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一连和纪照英说了半柱香时间,都被纪照英的二字大法堵回去,最后他别无他法,江郎才尽了。
纪照英贵为皇子,拥有最为高贵的血缘,暗卫又不能将他捆起来带走,掉一根头发,恐怕皇后都会拿他是问。
暗卫没有办法,只能将一盏信号筒交给纪照英:“倘若殿下反悔,想要回别院,找个无人的地方拔掉这根线,卑职会立刻来接您。”
两息后,纪照英将信号筒藏进衣领里,走回屋子中。
尊贵的皇子殿下没有回自己的铺位,而是站在悯希的大床旁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悯希的睡颜。
纪照英原以为经过刚才的散心,自己的怒火会平息下去,谁想一望见悯希左边脸颊若隐若现的肿痕,那股离走的火,又摇头摆尾地涌回眼底,还更旺,更盛!
他喃喃:“你倒睡得香……”
你倒睡得香……!徒留他一个人在这辗转难眠,气急攻心!
那摇篮床分明是他做的,为了做那幼稚的玩意儿,他的屁股还挨了舅婆一顿抽,拆篮子又重新编的时候,他娇贵的手指都被割了两个小口子。
他为他牺牲至此,原本以为悯希会抱住他直呼威武厉害,谁知道,最后竟然给他人做了嫁衣?悯希还深信不疑,让别人吸自己的脸蛋。那是他的地方,他的!懂不懂!他打了印记的!
纪照英又气得要按人中了。
他又气悯希的信任,又气傅文斐的盗取,怕再站在这里忍不住掐住悯希的脸蛋把人叫醒吵架,纪照英恶狠狠地盯了一眼悯希的脸,夺步走出门。
纪照英摸住领口里的信号筒,决定出去就放,他要回楚庄别院,他要离开这个不动脑子的人!再理悯希一下,再从这里回去,他名字倒过来写!
纪照英脑袋和胸口都被气得嗡嗡的,有一种目眩到连路都很难走的感觉,他强压下打摆的双腿,拿出那支信号筒。
刚摸上引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楚楚可怜的低哼。
纪照英回过头去,发现竟然是悯希睡觉的时候手脚不安分,将被子蹬得歪七扭八,两只小脚没盖住,露出来了,纪照英又一开门,风吹进来,把他冻得蜷缩起来。
纪照英看了一眼,冷哼一声扭回头,不理睬。
他说了,再从这里回去他名字倒过来写!
纪照英大步走出去,反手关上门。
片刻后,纪照英从窗口翻了进来。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大床旁边,又一次居高临下且怜悯地望向悯希。瞧瞧,没有他纪照英,谁能给你盖被子?傅文斐能吗?不能,他自己都在睡,不知道在梦里多潇洒自乐呢。只有他纪照英可以!
正在熟睡之中的悯希根本没发觉纪照英的攀比,那双莹润的脚兀自蜷着,轻轻发抖,那张本来就白的小脸,更是白得有些凄惨起来。
料想若是睁开那一双眼睛,里面会露出怎样水波潋滟的情形,怕是整个江南烟雨都在其中了,悯希本来就爱哭,是个被别人咬一下脸蛋都要哭出来的哭包。
纪照英坐在床边,对着悯希的那一张脸,冷哼说“真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小孩”。
而后用手捧起悯希的双脚,放在手掌心中暖。
纪照英天生血热,手脚也是常年热腾腾的,不像那些气血不好的人,所以悯希的脚在他手里,很快便暖和起来,发透的皮肤,也晕过去了一些血色。
蜷着身体的悯希慢慢舒展开来,眉头也松了些。
纪照英就这样一边给他暖着,暖完一边暖另一边,一边神经兮兮地低声质问他:“傅文斐能这样做吗?能吗?”
然后又自问自答:“不能!只有我能!只有我能你知不知道?”
第110章 遗忘症小世子(7)
纪照英手热体热, 这体温堪称一味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神药,悯希让他一暖,从足底到五脏六腑都被滋养得暖烘烘的。
纪照英把歪斜的被子重新盖好, 又去铺位上把自己的被子扒拉下来,盖在悯希身上。
做完这些, 他躺回床上, 把牧须策的被子抢了过来盖。
反正牧须策也是个光有体格子的莽夫,终生都和刀枪、武夫为伴, 即使不用被子这种凡人的东西也能自热。
纪照英闭上眼,一直朦朦胧胧睡到晨光大亮, 多亏皇后对他要求苛刻,皇帝每日何日上早朝,他也得何时起,久而久之,便已经养成习惯。
眼皮刚感知到光辉,纪照英就从床上爬起,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大床旁边,把悯希身上的被子拿了回来, 放回铺位上才继续睡。
他还对悯希很失望, 不愿意对悯希有一点示好,拿回被子, 心头的巨石才沉下, 睡得滚瓜烂熟。
不过也没能继续睡太久。
日头一高,舅公府也与之苏醒,府中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合衣穿履,如若一笼充分吸收热气的馒头, 以饱满的姿态打开门走出来。
有丫鬟在外敲门:“小公子们,该醒啦。”
纪照英第一个醒来,旋即是其他铺位的两人。
他抽过床头的锦服和金冠,准备去用完早膳再回来关上门继续怄气,谁想刚系好丝绦,一道身影直接从旁侧冲过来,咚地撞到他身上。
纪照英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伸出手去扶悯希,这一下挺狠,要不是他高于悯希,又壮于悯希,定要叫他撞得人仰马翻。
依照纪照英一贯的脾气,这会他都该骂骂咧咧地破口大骂了,诸如你是不是不长眼睛、是不是找打,本小爷现在就成全你,再挥舞起拳头揍出去……但实际上纪照英连嘴都抿着忘记了张,瞪着眼,错愕地望着悯希。
最爱干净和美观的小幼崽,此刻连头发都没束,光着脚丫子冲到他前面,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是几颗饴糖。
悯希珍贵地并拢双手捧着糖,又高举过头顶,那双黑枣仁似的大眼睛,则紧张兮兮地躲在两只小手下面偷看他。
“英……英英。给你糖。”
小幼崽支支吾吾地又把手抬高一点:“很好吃的。”
小幼崽求和的方式向来淳朴,就是把自己有的好东西都分出去,想让对方消消气。
而这几颗糖看起来放在掌心里面很久了,或许是睡前没等到纪照英,一整晚都攥在手里,糖果的外皮都让热雾和水渍浸得字迹变糊。
纪照英嘴巴张了张,又闭了闭,又舔了舔。
直到悯希又把两只小手往前伸,差点戳到他脸上。
纪照英面红耳赤地一把夺过悯希手掌心的糖,面目凶狠地道:“穿上你的鞋,一点规矩都没……行了,我收下,待会就吃。”
悯希眼睛骤亮,知道纪照英这是同意和他和好不再吵架的举动,高兴得脸都红润起来,纪照英都怀疑全天下的蜻蜓都进了他眼睛里。
正欲低头把饴糖放进配囊里,一个丫鬟从外面走进来,对他们言笑晏晏道:“小公子们,范夫人让你们梳洗完毕就去找她。她今天带你们去逛逛桃苏小镇。”
……
舅公府并不在镇上,夫妇俩不喜欢太闹,所以当初建府的时候,是在山上建的,颇有一点隐居的意味。
桃苏小镇在舅公府所在山头的脚下,不远,也不大,但这里的手工制品很精巧,有许多路过的商贾会专门在这里过夜,买一两件手工品回去。
范夫人带着几个小幼崽出门逛街,身边只有一个丫鬟随同。
牧须策已经原谅了悯希,可仍然对傅文斐耿耿于怀,他这人睚眦必报,放着傅文斐不杀,单纯是因为他之前也老抢傅文斐的东西,抢傅文斐的功课和太傅说是他做的,抢傅文斐的鸠车,硬说是自己的……
这类的明抢之事他做了不到千百回,傅文斐只做过这一回,经过对比,他决定饶傅文斐一条小命。
饶是一回事,理不理他又是另一回事。
纪照英一路没用正眼看傅文斐,每到一个小摊,都要出声说不准给傅文斐买。
范夫人不知二人的矛盾,还想试着调和,每一样东西都买四份,把纪照英弄得当街跳脚,必须要悯希走过去担忧地抱抱他,说一句“英英别闹啦,我们继续逛好吗”,纪照英才肯面红耳赤地继续往前走。
否则就是来两个硬汉硬拖住他,他都能想办法留在原地接着闹。
这一天几乎是鸡飞狗跳一样地过去了。
天黑之前,范夫人带着四个幼崽往回赶,谁知,天上竟下起大雨。
范夫人没带伞,往山上走的路径又极偏僻,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眼见悯希的衣服上落了几个小黑点,范夫人着急地环视起来。
然后便发现,前方几步路远的地方,有一间监牢。
范夫人不带想带孩子们去那里,可没得选。
片刻后,监牢的狱卒长听说范夫人的来意,便将他们带进了牢中。
寻常人他当然不会放的,可谁叫他认出了范夫人是谁。
监牢阴幽,这里的窗户设得位置极高,且狭小,晴天时,尚且能有光进来,如今淫雨霏霏连成江,这儿就变成一座十足的黑暗坟冢了。
壁龛上的灯一路照到尾,里面的狱卒在猜拳对赌,后面狱卒长似是找人警告了几句话,他们便纷纷站起来散开各司其职去了。
但其实也没事需要干。
发呆的发呆,避雨的避雨,连范夫人这等温婉的人,也忍不住抱怨起下个不停的雨。
悯希心情很好,他认为能和好朋友一起避雨,亲朋皆在身,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他很喜欢。
不过他见娘亲和玩伴都有些被天气影响到了,便低下头,拿出几颗饴糖来哄他们。
他一个一个按顺序分过去。
分到牧须策的时候,悯希连叫了他几声,牧须策都没有反应。
他不由疑惑地抬起头。
只见牧须策看着一个地方,黑目剧震,那神情怎么说呢,简直像见到了百鬼夜行一样——眼中充满不可置信的凄厉和痛心。
牧须策看的地方也不是别处,正是离他们最近的、编号为“壹”的牢房。
那间牢房里连一张床都没有,只有一张草席铺在地上,那草是发霉的、枯的,人躺上去,若是衣衫不厚实,怕是会被里面游窜的虫蚁啃穿皮肤。
草席之上,一人着赭衣,青丝凌乱,软趴趴地靠墙垂着脑袋。
那垂在脸侧毛躁的头发,偶尔才会被气息吹卷着动一下。
“小公子可是对那犯人有兴趣?那家伙就是个爱偷钱的下三滥,手脚不干净,偷到富贵人家了,人家不肯放过他,这不,进来了。”
狱卒长在一边和他们家常般闲谈着,他没有刻意放低声音,牢房里的人自然也能听见,但那人没有一点要抬头的意思。
牧须策则是双目怒瞪。
绝、不、可、能。
江轼老师怎么会做那种腌臜的事?
牧须策知道,自己再临桃苏小镇,也许会遇到故人,可他没想到居然会是在这种地方。
当年,圣上一言废除了“禁武令”,原先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也不准有任何形势的练武活动,后面令法废弃,民间武馆便逐渐兴起,只不过质量参差不齐。
老将军听闻桃苏小镇有一人叫江轼,古有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今有江轼能百步穿杨,千步置人于死地,当然成分虽有夸张,但身手却是实实在在的。
老将军将牧须策送到桃苏小镇,拜江轼门下学武,这一送就真当是不闻不问,权当没这儿子似的。
江轼不得不又当父又当师,陪他打桩学剑,又给他熬粥做饭,买衣买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