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着刻骨的恨意踏上复仇的道路，任凭仇恨之火在心中燃烧，化作支撑着他的燃料，化作刺向敌人的利刃，化作脚下流血的复仇之路。

　　然而，但他终于大仇得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却没有半分预想中的雀跃，只剩一种空空茫茫的不确定。

　　不确定现在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他的臆想，不确定他的故乡是否真的在这条路的尽头等他，不确定百年后的他，是否真的已经拥有拯救弥萨伦亚的能力。

　　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通道尽头的白光变成了不断晃动的色块，他走着走着，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身旁的阿斯莫德见他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脚步，看向他：“怎么了？”

　　楼仰雪紧抿起唇，抬手拽住了覆眼的黑绸，他的眼睑泛起了微红，银睫垂落，轻轻合了一下眼，将一滴泪眨下。

　　“阿斯莫德，”楼仰雪唤了祂一声，神情茫然得像个孩子：“我真的已经拥有拯救弥萨伦亚的能力了吗？”

　　阿斯莫德心口更软，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当然，伊瑟洛斯，你当然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可如果我没做到怎么办？”楼仰雪喃喃自语道：“那么我就要目睹弥萨伦亚在我面前毁灭第二次……”

　　“不存在这个可能。”阿斯莫德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并牵起他的手：“你已经走过了最难的一段路，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再走最后几步路，然后回到弥萨伦亚。”

　　“走吧，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楼仰雪将黑绸紧紧抓在手里，顺着阿斯莫德的力度往前走了两步，他望向通道尽头的白光，目光怔然。

　　回家，再走最后的几步，就能回家了。

　　阿斯莫德说的对，不要去想其他，只需要再走最后的几步路，就能完成他执着了半生的执念。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前行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在唤他：“伊瑟洛斯。”

　　楼仰雪脚步重重一顿，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

　　精灵女神的复制体正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看着他，祂的身后，是神塔入口处的白光。

　　阿斯莫德见到祂，抓住楼仰雪手腕的五指骤然收紧一瞬，血色重瞳亦开始弥漫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种时候，祂冒出来做什么？若祂敢对伊瑟洛斯动手，那么阿斯莫德必然是要将祂立即杀死的。

　　阿斯莫德心情变得极度恶劣，好在见到突然出现的精灵女神复制体后，楼仰雪只是恍惚了一瞬，便立即变得戒备：“怎么，是想为神塔报仇吗？”

　　“我怎么会为神塔报仇呢？”精灵女神摇了摇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是神塔杀了我，毁灭了我一手缔造的美丽大陆，我都记得。”

　　“那天伤到你，我很抱歉。”忒嘉拉轻声叹息，感慨而赞许地看着楼仰雪：“伊瑟洛斯，我的孩子，在我没有看着你的那些时间里，你有在好好完成当初对我的许诺，我为你感到骄傲。”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楼仰雪咬牙：“别装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真正的精灵女神！”

　　面对楼仰雪的浓烈敌意，忒嘉拉微微怔愣，随后苦笑道：“我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从我被【生机与复苏之神】复活的那一刻开始，我的记忆就在不断告诉我，我是忒嘉拉，我要守护我的眷族，我要将幸福带给我的每一位子民……”

　　“别说了。”楼仰雪眼眶泛红，颤声道：“……别说了。”

　　“伊瑟洛斯，我很抱歉，没能保护好维兰斯大陆，也没能保护好你，让你过早地承担了你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一切。”忒嘉拉眼中含泪，笑看着他：“你能……原谅我的无能吗？”

　　楼仰雪偏过头，狠狠抹了一下眼角：“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要问我有没有恨过你，那么我会说没有，你已经为守护维兰斯大陆付出了生命，我没有什么好责怪你的了。”

　　“如果……如果你是想跟我回弥萨伦亚……”楼仰雪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那么我会带你回去的，你拥有精灵女神的神格，我不能让女神最后的遗物留在神塔。”

　　或许楼仰雪的心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

　　楼仰雪总想着，如果将祂带回维兰斯大陆，是否能靠着维兰斯大陆对精灵女神的信仰，再度蕴养出属于真正精灵女神的神魂？

　　毕竟精灵女神的神格仍完好无损，借助眷族的信仰之力，祂说不定能完成真正的复生呢？

　　在楼仰雪隐含期待的目光下，忒嘉拉却摇了摇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伊瑟洛斯。”

　　楼仰雪愣愣问：“为什么？”

　　“回去了又如何？”忒嘉拉闭了闭眼：“没有强大的力量，我谁也保护不了，只能被更强者践踏。”

　　“所以……”忒嘉拉睁开眼，朝楼仰雪伸出手，柔和而坚定道：“伊瑟洛斯，把塔核给我吧。”

　　楼仰雪仿佛遭遇了一记重击，好像听不懂似的，怔怔问道：“……什、什么？”

　　“把塔核给我。”忒嘉拉重复了一遍：“伊瑟洛斯，你已经看到了，个体的力量何其渺小，唯有掌控神塔这样的巨大资源，我们才能真正守护我们的子民，让曾经的悲剧不再上演。”

　　楼仰雪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黑绸，他看着精灵女神那双闪烁着偏执的眼眸，感到遍体生寒。

　　因为他忽然开始有些分不清楚，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复制体产生的想法，还是真正的精灵女神会产生的想法。

　　楼仰雪不可置信地看着祂：“弥萨伦亚的悲剧便来源于战争，你怎么可以做掀起战争的那个人？！”

　　忒嘉拉神色逐渐变得冷酷：“伊瑟洛斯，你还没发现吗？弱肉强食就是星域的唯一法则，没有力量，何谈守护？”

　　“可守护……不该建立在践踏其他世界的基础上！”楼仰雪咬牙道：“靠侵占其他世界的资源存活下去，这样的守护毫无意义！”

　　“那你说，如果第二个比神塔强得多的存在出现，你又该如何守护弥萨伦亚？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弥萨伦亚的悲剧发生第二次？”忒嘉拉悲哀地看着他：“我的孩子，请你相信我，这样的决定虽然残酷，但是正确，因为，弱肉强食便是星域的基础法则，没有任何存在，可以永远地避开这条法则。”

　　“所以，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把塔核给我吧。”

　　忒嘉拉几乎用上了哀求的语气。

　　“必要的牺牲……”楼仰雪重复着这句话，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的悲痛与决绝所取代。

　　他缓缓举起了法杖，对准了他曾经视为信仰和精神支柱的母神。

　　“是你告诉我，和平与幸福有多么不易，也是你，告诉我守护的意义。”

　　你引我走上这条路，我坚定地走上了你告诉我的路。

　　什么是信仰？信仰不是追随着某位神，而是沿着我相信的那条路，坚定地走下去。

　　所以，哪怕你有一天和我背道而驰，我也会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法杖的顶端爆发出璀璨的白光，忒嘉拉的长发在爆发的能量流中飘扬了起来，祂脸上的偏执神色，逐渐化为一种带着释然与无尽悲哀的复杂神情。

　　“你确实长大了，伊瑟洛斯。”祂欣慰地说：“既然你选择了守护，那么，就做给我看吧。”

　　“母神会继续看着你的，伊瑟洛斯……”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声响，光芒彻底消散，精灵女神的身影化为点点荧光，飘散在通道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在祂所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枚充满了黑色杂质的灰绿色神格，这枚神格上遍布裂痕，像是被孩子匆匆拼凑而成的畸形产物，光芒无比黯淡。

　　楼仰雪放下法杖，愣愣地走了过去，捧起了这枚斑驳破碎的灰绿神格。

　　他终于无法支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将神格抱在胸口，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楼仰雪根本没有想过，这段以精灵女神的陨落为起点的旅途，最终也会以精灵女神的再次陨落为终点。

　　而这次，杀死祂的不是神塔，是……他自己。

　　巨大的痛苦中，楼仰雪感到有人紧紧抱住了自己，是阿斯莫德，祂在他耳边反复重复：“不哭了……伊瑟洛斯，会有办法的……星域如此庞大，一定有将忒嘉拉真正复活的办法。”

　　楼仰雪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缕救命稻草，他抓住阿斯莫德的衣袖，泪眼朦胧地看向祂：“……真的吗？”

　　“真的。”阿斯莫德用指腹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严肃道：“你仔细看忒嘉拉的神格，里面的黑色杂质都是污染，祂的思想已经被污染异化了，所以祂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当真。”

　　“即使不去侵占其他世界的资源，你同样能拥有守护弥萨伦亚的强大力量，深渊的运行模式就是实例。”

　　楼仰雪将阿斯莫德说的那些话听了进去，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一双鎏蓝色的眼睛却如同被泪水洗涤过的星辰，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说的对，会有办法的。”楼仰雪擦去眼泪，撑着法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走吧，去弥萨伦亚——先把弥萨伦亚救了再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精灵女神消散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通道尽头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白光。

　　那道白光越来越亮，逐渐扩散至楼仰雪的整个视野，他还未完全恢复的双眼被这道光芒刺了一下，适应了许久，眼前的场景才逐渐变得清晰。

　　这是一个被定格的血色空间。

　　猩红的光芒如同粘稠的血液，浸染了天空，破碎的建筑悬浮在崩塌的途中，飞溅的瓦砾与冰晶凝固成诡异的雕塑。

　　战士们保持着冲锋或格挡的姿态，脸上凝固着愤怒与绝望；小精灵们蜷缩在废墟角落，姿势定格在祈祷的瞬间。

　　大地撕裂，流淌的鲜血与融化的雪水混合，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溪流，残肢断臂漂浮其中，如同血色的琥珀。

　　一切的毁灭与惨状，都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最为惨烈的瞬间。

　　楼仰雪站在通道出口，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投向故乡的最后一眼彻底重合，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阿斯莫德重重捏了一下他的手，让他回神：“要开始了。”

　　楼仰雪压下翻涌的心潮，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阿斯莫德不再多言，意识回到本体，撤回了定格时间的权柄。

　　刹那间，祂那笼罩整个维兰斯大陆的无形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血色的天空开始剧烈震颤，那凝固一切的猩红光芒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出现无数裂痕，然后轰然消散——

　　时间，恢复了流动。

　　崩塌的建筑轰然砸落，战士们发出中断的怒吼，精灵们的惊叫再次响起，毁灭似乎即将继续。

　　然而，就在这一切重新动起来的刹那——

　　楼仰雪举起了法杖。

　　没有吟唱，没有咒文，只有浩瀚如星海般的魔力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席卷开来。

　　一道无可阻挡的银色光环以他为中心急速扩散，瞬间掠过整个弥萨伦亚！

　　光环所过之处，时光仿佛逆流，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世界的倒带键，将毁灭的痕迹一点点抹去，让一切回归灾难发生之前。

　　点点血滴从血河里升起，往天际逆流，崩塌的房屋，碎裂的城墙，全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飞速拼接，恢复成原本巍峨精美的模样。

　　站在逆流血雨中的精灵们缓缓放下武器，愕然地看着自动重建的家园，看着自己身上瞬间愈合的伤口，最后，所有幸存者纷纷将震惊的目光，投向了那银色光环的源头——

　　那是一位银发的精灵魔法师，他手持法杖，周身萦绕着尚未完全平息的魔法光辉，他的面容美丽依旧，却褪去了百年前的青涩，多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坚定。

　　在众多精灵愕然的注视下，楼仰雪缓缓放下了法杖。

　　离开弥萨伦亚的第一百二十五年。

　　他的时间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楼仰雪又想起了他讲的那则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精灵小王子，他生活在一个非常美丽的冰雪国度。

　　他身负两位神明的预言，却并未将它们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

　　一群邪恶的入侵者闯入了他的王国。

　　那一天，精灵女神的神血洒落人间，仿佛下起了一场落不尽的血雨，于是小王子知道，他已经拯救不了自己的家园。

　　于是他独自踏上了拯救家园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