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霁难逢带走了夜知闻之后,便在这纵酒城里四处闲逛,偶尔在城内听曲饮食,有时也会出城,到附近好山好水的地方郊游。
夜知闻隐隐想到:这大兄弟怕是已经认出我来了。
可既然霁难逢不言明,他便也继续装作一只灵智方启、懵懂未凿的小山雀,日日立在对方肩头,伴他走过城中烟火、城外云霞。
夜知闻轻盈地跳上桌沿,低头啄食着盘中的灵果。
此时,外间说书人的声音隐约传来,讲的正是近日白光山发生的大事:“……谁又能想到,那铁横秋,竟然就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魔尊!”
话音入耳,夜知闻浑身一震,嘴边的松子“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霁难逢却仿佛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一手托腮,眼中含笑,听得饶有兴致。
待说书人扬声道出下一段:“……更惊人的是,那位名动天下的梅蕊传人月尊,如今竟已成魔尊阶下之囚!”
闻言,夜知闻绿豆眼瞪得毛豆大:“……!!!”
霁难逢笑意愈深,信手向台下掷出一枚紫金锭,打赏得干脆利落。
夜知闻:“……你这个败家郎们,这一枚紫金锭,能买多少松子了!”
如今夜知闻在霁难逢面前也是很难绷,原因无他——霁难逢竟不知从何时起,听得懂他每一句吱吱喳喳!
要知道,在他的认知里,除了同族之外,就唯有结下血契的铁横秋能与他言语无碍。
如今霁难逢突然也懂了,夜知闻起初大为震惊,暗自怀疑对方是否用了什么秘法窥破天机。
直到后来他才得知,原来霁难逢是特地寻了几位妖修,认认真真从头学来了这门鸟语。
真难想象,这样一个聪明人也会使这样一个笨办法。
听到夜知闻的小声埋怨,霁难逢不由轻笑:“他说得精彩,自然该赏。”
夜知闻忍不住嘀咕:“……这哪里精彩了?不是胡说八道吗?”
“哪里胡说了呢?”霁难逢眼尾微挑,含笑反问,“你倒是说说。”
夜知闻哪敢实话实说,只得含糊地哼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主要还是比较欣赏《云思钩》跌宕起伏以至于毫无逻辑的剧情。”
霁难逢闻言低笑,随即扬声道:“劳烦换一出《云思钩》。”
说书人一听贵客发话,立马应声转调。
台下却有听众不满嘀咕:“正听到《霸道铁尊囚月记》的精彩处,怎地说换就换?”
“有钱就是爷,你要扔我一枚紫金锭,莫说是让我说钩,直接演钩都行。”
……
夜知闻低头啄刚刚掉桌面上的松子。
霁难逢却轻声道:“掉在桌上的就别吃了,脏。”
夜知闻抬头,一副“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表情:“你忘了我可是只野生禽类?别说是桌上,就是掉进泥坑里,我也照吃不误。”
话音未落,厢房珠帘被人掀起,一道身影缓步走入雅间。
看到这人,夜知闻嘴巴一张,刚刚好不容易叼起的松子,又啪嗒掉下来了。
霁难逢倒是不惊讶——毕竟,他何等修为,眼前人还没来到楼下,他就已经有所觉察了。
他含笑起身,从容一揖:“铁兄弟,别来无恙。”
铁横秋下意识抬手,轻触覆在脸上的鲛褪面具。
他最近在白光山附近出名了,自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所以逃离白光山后就戴着这鲛褪,以“铁小五”的身份行走。
不过,他也意识到,自己要在霁难逢面前继续戴这个面具,也是没有意义了。
他便扯下鲛褪,露出真容来。
霁难逢看见铁横秋的脸,倏然一怔,立即想起了什么:那日在白光山,以云隐宗弟子身份偷袭自己的,就是眼前此人。
想起这件事,霁难逢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铁横秋无奈一笑,抢先解释道:“那日之事,不过是开个玩笑,绝非有意伤人。”
霁难逢心念电转,明白了几分,笑道:“自然。你当日所用剑法与剑器皆粗糙至极,若真存杀心,断不会如此敷衍。”
夜知闻却急了:“什么偷袭?什么伤人?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急死我了,吱吱。”
铁横秋并未多言,只抬手轻轻一点夜知闻的额头。
血契之力作用下,夜知闻身子一软,如同那日在白光山一般,顷刻陷入昏睡。
看到这儿,霁难逢恍然大悟:“你是夜知闻的灵主!”
铁横秋含笑颔首,神色从容。
得知夜知闻竟已与他人结下血契,心神相通、举动皆受对方意念牵引,霁难逢心头蓦地翻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波动。
一股凛然气势自他周身弥漫开来,铁横秋几乎被这股威压逼得踉跄后退,勉强站稳身形。
铁横秋暗暗心惊:……这压迫感!十个我都根本打不过!
这就是合体期吗?
百丈仙人和他,谁的修为又更高深呢?
见铁横秋身形微晃,霁难逢顿时意识到自己威压外泄,随即眸光一敛,周身气势如潮水般退去。
威压收敛好了,铁横秋才再次靠近。
他故作从容自若地坐下,自己给自己斟酒。
霁难逢也微微一笑,坐在一旁,却率先伸手,把小山雀拢进袖子里。
看到这个姿态,铁横秋忽然想起月薄之,心中一时百感交织,竟有些恍惚。
霁难逢执盏笑道:“阁下难道就是近日名震白光山的魔尊铁横秋?”
听到“魔尊铁横秋”,铁横秋还是觉得这五个字的排列组合好陌生、好荒诞。
但他面上仍作高深莫测,淡淡答道:“那得看你了。”
“看我?”霁难逢眉梢微挑,似有几分意外。
“就看你,”铁横秋缓缓一笑,目光深邃,“是不是魔尊的好朋友——魔将霁难逢了。”
霁难逢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止歇后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说魔将和魔尊,就一定是好朋友呢?”
铁横秋心想:的确不是。
魔尊登位,靠的可不是什么友情啊。
魔族以强者为尊,但眼下以铁横秋的实力,实在是不能做到以武服人。
不然,情况就很简单了。
铁横秋捏了捏眉心:果然,还是很想像月薄之那样简单地活一次!
但现在没办法做到。
铁横秋只得微微一笑,转而问道:“那不知季南风与铁小五,又算不算得上是好朋友?”
霁难逢呵呵低笑,把玩手中酒盏:“我现在年纪大了,一听到‘朋友’两个字,就觉得害怕。以我的经验,一个人要太讲义气,总是会失去很多的……”
“但他也会得到很多。”铁横秋续上他的话。
霁难逢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眼中似有浮光掠影,无数往事在这一瞬翻涌。
铁横秋垂眸想到:这个霁难逢也是千年老人了,在魔域这种地方,以一个半魔孤儿的身份,杀到今日的位置,经历过的事情恐怕不是我能想象的。
霁难逢缓缓抬眼,语气依旧轻描淡写:“却不知这位‘好朋友’今日特地寻来,所为何事?”
铁横秋正色凛然,沉声道:“我的道侣被正道妖人挟持,囚于白光山,如今危在旦夕!恳请你与我联手,共闯山门,救他脱困!”
霁难逢不由一怔,半晌淡淡道:“百丈仙人本尊可是坐镇白光山?”
“不错。”铁横秋道,“他就是带头挟持我夫人的恶徒。”
“我明白了,”霁难逢闻言,拱手道,“告辞!”
说着,霁难逢站起来就要走。
铁横秋忙也站起来,拦在他面前:“好朋友,请听我一言啊。”
霁难逢道:“不是不听,是我耳朵最近不好。”
铁横秋:……魔域的撞聋有那么多吗?
铁横秋摸摸鼻子,却说道:“你放心,兄弟我已经有全盘计划,绝不会让兄弟你陷入危险!”
霁难逢呵呵一笑:“不是兄弟我怕危险不帮兄弟你,主要是兄弟我比较爱好和平。”
铁横秋:……爱好和平的魔将……好陌生的汉字排列组合。
霁难逢何尝不是在想:……月薄之被正道妖人挟持……我们去救月薄之……好陌生的汉字排列组合。
白光山上,到底是月薄之一个人被所有人挟持了,还是月薄之一个人把所有人挟持了,还真的不好说。
铁横秋叹了口气:“既然兄弟你不帮忙,兄弟我只好单枪匹鸟去闯山门了!”
霁难逢闻言,眼神一眯:……单枪匹鸟……好陌生的汉字排列组合。
铁横秋道:“我的灵宠忠心耿耿,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
霁难逢闻言,脸上那副从容含笑的姿态骤然冰消瓦解,眼中寒意陡生,仿佛瞬间撕开了所有伪饰。
铁横秋早已习惯他笑意慵懒的模样,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转变。一股凛冽杀气扑面压来,几乎令他难以站稳,周遭空气霎时凝如寒霜。
霁难逢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兄弟,需知威胁一名魔修,从来都不是明智之举——尤其当他的修为,远在你之上时。”
他每说一字,空气中的威压便凝重一分,如山如海般向铁横秋压去。
铁横秋只觉浑身骨骼都在发出细微的颤响,牙关紧咬,却仍强顶着滔天气势,一字一句艰难回道:“兄弟……你误会了。我绝非威胁,而是想与你谈谈我最近萌生的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霁难逢唇角微扬,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空气中的威压却未有半分消退。
铁横秋艰难地说道:“我思前想后,朱鸟有灵,我不该以血契强加束缚……正考虑与他解除契约,不知兄弟……觉得如何?”
霁难逢闻言,并未显露半分喜色,眼底反而凝起更深的寒意:“你是想拿他做交易?”
“不……”铁横秋在滔天威压中几乎难以喘息,仍竭力说道,“我说了,朱鸟有灵!我不愿再束缚他。我会彻底抹除血契,从此还他自由。他去何处、做何事,全都由他的心决定。”
霁难逢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