动起来,他要如何能捧得起这似海情深,唯有直接朝对方倾诉当年的真相和满腔的懊悔,才能有些许挽回。
他的手脚还没有恢复正常,还不知道如何重逢相拥,小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然而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毫不犹豫地朝桃花石径上走去。
似一阵风,仅仅路过了他,没有任何停留。
风中还残留着丝缕花香,他才迈出的脚再次凝固住,满面飞扬的神采一点点消失。
小花不是来迎接他的么,怎么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直到小花走到入口,他才迟缓想起,自己现在是隐匿了身形的,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小花根本不是来迎接他的,那样的喜悦和欢欣,都不是为了他。
他茫然地看着小花和守卫说话,听到了一声恭敬的“殿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睛只黏在小花身上,看其跟那个后来的白衣小仙交谈,听见那一长串表明心意的话后,先是迷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突兀的告白,很快便觉得荒谬又好笑,他和小花七年的感情,岂是一个陌生人的“一见倾心”就能相比的,那人有什么资格跟小花说“一见倾心”。
他想小花一定也是惊讶和无奈的,但太心软,不知道怎么回绝对方,他想他应该过去解救小花了,告诉对方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小花,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然而下一刻,他的自欺欺人便被无情撕破,他亲眼看着小花含笑望着对方,他最喜欢的眼睛里跃动着漂亮的光彩,温软的嗓音扬起了让他不敢置信的话:“那我们成亲吧。”
字字如惊雷,在他脑海间不断轰炸,炸得他整个人都发懵了,他甚至咀嚼不动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树影婆娑,春枝摇曳,落花纷飞,他看着花下的人相对而望,情意绵绵,自己却浑身冰凉,血液倒流,一直被稳稳压抑住的疯狂和堕落在瞬间再次爆发出来,无法控制。
不应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小花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把别人当成他了。
那样专注的眼眸,甜蜜的笑,深切的情谊,明明是他的,明明都是他的专属,怎么变成了别人的?
他不懂,他一定要问问小花。
* * *
灵川从未有过魔物,汹涌的魔气和威压一出现,便震慑四方,草木灵物俱是恐慌不已,瑟瑟发抖,各个执事尊首更是被惊动,纷纷往灵川东的入口赶来。
不仅是魔,而且是极其强大的魔。
灵川和魔物相斥,广发请帖的时候,是昭示过不会邀请魔的,也不会有魔物不识好歹自讨没趣,如今有强大的魔贸然造访,恐怕来者不善。
拂霜没有见过魔,但也能感受到这种陌生疯狂的气息尤为可怕,最可怕的是,他的手腕竟然被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握住,吓得他几欲魂飞魄散,本能仰头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
尽管内心十分恐惧慌乱,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躲避,而是下意识侧了身,将命定之人挡在了自己身后。
来者是客,作为灵川之主,他有必要在面临危险时保护对方。
偏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保护性动作刺痛了郁峥的眼,让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摇摇欲坠。
小花在保护别人,并且将他当作敌手防备。
在抬头看到来者的真面目时,拂霜瞳孔骤缩,脑子瞬间“嗡”地一声炸开,如同烟火在空中绽放后,留下的一瞬耀眼白光。
他怔怔看着对方的脸,只觉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几乎要晕厥过去,短暂的空白之后,是深深的惊惧和退缩,仿佛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告诫他,快逃,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只要看见这张脸,难以言喻的深切悲伤便如无尽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如同溺水的人在不停挣扎逃脱,一刻也不想停留。
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他迫切地想逃,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要保护身后人的使命,只想远离这陌生的神秘人,然而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都动弹不得,右手更是被桎梏住。
他和那人对视着,眼中映着对方的倒影,看见了对方焦急哀恸欲言又止的脸,却是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天地都静止了。
那双眼,熟悉又陌生,竟然是猩红的,红得惊心动魄。
桃花落满了肩。
守卫被威压压制无法动弹,赶来的灵川众人更是被堵在了汹涌澎湃的魔气外,别说进入,就连窥伺也窥伺不得,皆在想方设法破除魔气,郁峥浑然不觉,只顾看着拂霜,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半点惊喜甚至诧异,只有无尽的恐惧和逃避,还有缓缓掉落的两滴泪。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无法挽回了,他想起很久以前,阿初来求他回心转意时,也是这样怔怔的,脸上布满了泪。
他只见小花哭过两次,全是因为他。
他微微启唇,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嗓子疼得厉害,连发声都异常艰难,只能伸手去触碰小花的脸,想将对方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抹去,但指尖还未碰到,小花便睁大眼睛,立即后退一步躲开他,若不是那白衣人正好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别人怀里。
他的手停留在了原地。
一直在小花身后静默的白衣小仙上前和小花并肩而立,朝他躬身作揖,开口打破了僵局:“不知阁下为何而来,但此地为灵川,殿下年纪尚小,恐怕承受不住阁下的魔气,还望阁下三思。”
他说得委婉,但实际上是在指责郁峥不知好歹,贸然闯入灵川惊吓了灵川之主,若是灵川怪罪,怕是会遭到整个生界的排斥和追杀。
郁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的眼里只有小花,然而俩人互相维护的姿态着实让他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分离的短短三年,小花竟然会抛弃他,和他人欢好。
这是他的噩梦,是他生平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然而此刻变成了现实。
“小花,你不能,不能……”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绞尽脑汁为对方找理由,“小花,我知道你在恨我,故意这样报复我,从前是我不对,是我当时糊涂,不明白自己要什么,我已经知道错了……”
话语一旦说出口,便如流水倾泻不停,只是因为慌乱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练习了千百遍的话都被打散,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已经说了,什么还没有说。
他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生平从未如此卑微过,却并不觉得难堪,他只想要挽回小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定是这样,小花是在报复他,察觉到他来了,才故意说要跟别人成亲的话来刺激他。只要他好好道歉,好好说明当年的真相,小花还是会原谅他的。
在来客开口之后,拂霜终于从那股浓烈巨大的悲伤中缓缓抽离出来,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强行按捺下心头的恐惧和逃离的冲动,直面这强大而神秘的魔。
他听着对方的话,却是越来越迷惑不解,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很快想到了原因,随即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与温和,适时打断了对方的话:“阁下是不是认错了人?”
他看着对方痛苦卑微又满含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字,不疾不徐,无比清晰,“我从未见过阁下。”
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太多,恐怕对方将他和旁人弄混了。
郁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再次发懵了,不明白为什么重逢后的小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懂。
什么叫,从未见过他?
拂霜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灵川之主该有的微笑,看着对方眼中热切的期待一点点冷却散去,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隐秘的快意,继续解释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从出生后便没有离开过灵川一步,如何会怨恨阁下。阁下若是寻人的话,灵川应该是没有的,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他说完,也不管陌生人如何,只觉自己终于有了逃离的理由,一下子如释重负,十分轻快,望向身旁并肩的命定之人,柔声道:“我们走吧。”
那人也含笑朝他点点头,侧身垂首,一副让他先行的谦卑姿态,拂霜却终于意识到,自己右手还被对方握在手中,疼痛感也迟钝地流淌进他的腕处,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垂眼望向自己的手腕,再次试图挣脱,对方的手却如枷锁,怎么也不得解开。
他甚至起了一丝懊恼之心,抬头看向对方,连平日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对方的脸上只剩下怔忪,声音轻得发颤:“你,不认识我?”
拂霜平和道:“不认识。”
“殿下已经说不认识阁下了。”那白衣来客在一旁忍不住道,“阁下还是请回吧。”
他们一唱一和,互相维护,像是最为登对的璧人,只有郁峥被推得远远的,再也无法接近了。
小花说不认识他,不记得他了。
他的心破开了一个大洞,风呼啸着穿行而过,将洞撕裂得越来越大,恐慌得浑身发软,几乎要站不稳,来时满腔振奋和期待都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
他宁愿小花恨他,也不愿小花忘了他,这比恨要痛苦千百倍,让他准备好的那些言语都成了云烟转瞬消散,让那些真相从此隐没于他的心中,不得窥见天光,他甚至连解释都解释不了,只能一个人兜着两个人的痛苦独自承受。
忘记才是最大的悲哀,他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魔气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莹莹绿光弥漫了进来,桃花石径变得清晰而开阔,不远处乌压压一片人头,足有好几百,都是察觉到魔气后赶过来的,除了灵川人之外,还有拂霜那四十多位尚未定下名分的后宫。
“郁峥!原来是你!”古姑姑怒气冲冲,最先迈步进来,作为灵川的老人,侍奉过一代又一代的灵川之主,她是为数不多认识郁峥的,看见郁峥正紧拉着拂霜不放,周身魔气浓郁得看不见一丝金光,是已经完全入魔神志不清的征兆,更是愠怒,大步流星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拂霜另一只手将人拽到自己身边。
郁峥似乎已经无知无觉,再没有半点力气,拂霜的手腕从他掌心轻易滑落。
像是见到救星一样,拂霜毫不犹豫地躲在了古姑姑身后,并偷偷朝那白衣来客招手,示意他赶紧到自己身边,不要再被波及,他是灵川之主,不应该躲在别人的庇佑下,但古姑姑不一样,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在他心中是堪比父母的长辈,面对强大的敌手,偶尔躲一下并不算过分。
连两个守卫也赶紧跑向另一边庞大的人群中,入口处只留下郁峥孤零零一个人,和灵川众人之间只离了短短一小截,却如隔天堑。
“郁峥。”古姑姑的身躯不算高大,甚至是清瘦,却异常挺直,将众人护在身后,气势非凡,直呼郁峥的大名,“你既然已经堕魔,就老老实实化解你的心魔,早日恢复才是,来灵川发什么疯?”
她身后的众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这被孤立的强大的魔,大多数人只听说过郁峥的名,并未见过真人,听见古姑姑喊出名号,皆是惊讶不已,虽然都听说过郁峥帝君堕魔的传闻,但如今第一次亲眼见到,还是心生震撼。
心是空的,掌心也是空的,郁峥垂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还保持着握着的姿态,所有声音都变得渺远微弱,仿佛将他丢弃在另一个世界一样,许久才慢慢传到他耳朵里。
古姑姑见他全无反应,便先检查一番拂霜的安危,拉起那只一直被握着的手,看见了手腕处一圈红印,顿时心疼无比:“殿下受苦了。”
拂霜乖乖抬手让她看着,脸上第一次像小孩子一样露出了委屈之色。平日里,即使是面对古姑姑,他也从未表露出这等任性的姿态,可是现在他觉得异常委屈,委屈到想在亲人怀里大哭一场,甚至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可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倾诉什么,只是心里十分憋闷,得不到宣泄。
他没有脾气,从不怨怼,从不委屈,如今却不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普通人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他知道,这样的反常是叫“郁峥”的陌生人带来的。
这两个字深深刺激着他,每听见一次,他都觉得心里有针扎似的疼痛,不得缓解。
古姑姑何曾见他脸上出现过委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来灵川发疯就算了,竟然胆敢欺负我们殿下,你真是……无法无天!”
耳畔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郁峥终于恢复一些意识,缓缓抬起眼,总算听见了“殿下”两个字。
刚才那白衣客也是这么叫小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