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铁横秋方才拖着疲惫回到内院,却见月薄之正临窗而坐,手持书卷,眼也未抬,闲闲抛来一句:“铁尊如今可是大忙人了。”
铁横秋无奈摊手:“大家来喝我们的喜酒,我也不能不给面子。”
月薄之淡淡道:“面子有什么好给的?”
铁横秋笑道:“唉,面子可以不要,但贺礼不能不要啊!”
月薄之终是忍俊不禁,抬眼睨他:“现在都是‘尊’字辈的人了,还这么财迷。”
“我这个‘尊’字来得亏心。”铁横秋摸摸鼻子,“哪儿有元婴就称尊的?”
只是外头的人,尚不知铁横秋只是元婴。
白光山上,铁横秋的战绩实在太辉煌了,以至于人人都当他起码是一个法相期的。
这时候,外头传来叩门声。
月薄之立即不悦:“……太阳都知道要下山了,却仍有不识相的上门。”
铁横秋见他面露愠色,想也不想便朝外高声应道:“不见不见!今日已晚,有事明日再议。”
却听得门外说道:“是何氏家主并少主亲自来访,说有厚礼相赠。”
一听到“厚礼”二字,铁横秋心头倏地一跳: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何氏家底深厚,他们口中的“厚礼”,那必定是非同小可!
铁横秋那点财迷心思,月薄之一眼便看穿了。见他还强作镇定、偷偷打量自己的反应,月薄之只觉得好笑,便轻嗤一声,随口给了个台阶:“也罢,我倒是许久没见何染霜了。”
铁横秋如蒙大赦,赶紧顺杆往上爬:“可不是嘛!故友来访,岂有不见之理?正好叙叙旧!”
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朝门外高喊:“快请!快请!”
须臾,就见何处觅推着一个身座轮椅的男人进来了。
铁横秋原本觉得何处觅是他见过最爱穿戴珠宝的男人,满身绫罗金玉,宛如宝矿。可今日见到何家家主,才知何为小巫见大巫。
但见这位家主周身流光溢彩,宛如将漫天云霞披在了身上,连身下那张轮椅都极尽雕琢,镶满了世间奇珍,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铁横秋看得暗自咋舌:这要是哪只耗子有福气,偷偷啃上一口这轮椅轱辘,怕是都能当场开了灵智,得道成精!
因为太过珠光宝气了,财迷铁横秋好久才终于将视线放在何染霜脸上。
却见这何染霜年岁已长,容貌却依旧保持着青年风姿,唯独两鬓如染秋霜,一双眸子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之感。
月薄之看了一眼这轮椅,笑叹:“你终究还是全瘸了。”
何染霜不怒反笑:“的确没你的好福气,据说你的心证有转机,只要吃了那净时莲心就好。”
月薄之颔首:“只是还欠了两味药。”
何染霜闻言,唇角微扬,朝身旁的何处觅递去一个眼色。
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月薄之自然是看在眼内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何处觅看了眼色,会意,恭敬捧出两只玉匣。匣盖开启,只见两株灵气盎然的仙草静卧其中。
月薄之一看:“正是我缺的两味药材。”
铁横秋心下大喜,赶紧接过:“多谢何家主。”
月薄之在一旁淡淡泼了盆冷水:“谁不知道何家是修真界头号生意精,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小五,你可别谢得太早。”
铁横秋一愣,心里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但这两味药对月薄之那么重要,铁横秋即便肝脑涂地也得拿来。于是他神色一正,向何染霜拱手道:“不知何家家主有什么用得上在下的?”
何染霜笑得像只狐狸,十分干脆:“暂时没有。不过,让两位欠我个人情,总不是坏事。”
四人坐下叙旧,闲话了几句。
何处觅看着铁横秋和月薄之你侬我侬的,心下一阵感慨。
倒也不再有什么醋意,微微失落涌上心头,却非锥心之痛,更像是少年时一场好梦终于醒了。
梦醒时分,虽有惘然,却更多的是理所当然。
闲话既完,铁横秋就要送何处觅和何染霜离去。
铁横秋回到室内,看着台面上的仙草,对月薄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原本想着婚后再细细调理,但既然万事俱备了,炼丹也不过几天功夫,倒也不耽误什么的,不如赶紧炼制出来,咱们健健康康地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药非同寻常,”月薄之垂眸,“恐怕需用传神鼎方能炼制。”
“传神鼎?”铁横秋眼皮一跳,“那鼎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隐宗啊……”
月薄之抬眼瞥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你来说,我们是先炼药,还是先成婚?”
铁横秋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凛,深知这又是一道送命题。
不过,铁横秋已非吴下阿蒙。
铁横秋也不多想,直接道:“这可以两全,何必费心?”
说着,铁横秋心念一动,夜知闻应召而来。
夜知闻倏然现身,脸上红扑扑的,显然酒兴正浓。他一脸不爽地揉着眼:“干什么呢?拉人也不看时候!幸亏我是在喝酒,要是在蹲茅坑,你这不成心害我出丑吗?”
铁横秋笑道:“你说得在理。其实我也想过,当初结下血契本是权宜之计。长久用契约拘着你,终究不妥,对你也未必公平。”
夜知闻闻言眼神一凛,醉意顿时散了七八分:“你的意思是……要解除契约?”
“正是。还你自由之身,难道不好吗?”铁横秋端详着他的神色,疑惑道,“可你看起来……怎么反倒不太乐意?”
夜知闻挠了挠头,语气有些含糊:“倒也不是不乐意,只是太突然了。说实话,我并没觉得这血契有多大束缚。”
一旁的月薄之却淡淡开口:“那是因为小五为人厚道,从不轻易使唤你。若换个心狠的主人,命你为奴为马,你便知道这血契的真正分量了。”
夜知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摆手道:“行吧,反正我无所谓。”
铁横秋看着他,微微一笑:“再说了,将来你若遇上意中人,要结道侣契,身上还背着血契总归不便,说不定还会相冲。”
夜知闻简直无语:“你自己要成亲,别扯上我。我还没有心上鸟呢。”
铁横秋与月薄之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多言:有些事情,还是留给霁难逢自己烦恼去吧。
铁横秋依照月薄之所授,低声诵念咒文。
只见他眉心处一道朱红色的鸟形纹路逐渐浮现,那纹路以眉心为原点,向两侧舒展延伸,宛如一只朱鸟展翅的瞬间被镌刻于额间。
他指尖凝聚灵光,迅速划过额前。朱鸟纹路应声而碎,化作点点星芒,消散在空气中。
——血契消除!
刹那,夜知闻神魂一轻。他从未感到束缚,此刻却如游鱼离岸,倏然跃入无垠深海,每一个念头都自在舒展,畅游无碍。
“这感觉……”夜知闻怔在原地,轻声喃喃,“我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夜知闻回过神来,瞧着铁横秋嘿嘿一笑。
铁横秋却对夜知闻道:“只是最后还想再劳烦你一件事,不知是否方便?”
夜知闻朗声笑道:“你我之间,即便没有血契维系,也仍是朋友。朋友开口,有何不便?”
铁横秋便拿起仙草,说道:“还请你帮忙去传神鼎,用你的离火开炉,为我们炼制仙丹。”
“此事好说。”夜知闻爽快应下,随即却又眉头微蹙,“只是这一来一回,加上炼丹耗时,不知能否赶上喝你二人的喜酒?”
月薄之在一旁掐指略算,淡然道:“传神鼎配上你的九转离火,若全力施为,大概两三日功夫。你还有火遁术,自然来得及。”
铁横秋又笑道:“即便来不及,不是更好?横竖你也没钱送份子。”
夜知闻一听就乐了:“那敢情好,我多拖一天才回来,免得给你们凑份子!”
说着,夜知闻就要告辞。
铁横秋却拽住他:“等等!你炼丹时心神专注,要是被人趁机偷袭怎么办?”
夜知闻满不在乎地挠挠羽冠:“谁闲着没事偷袭我啊?”
铁横秋简直拿他没办法:“你这心可真大!还是叫上霁难逢吧,有他在旁边守着,我们才放心。”
“成,那我找他去。”夜知闻爽快答应。
说罢,夜知闻身形一转,化作飞鸟冲天而起,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看着夜知闻飞走得这么快,铁横秋倒是有些担忧:“这小鸟儿做事毛躁,也不知会不会去叫霁难逢……”
说着,铁横秋还想去找霁难逢确认一番。
却不想,月薄之抬手拉住他:“你也太爱操心了。”
“你那么信任吱喳,觉得他就算没血契束缚,也会言听计从?”铁横秋挑眉。
“倒不是信任他,我是知道霁难逢,”月薄之道,“即便不说,霁难逢自己也会跟去的。”
铁横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月薄之转头对铁横秋道:“你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不待他把仙丹炼成才解除血契?”
铁横秋笑道:“若那么做,反而显得心不诚了。吱喳那孩子自然不在意,却只怕霁难逢要多想,反而不肯尽心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不以为意。
铁横秋又拉着他的手,道:“更有一件,我跟夜知闻说了,他日有了心上人,身上有血契不方便,这话其实是我自己的感悟。”
听到这话,月薄之耳廓一热,却抿唇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第193章 秋月大婚
白光山之巅,云霞铺就万里红妆。
霞光最盛处,铁横秋和月薄之并肩而立。
铁横秋一身玄端礼袍,金线绣着暗云纹,难得敛去平日跳脱,眉宇间是压不住的欣喜。月薄之一袭绯衣,缓步而来。他依旧神色清淡,如覆霜雪,可那身炽艳的红,却似寒梅骤然绽于凛冬,惊心动魄。
宾客们无不颔首赞叹:“真乃天作之合!”
万籁静也位列期间,虽然经历之前的事情,身份有些尴尬。但因为百丈仙人一锤定音,肯定了他迷途知返,仍是宗门正道,大家也给他足够的尊重。
他静立人群之中,望着铁横秋与月薄之在漫天霞光中交拜天地,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抹清风般浅淡的笑意,不着痕迹,随风而散。
百丈仙人笑容和蔼,请这一对新人念词。
铁横秋与月薄之相对而立,各自以指为刃,在掌心划下一道血痕。两掌相合,鲜血交融,他们面向天地,朗声立下血誓:
“乾坤朗照,日月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