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铃的感应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是昨晚又出现了,说明郁峥还是愿意理他的,或许现在也会。
他不相信郁峥放自己离开后又反悔杀自己,亦宸很有可能是眼里容不下沙子,自作主张取他性命。
郁峥到底是阿叶,或者说保留了阿叶的一点痕迹,至少会愿意留他一条活路。
他还是放不下舍不得,还是在隐秘地期盼着,期盼着郁峥会像昨夜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替他挡住死亡和危险。
疼痛疯狂撕扯着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的眼睛从干涸到湿润,还在执着地晃着同心铃。
他盼啊盼,直到把心盼入了谷底。
同心铃得不到任何回应,郁峥早已把铃铛封印住,不会再理会他半分。
他终于明白,亦宸的行为是得到默许的。
他强忍着疼痛,维持着面上的淡然,和亦宸对视着,微微一哂:“神君带我来这个地方,是要在这里让我消失?”
“紫川湖中的水可以净化一切邪祟。”亦宸默认,“你在紫川湖中消散,就是最干净的。”
“好一个‘干净’。”阿初只觉荒谬,生平第一次说了讽刺的话,“在圣水面前行杀人灭口之事,让无辜的水代替罪行,这就是你们神的‘干净’?”
亦宸漠然道:“你本就不该存在,‘消失’是你最好的归宿,何来的罪行。”
“我已经答应过帝君,和往事就此断绝,再也不会纠缠半分。”他说话速度很慢,尽量让自己的言语通畅,不露怯意,“我无意搅乱二位的美满,即使是这样,二位也容不下我么?”
人心变了,就是变了,回不来的。
亦宸没有回答,只缓缓蹲下身,捏起阿初的下巴,认认真真瞧着阿初的脸。
为什么呢?他想不通。
面前的花妖卑微柔弱,除了一张脸,再也找不出其他优点,可是郁峥活了几千年,见过多少绝色,再美丽的皮囊在其眼里也是枯骨,又如何会为皮囊所惑,怎么会为了一个花妖心神不宁,失了仪态?
他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失了记忆的郁峥是另外一个人,所以不能作数,郁峥还是那个郁峥,不会为任何人心动。既然郁峥说了是孽缘,那便是孽缘,孽缘不该存在,花妖也不该存在,这就是郁峥的意思,他是在按照郁峥的意思做事,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只要你活着,他就有把柄在世上。只要你活着,我二人迟早会离心。”他盯着阿初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了最后的话,“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存在。”
亦宸的手指冷如寒冰,让阿初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而迟钝,他捂着额头的手慢慢垂落下去,又无意识覆在了小腹上。
浓郁的死亡气息在向他逼近,他按着小腹,非但没有。
多可笑啊,在这之前,他竟然,竟然会对郁峥抱有一丝希冀,竟然会觉得郁峥能存有些许阿叶的痕迹,不至于对他赶尽杀绝。
可是现在,他可以确定,杀了自己,是郁峥的指示。
让心上人来解决一个意外卷入的第三者,表忠心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郁峥是在告诉亦宸,自己什么都算不上,可以任由其处置,亦宸才是最重要且唯一的。
郁峥不是阿叶,完全不是,是他想太多,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趁虚而入卑劣无耻的外来者而已。
他消失是最好的结局,高高在上的帝君没有了把柄和威胁,神君没有了芥蒂,他二人琴瑟和鸣,花前月下两心同。
无尽的悲伤和绝望侵占了他的全身,他无比想将心底的铃铛拽出来扔到湖心。
什么“两心同”!他的夫君已经死了,谁要跟一个陌生人“两心同”!
冰冷的手指在他恍惚之间已经从下巴移到了他的额头上,阿初尚未反应过来,便有一股无形之力如同尖锐的锥子刺入了他的脑海之中,在不停搅动着。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亦宸在翻找他的记忆!要拿走他的记忆!
那七年是郁峥的耻辱,但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他和阿叶的记忆,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夺走。
阿叶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是脱离了郁峥的存在,他不能忘记阿叶。
他拼命挣扎,疯狂抵抗,可无济于事,他在一位神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亦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本意是让阿初消失,但见到对方之后,他又有了其他想法。他要看看阿初的记忆,要看看失忆的郁峥究竟是怎么拥有感情的,要看看阿初是怎样俘虏郁峥的心的。
如果让他抓住精髓,那他是不是也能让郁峥对自己另眼相看?
当他的神识探入阿初的脑海之中,他有了片刻的迟疑。不知道为什么,阿初的体内有另一股极其强大且古老的封印,让他不敢靠近,只能翻捡出部分记忆,都是过去七年的。
他的神情一点点阴鸷下来。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温柔体贴多情的青年会是郁峥,跟他认识的郁峥相比,陌生得仿佛只是拥有一模一样的脸罢了。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小小的花妖可以拥有那样陌生的郁峥,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渴求多年的一切?
蓦然间,他在记忆中抓取到了一些怪异之处,让他几乎以为那是花妖的幻觉。
他看到阿初的记忆中有什么人在说话:“你已经有了身孕……”
他看到阿初一个人在温柔抚摸自己的小腹,脸上是既惊喜又不敢相信的模样。
亦宸僵在了原地,再也看不下去半分。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花妖只有模糊的印象和一点隐秘的嫉妒,认为是郁峥犯的一点微不足道的错,消失就好,不足以扰乱自己的道心,但现在,他真切而具体地感受到了两个人缠绵浓郁的爱意,就不再是模糊而平板的印象,让那隐秘的嫉妒如疯长的野草瞬间铺天盖地,张牙舞爪,将他完全淹没,彻底勾起他心里最阴暗的一面。
花妖还怀了孩子,怀了郁峥的孩子,太荒唐了。
一个男人怎么能怀孩子?这本就是逆天之事,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他没有错,他想,他是为了郁峥好,郁峥是什么样的人物,应该无情无欲,稳定天下,布泽苍生,而不该让这些微不足道的私情牵绊住。
他没有错。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阿初单薄的身体便如凋零的枯叶,轻飘飘落入了湖中。
作者有话说:
花:彻底心死
第15章 消亡
亦宸站在湖边,冷眼看着阿初的身体在湖中不停挣扎。
阿初的妖力低微,且心性纯净,没有立即消散并不算奇怪,然而这个过程备受折磨,痛苦万分,还不如立即消散。
他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是生的执念和本能在支撑他努力往岸边靠,然而每一次手搭到岸边的时候,都会有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开,让他再次跌入湖中,如此反复三四次,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变得半透明起来,对方才像玩够了似的,没有再阻止他。
他终于一点点挪上了岸,趴在淡紫色的砂砾上不住喘息,小腿尚且无力地垂在岸边,片刻后,他觉得攒到了一点力气,便继续爬着,却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已经麻木的小腿隐隐传来了疼痛感,再也使不上一丝力了。
亦宸从容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想去哪里?”
他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简单的四个字却充满了讥讽。
一只不会飞的花妖,即使爬上了岸又有什么用,还能去哪里呢?不过是在延缓死亡罢了。
他执掌生死,肆意玩弄着这条生命,像对待虫蚁一样扯去对方的翅膀和腿,让对方只剩下身子在拼命挣扎,以为找到出路的时候,又再次跌入深渊。
阿初睁着茫然的眼睛,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腿似乎被对方折断了。
是啊,他能去哪里呢?他一切的努力和挣扎都徒劳无功,只是给执掌他生死的神明平添几分乐趣而已。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仿佛面前没有这个人,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依旧在,用手肘一点点挪动着,慢慢将小腿也拖上了岸,而亦宸只是站起身,静静看着他做这些无用的挣扎。
“还在想着他会来救你么?”他淡声开口,“不会了,他在看着你,他也觉得很有趣。”
阿初停顿了一下,手无意识握紧,抓住了两把砂砾,只觉耳朵被刺得生疼。
他不想听,他不想听到和郁峥有关的一切。
花妖的身体已经近乎透明,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但亦宸并没有送对方一程的意思,显然他觉得这个过程十分有趣,而且用不上他的双手,这才是最干净的。
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哗啦啦的水声将一切吞没,直到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哒哒声,以及半空中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才猛然抬起头,有些惊愕地看着四面八方奔跑而来的大大小小的灵兽,数目之多足有千军万马之势,仿佛整个昆吾山的灵兽都往这边聚拢了过来。
不仅是地面,半空中也有成千上万的灵鸟急急朝这边飞来,几乎要将苍天遮住。
他终于嗅到了空中弥漫的花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不算浓烈,但十分清雅别致,悄无声息地散到了远方。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感觉十分迟钝,仿佛被迷惑了一般,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这花香。
地上的灵兽还在奔腾,长了翅膀的已经眨眼间俯身冲下来,亦宸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便被撒了一大把花粉,馥郁的花香冲击得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瞬间意识也陷入迷离之中。
阿初再也支撑不住,褪回原形,正好落在朝天雀的身上,在灵鸟的簇拥下飞向了远方。
在被花粉迷住之前,亦宸便意识到,灵兽这样大的暴动,开阳肯定已经察觉到了,很快就会赶过来,他不能被开阳发现。
他被迷住的同时,想也没想,瞬间消失在原地,回到自己的殿中解开花粉的迷幻之象,再也无法分神去管那已经没有任何存活机会的花妖。
* * *
阿初昏昏沉沉,躺在熟悉的羽毛之中,被消耗了所有,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一位神君面前,他渺小得如同一粒沙,但再卑微的蝼蚁也有求生的意志,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挣扎着,悄悄释放着花香。
花香混在磅礴的水汽之中,很难被注意,而亦宸捏住他下巴的时候,已经沾上了一点花粉,被扰乱了意识,更是无法察觉。
他的花香除了安抚,还有激励和振奋,虽然比不上花蜜,但也有很大好处,普通的灵兽闻到,自然会躁动不安,被花香吸引住,充满狂热,不顾一切往源头赶,而闻过花香的灵鸟一旦接触到这个味道,就会明白他还留于昆吾山中,在引起灵兽暴动的同时,也是向灵鸟们传递了求救的信息。
他不知道亦宸守在这里,会不会有灵鸟敢来,他只是在尽力挣扎着,好在最终如愿。
灵兽暴动,不但可以扰乱亦宸,还能引来掌管灵兽的开阳仙君,而他在最后将自己所有的花粉都洒向亦宸,让对方两面夹击,再也顾不上他,才争取了一线生机。
可他到底被天上水淹没,又被亦宸折断了腿,即使逃出对方的手掌心,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但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就算死,他也要死在落雁村。
那是他的故土,有和蔼可亲的老树,有阴郁但会教导他许多的鬼医,有成日乐颠颠的老周头……有对他好的每一个人。
更是他和阿叶一起生活的地方。
他能听到朝天雀在惊慌地呼唤他,但实在无力回应,只能勉强传递自己要回到之前的地方,要去找灵桥。
朝天雀喋喋不休地告诉他,自己一直不放心他,所以十分留意,没有立即离去,在亦宸出现的时候,它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勇敢地飞出了昆吾山的保护范围,找到了附近徘徊的灵桥。
灵桥吃了一整滴花蜜,已经长成了成年的模样,并且有了很大的异变,浑身都是坚硬的羽毛,从淡黄变成了黄与红交织,比普通的灵桥要高大许多,威风凛凛,但灵智仍旧比不上昆吾山中的灵兽,只嗅到了朝天雀身上阿初的味道,便懵懵懂懂跟着飞,现在正在昆吾山边界焦急地等待着。
朝天雀也有了几分异变,用最快的速度将阿初带到了昆吾山边界,送到了灵桥身上,灵桥看见阿初连人形也维持不住,蔫儿得几乎要枯萎,呜呜咽咽哭起来,被朝天雀催促着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它颇通人情世故,显然阿初的垂危和亦宸神君有关,背后的弯弯绕绕灵鸟想不通,但能明白,亦宸神君做的事情不光彩,它们带走了阿初,若是事后追究,开阳仙君也保不住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装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是混在灵兽暴动中被花香吸引过来的,亦宸神君再怀疑,也不能对昆吾山所有的灵兽都追究。
只要它们守口如瓶,不让这件事传播出去,伪装成寻常的灵兽暴动,高高在上的神君是不会注意到普通的灵鸟的。
它不知道花妖的结局如何,但花妖既然心心念念着回家,家里想必有能解救他的办法,它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