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和汤雪循着风吹来的方向,齐齐抬头。
月光如水漫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将一道熟悉的人影浸得发亮。
柳六仍是不着寸缕,千机锦在他苍白的皮肉上缠缠绕绕。
他屈起一条腿坐着,足尖垂在瓦当边缘晃荡:“铁横秋,认识你后方知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铁横秋头皮发麻。
汤雪却隐隐似不悦,对铁横秋说:“这话听着奇怪。你们有什么过去吗?”
铁横秋听出汤雪像是质疑,也有点儿无语了:这个柳六脑子有沟,说话这么暧昧。
铁横秋只好解释:“我们的过去?你不知道吗,不就是他杀我未遂,我宰他不成。”
柳六托着腮帮子听罢,咯咯笑起来:“我明明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
汤雪的目光倏地钉在铁横秋脸上。
铁横秋只觉跳进黄河洗不清,咳了一声,抬剑尖指向屋檐:“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柳六呵呵一笑,手指微动。
寂静的长街骤然活了。
一扇扇门窗吱呀着大开,无数人影从黑暗中浮现。
他们或立在门槛边,或倚在窗框旁,身体以诡异的角度歪斜,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街心。
月光照在他们青白的脸上,却照不出半点活气。
铁横秋眼瞳微缩:“你……你把满城百姓都……”
“啧啧啧,没事儿,只是牵丝,还没炼偶。”柳六漫不经心地转着指尖的银线,歪头一笑,“还有救,真的。”
这句话本该令人松一口气,却让铁横秋的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还没炼偶。
意味着这些百姓还有意识还有生命,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控制着。
铁横秋的剑,如何能下手!
刹那间,整条街的傀儡猛然一颤,被傀儡丝狠狠一扯——
他们动了。
这些傀儡还没炼偶,都是没有法力的血肉之躯,即便在柳六的操控之下,攻势也并不凌厉。
铁横秋若想脱困,一剑劈死一片,不成问题。
然而……
他没能让青玉剑出鞘。
一个傀儡抡起生锈的柴刀冲过来,铁横秋侧身避开,却不想,背后卖包子的小贩就挥着擀面杖袭来了。
铁横秋脚步一错,擀面杖擦着耳际掠过,带起一阵带着面粉香的风。
汤雪身形灵巧地避过袭来的攻击,视线却如影随形地黏在铁横秋身上。
他本该一道剑气斩断这些伤害铁横秋的可能性。
但此刻,他硬生生将杀意咽了回去。
见铁横秋迟迟不肯出剑,他便也敛了锋芒。
他在心中默念:我现在并非冷酷无情的月尊。
而是铁横秋最喜欢的话本里的那种温柔可亲的公子。
真讨厌。
他默默生气,但脸上不显。
第76章 月尊留字
这些傀儡几乎摸不着铁横秋的衣服边角。
铁横秋游刃有余地游走着,运气好时,便寻到破绽,一剑挑破一条傀儡丝。
傀儡丝一断,那些凡人便骤然回神,脸上又惊讶又恐惧,瑟瑟发抖。
铁横秋微微一怔:柳六居然说了句大实话,这些人……还有救?
然而,把这一切看在眼内的汤雪并不欢喜。
他非但不惊喜,还觉得棘手。
果然,很快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被解救了的百姓在这群傀儡里瑟瑟发抖,毫无自保之力,好的只是蹲在地上,不好的吓得抱头乱窜,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而嘴上说着自己极端利己的铁横秋,总是忍不住出手庇护。
汤雪的指尖在袖中无声地收紧了。
他看到,铁横秋的剑招开始乱了——本该直取傀儡咽喉的剑锋硬生生折转,挡下砸向孩童的扁担;行云流水的步法被仓促的后退打碎,只为拦住踉跄撞向刀尖的老者。
月光下,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断了,黑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颈侧,狼狈得不像话。
汤雪眼底结霜:……真是舍己为人的正道剑修,世间难得的好心肠。
果然,他不独对我如此。
对手到底是些普通百姓,铁横秋还算应付得来。
却不想,人群里窜出个灰袍人,抡着药杵直取铁横秋面门。
铁横秋抬剑挡住,感受到冲击力不同寻常,抬眸一看:“老崔?”
——原来是崔大夫。
但见这个数百年道行的老医修竟也被偃丝牵住,成了柳六手中的杀人木偶。
铁横秋抬眸看向屋檐。
柳六依然慢条斯理挑弄着偃丝,微笑道:“这是你的老朋友?”
铁横秋咬牙一笑:“堂堂神树山庄庄主,死而复生后成了缩头乌龟了?拿这些不入流的货色来耗我精神,是因为不敢与我单打独斗吗?”
柳六温和一笑:“是激将法吗?你每次都爱用这一招对付我。”
铁横秋心想:柳六到底心高气傲,这招对他有用。
果然,下一刻,柳六颔首:“你算得不错,我的确很吃你这一套。”
他支着下巴,把手指收拢。
瞬间,满街傀儡僵直。
千百百姓瞬间定格成诡异的群像,如同被冻结的潮水。
铁横秋正要提气运剑,却觉肩头猛地一沉。
一股浩瀚威压如山崩海啸般碾下,他浑身骨骼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阴风骤起,柳六满身千机锦翻飞如垂天之云,长发在风中狂舞。
“感受到了吗……”他展开双臂,“化神的威压!”
化神的威压如实质般碾过街巷,铁横秋顿觉喉头腥甜,膝盖骤然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尚幸汤雪伸出独臂,扶住他的后背。
汤雪眉眼深沉:“看来,他把苏悬壶的功力完全化为己用了。”
一夜。
不过一夜。
他竟已炼化了苏悬壶毕生功力。
竟就此突破桎梏,成就化神之境?
铁横秋难以置信:“若他昨夜晋升,怎么一点雷劫的动静都没有?”
“因为,”汤雪道,“他已成魔。”
“成魔……就没有雷劫吗?”铁横秋疑惑。
汤雪眸中泛起幽光,缓声道:“修魔乃逆天而行,永绝飞升之路。晋升也不渡雷劫,而是以杀伐证道,以怨念为引,以邪法蒙蔽天道,如此,自然可以……”
“自然可以……”铁横秋默契地接过话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境界。”
铁横秋咬紧牙关,目露愤慨。
柳六凌空而立,衣袂翻飞间带着化神期特有的威压:“你以为我用傀儡是做缩头乌龟?恰恰相反……”他垂眸俯视着铁横秋,唇边挂着那抹让铁横秋恨之入骨的笑意,“我不亲自出手,是对你的优容。”
铁横秋牙关紧咬,唇角渗出一缕猩红,却仍倔强地昂首与他对视。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他的后背。
汤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轻却坚定:“有我在。”
铁横秋侧目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低笑出声。
青玉剑在他手中颤鸣,竟顶着化神威压一寸寸抬起。
他脊背挺得笔直,眼中战意如火:“柳六,你废话还是那么多。”
铁横秋纵身而起,剑锋雪亮,似可割裂夜幕。
柳六却纹丝不动,坐在屋脊,五指虚虚一张,偃丝破空而出,几乎把铁横秋全然罩住。
铁横秋手腕一抖,剑刃急速旋转,将银线绞得寸寸断裂。但仍没堤防,有两道银线悄声缠上他的手腕,顿时勒出血痕。
铁横秋眼眉一挑,暗道不好。
铁横秋正惊慌之际,听得汤雪高声叫道:“寒梅初绽!”
——这是寒梅剑法的第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