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悯希说是坏蛋,还是大坏蛋的人,范靳简直不要太有趣味,他调侃,配合:“是谁这么坏,希希说出来,爹爹去教训他。”
范靳原以为,就是下人不让悯希多吃糖,控制他屋里的含糖量,怎么求都不给他,因为这些幼稚的小孩烦恼,悯希才会生出怨言。
谁想悯希一出声,范靳的笑容就落下来了。
悯希特别详细地将自己刚才躺在床上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又出自私心,将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描述得如山鬼般恐怖。
最后他小声道:“那三个在马车里的人超级可怜,他们或许原以为是爹爹带他们出去玩的,谁能想此行只是想遗弃他们。希希不想有人没有家,爹爹可不可以收养他们,让他们做希希的玩伴?希希会好好待他们的,也不会多花爹爹的钱。”
“希希用私房钱养他们!”小雪球唇角一弯,露出糯糯的牙齿,就把秘密暴露出来了。
范靳一听,嘴角僵硬得来回抽搐,再也不复刚才的无懈可击,这句话要是换另一个人来说,范靳早就甩脸回去,怒斥对方,是以为自家侯府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收留的流民所吗?
但面对悯希,他只能努力地挤出笑容道:“希希,听你这样说,那些小孩子……”
或许是有人专门扔在侯府,就是骗你这种心软的小傻瓜收留的呢,一旦放进家里了,谁知道会不会手脚不干不净地偷东西?
但后面这些话,范靳没有说出来,因为旁边的悯希正睁着如若甜枣一般的圆大眼睛,希冀地望向他,那眼神,好似将范靳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山岳。
范靳艰难道:“希希乖,爹爹吃饱就去看看。”
“爹爹最好啦,我爱爹爹!”
……
范靳虽说等吃完饭再去那马车里查看,可刚吃两口菜,他就撂下了玉箸,光是想到府中或有三只不知打哪来的小老鼠——他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他摸了膜悯希的脑袋,便起身向外走去。
侯府建造优美,当初是由范靳和范夫人一同把关的构设,亭台楼阁,曲折回廊,泉水琤琮,极美极雅。
范靳却连多欣赏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大步走向悯希的卧房。
悯希的卧房外,的确有一辆静悄悄停在那里的马车,已经有下人围在那边窃窃私语思考究竟要怎样处理了,他沉面走向前:“都先让开。”
范靳不笑时,端的是十足的侯爷姿态,锋利沉冷,下人们都怕他,有好些没回头光听见声音,就立刻跳到了一旁。
下人们四下散开,露出那边的马车来。
范靳盯住那一扇帘子,目光沉沉,据悯希所言,这里面是有三个小老鼠的,只是不知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扔垃圾扔到他范靳头上来!真当他范靳最近吃斋吃素,性子也变成佛了。
范靳绝不容许有人挑衅他,他拽来一个下人,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句,叫人彻查出入过这里的所有人,等下人领命离去后,他大步走向马车,那只青筋耸凸的手,一把掀开了帘子!
“……嗬!”
当看清里面如初生幼犊的三个幼儿时,范靳没有生出半点怜悯之心,反而是,好像看见断魂散,无常丹似的惊骂出声,看他模样,应该是想再骂几句极脏的。
范靳瞪大眼睛。
这不是小老鼠了,这他娘的是镶金的小老鼠。
范靳从左到右依次看向里面的孩童,每看一个,都能对上姓名。
纪照英。皇后久经百难诞下的独子,如今的七皇子。
傅文斐。廷王之子。
牧须策。声名赫赫的老将军之子。
范靳出入过皇宫多少回,这宫中复杂的关系网他全都清楚,全都见过,又一次认真看了看他们,范靳都忍不住嘲讽地笑出声了。
这些人曾多猖狂、多嚣张,是也惧怕最近可能发生的叛乱,想方设法将爱子送出宫避难了吗?
所托非人啊,竟然直接送他这窝里来了。
是故意的,还是不慎的?
怎么还都凑一起了,纪照英也就罢了,生就生在皇宫,这傅文斐和牧须策,怎么也在一块……
范靳想不出其中的猫腻,于是不由生烦,他摸着马车上的帘子,阴沉沉地盯着三个幼子。
而不知是不是他的眼神太过吓人,三个蜷缩在车里的幼子,竟在同一时间,一起睁开了眼睛,再抬头望向他。
小孩子的眼睛使用期限短,还没裹上世俗的浑浊,澄澈得很,在这六面镜子中,范靳看到了里面不同角度的、青面獠牙的自己。
不过顾及悯希随时也会过来,范靳嘴唇还是扯着笑的,即使笑起来难看可怖,还不如不笑。
范靳不知道这几个“大宝贝”是打哪来的,他只知道自己想立刻把他们剁成陷,再用草席把这些红猪肉馅裹起来,统统扔出去!
但他不能,他在悯希眼中是纯白无垢的好人,是会为百姓伸张正义的侯爷,绝不能做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事儿。
“先将他们送去别屋。”
范靳不想再看这些老鼠,放下帘子,烦躁地跟下人吩咐了句。
从屋中出来后。
范靳脑仁都疼了,胸口都颤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很遥远的未来,在悯希出落成人时,才会有这种为人父对孩子不尽人意的交友愁破脑袋的体验,未曾想悯希才如此幼小,他就提前将那愁人的情绪,领略了遍。
这三个兔崽子,他简直是,哪看哪讨厌,哪看哪不喜欢!连希儿的袍摆都不配碰!范靳连他们和悯希说句话都火冒三丈,又怎能接受他们做悯希的玩伴?如果他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玩伴,那他们可是要与希儿日夜交往、相处的,范靳光是想想都要将牙咬碎了,体内凶兽现形,张牙舞爪。
偏偏他还要思考,如何才能丈量着悯希可以接受的度,把这些人赶出府去。
实际上,范靳并不需要这么处心积虑。
他这个人很爹,对府中下人和女眷,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完全是独.裁到天王老爷来都管不了的程度,他要把谁赶走,那照做就是了,至于原因?你别管,那不该是你要琢磨的事。
可范靳并不想对自己的幼子这么做,虽然他自己恶事做尽,但他却希望幼子在健康温柔中长大,少见点邪恶。
范靳这边还愁着呢。
那边担心的悯希已经从正厅出来,跑过来揪住他的衣摆,软软地喊他“爹爹”了,范靳袖口下的手抓了一下,竭力平复好情绪,低头对悯希露出最灿烂温和的笑容:“希希?”
悯希不知道范靳刚才在马车边上极糟糕的心情,他见范靳冷脸走出来,很是担忧,上上下下地抓挠范靳的衣摆,非要范靳将他抱起来后,他轻声道:“爹爹,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逼爹爹的,爹爹不要为难。”
他说的是收养那几个幼崽的事。
小幼崽全心全意为范靳考虑,口吻也尽是退让,但那双黑乌乌的眼睛眨得厉害,好像但凡说个不字,他就再也不会高兴,再不会开心了。
范靳:“……”
范靳心里其实真他娘的不想收养,别说收养,他见都不想见,光是看见那几个小老鼠,他都会想起他们老子的脸,烦得要命。
他拍了拍悯希的小屁股,沉着脸不说话。
悯希担心道:“爹爹……”
范靳回过神,扯出一个笑:“希希让爹爹想想啊。”
悯希便抿住嘴唇不说话,让范靳仔细想了。
这一想,范靳的脸色还真动容了些。
自古以来没脑子的人都是没多大建树的,他们通常都会被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浸入骨髓,再被这些不如意的情绪牵动行为,毫不考虑换一种想法,或许会柳暗花明,从中得利。
范靳能到今天的地步,自然不是这类人,于是他只被“希儿每天要和三个毒瘤同吃同睡”这件事冲昏了片刻头脑,就后知后觉过来——
他为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这一场仗战捷,他的地位会比如今更辉煌,也能铲去极为厌恶的那几人,但倘若失败了,怎么说?那些人找上门来,要斩他的头,抄他的家,又怎么说?
凡事都不是绝对的,尽管他们蛰伏多年,招兵买马丰阔羽翼,也不能百分百保证一定能扳倒纪幽……如果,他将三个老鼠扣下,扣在身边。
假使真不幸失败了,他也有人质在手……不是很好吗。
……
彼时,三个醒来的幼童已经被从马车转移至侧屋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落入了谁的手里,都靠在一起,神态紧绷。
死寂。
良久的死寂。
忽然最中间用金冠蓄着高高的马尾发的纪照英,眼睛一亮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我见过的啊……范靳范侯爷!那个人怎么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他来回踱步,又道:“如果是送到的侯府,这还好说,侯爷一定会看在我母后的面子上,好好待我们。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身边两人:“你们有没有听见那些下人说,让我们好好待着,等下他们的小主子要过来见我们。”
两人没回话,纪照英又焦虑地自顾自道:“我听母妃说过,侯爷前几年诞下过一子,但保护得极好,很少露面,我没有见过,你们也没有见过,是不是?”
他话真是非人的多,还不用别人答,自己就能说一箩筐:“我不敢对娇养的小孩抱有太多的期望的,多数这种小孩,性格都极刁蛮,不讲道理,他要见我们干嘛?而且范靳不喜欢带他见人,那不就说明问题了——他一定是我最讨厌的……”
纪照英侃侃而谈,眼中满是对接下来处境的担忧,而其他两人虽然没他那么大惊小怪,却也是下巴绷得极紧。
恍若下一秒屋门便会被用力踹开,跳出来一个牛头马面,身上分别插有黑白幡的人。
就在这时:“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所有人目光顿时一凛,屏气凝神、如临大敌地望向屋外。
范靳没表现出对这三孩子的态度,下人拿捏不准是敌是友,是要教训,或是要如上宾对待,于是自作主张看成了后者,他们摸到三人体温有些低,衣着又单薄,在初秋的早晨,同裸奔无异。
便在屋中,三孩子不会碰到的地方,放置了一个热炉,如今一炷香过去,屋内早已白烟袅袅,温度适宜,且香气扑鼻。
只见浓雾之中,一个身影裁开雾气,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近了。
那身影穿过雾林,走至了他们身前,满堂都静了,他身上穿的锦服,以雪白为底色,以金丝为点缀,袍摆坠在脚边,毫不拖地,两只鞋子穿在他脚上,整齐干净,连边角都是白色的,竟连一点污垢都没有。
再往上,一双眼睛望来,精雕玉琢的脸庞,以及冰面似的皮肤,脸蛋幼嫩,皮肤底下透着非常好看的血色。
纪照英的声音讷讷地补充完:“……丑八怪。”
第106章 遗忘症小世子(3)
纪照英……
纪照英呆住了。
白雾深处, 悯希若隐若现地走出来,让纪照英猛地想起了每年父皇选妃,那些颇有心计的宫女在舞池上的表现, 她们会在跳舞时半掀帕,半挑扇, 露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半张脸, 向父皇投去有想要承欢的眼波。
眼前这个小雪球绝没有那些妩媚的动作,他只是个幼儿, 眼神和动作都十分随性,但给纪照英带来的震撼是一样, 或者说是成双成倍的。
怎么会有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