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内,万籁静闭目打坐,不知不觉沉入了梦境。
梦中火光冲天,烟尘弥漫。无数细如血丝的光线倏然穿透双亲的身躯,将他们悬吊在半空。云思归立于暗影深处,嘴角勾起狰狞的弧度:“哈哈哈哈……这便是我赐予叛徒的结局!”
万籁静奋而暴起,双目赤红,嘶吼着欲扑向仇人,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掼倒在地。尘土飞扬间,他挣扎抬头,对上云思归那双淬着冷光的眼睛:“你太弱小了。”
万籁静踉跄扑地,浑身剧颤,压抑着低吼,似困兽濒死,每一寸骨肉都刻满不甘与痛楚。尘灰沾满他的衣袍,那张向来儒雅的脸上裂出狼狈的痕迹。
梦中画面如血色的走马灯,不断回旋——父母被缚的身形、飞溅的血光、云思归扭曲的笑脸,一遍遍烙入他的神魂。
每转一圈,他心口的裂痕便深一寸,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就在他神魂几欲崩裂的刹那,一道漆黑的魇影自深渊缠绕而上。
——这魇影,正是古玄莫!
原来,自本体被灭之后,古玄莫反而挣脱了血誓的束缚,得以脱离魔域,在人间重获新生。
真可谓祸兮福所倚。
古玄莫幽冷的低语直接穿透万籁静的识海:“你……想变得更强大吗?”
万籁静毫不犹豫:“当然!”
魇影发出一声低笑,霎时如墨渍般散开,迅速浸染他雪白的衣袍。
就在这一瞬间,打坐中的万籁静猛然挣破梦境,倏地睁开双眼,眼底锐光乍现,一片清明!
缠绕在他周身的魇影惊惶收缩,发出一声尖啸:“你竟然——!”
魇影正欲遁走,竹楼内的曲水台忽的水声激荡,一道水流凌空卷起,将那道魇影瞬间困入水中。
万籁静振衣起身,缓步踱至曲水台边。他垂眸望向水中剧烈挣扎的魇影,唇角微扬:“就让我看看,你能让我变得有多强吧。”
古玄莫在水中扭曲变形,暗自骇然:他天阶魇魔之体,竟挣脱不出这薄薄一层水障!
万籁静轻笑一声,指尖轻弹水面,涟漪荡开:“堂堂魔将,可莫要令晚辈失望啊。”
何氏山庄,水波轻漾,流云舒卷。
月薄之和铁横秋刚回到山庄,就听闻何处觅出关的消息了。
只见他依旧一身锦绣华袍,珠冠映鬓,长靴踏云,手中轻摇一柄珐琅鎏金扇。周身却隐约流转着一股锐意,俨然已成功重塑剑骨,再次踏入剑修之途。
铁横秋望着眼前的何处觅,不由心生感慨。
而何处觅看向铁横秋,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十年荏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骄纵的少年。历经白光山的旧梦洗礼,再度勘破道心,回首往事,诸多关节皆已清晰分明。
他知道铁横秋当年对自己并非全然善意,也明白了温润如玉的大师兄又颇多私心。可奇妙的是,他竟全都理解了,也释怀了。
如今再看向铁横秋,那一套套的花花肠子在他眼中已如明镜般透彻。
可是,他竟然都不讨厌,反而……反而还更喜欢了。
他目光缱绻地望向铁横秋,却立刻感应到月薄之冰冷的视线。
何处觅立即收回视线,心下苦笑:可惜,斯人已有了道侣。
铁横秋并不知道这看对方两眼的功夫,就无声上演了一场独角大戏。
他只是笑着恭喜了何处觅,又把小竹楼茶会的事情告诉了他。
何处觅听了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这样突然公布云思归入魔的消息,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震动。就算大师兄已经是化神高手,也要面对很多压力。”
铁横秋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担忧的。”
何处觅想了想,语气平静地说:“没关系。如果之后再有人质疑,我会用何氏少主的身份公开支持你们的说法。这样应该能帮大师兄缓解不少压力。”
何处觅说这番话时,语气沉稳,目光笃定,不经意间流露出身为望族少主的从容气度。
铁横秋不禁想道:唉,当年那神憎鬼厌的狗崽子还真的长成人了!
好感慨啊!
何处觅沉吟半会儿,又开口道:“你是打算攻云思归的心,让他怒急攻心,自乱阵脚,从而不能沉稳地继续隐匿暗处,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铁横秋点头应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在小竹楼内宣布他入魔,恐怕声势还不够。”何处觅微微摇头。
“你有什么建议?”铁横秋追问。
何处觅微微一笑:“有些事情,你一个散修做不来,大师兄那般人物不好做,我倒是正正好,可以安排一番。”
铁横秋心中好奇,却也不多问,只静待何处觅出手。
坊间,开始接二连三地传出了云思归的各项丑闻,却不是屠戮万家满门、侵蚀何氏产业这般恶事,而全都是下三滥的路数。
比如,说云思归本是一个卖钩子的。
又比如,云思归入门之后,还再卖。
再比如,云思归入魔之后,还坚持卖。
他隐姓埋名,在流觞居大卖特卖。
流觞居里还活着的伙计也是很多的,在何处觅的授意下,以“目击者”的身份绘声绘影地宣扬此事。
何氏书局更是迅速跟上,推出新话本《仙门宗主卖钩记》《大钩传》《钩真人》《云思钩》等等,题材香艳惊人,不推自火——甚至引来别家书局争相抄袭,一时间,云思归卖钩的轶事传得满城风雨。
此刻的白光山正道云集,又恰是那轶闻的源头,一时间风声火起,热闹非凡。
虽说都是正道弟子,可谁说正道人士就不爱聊八卦?那些话本被翻得哗哗作响,众人看得不亦乐乎。
云思归披着“玄机阁主”的身份,每日耳闻各方议论,听得门下弟子津津乐道他那“卖钩往事”,几乎气得呕血,却偏要强作镇定,不敢流露半分异色,唯恐一不小心泄露了真实身份。
他好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杀意,想要踏平流觞居,或是直取何处觅的性命。
但最终,他还是将这股戾气压了下去。
三年前,他之所以敢对万家下手,是因为听闻魔尊遭遇不测,月薄之生死未卜、自顾不暇,他才趁乱出手。
更何况,屠灭万家与对何氏开刀完全是两回事。
何氏产业遍布天下,何氏家主更是深不可测,这样的人与势,绝不是能轻易撼动的。
云思归咬紧牙关,眼中寒光闪烁,终究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冷哼一声,低语道:“待到剑道大比之时,我必以牙还牙,让你们尝尽苦头!”
云思归每天过得狗熊气短,而月薄之却也不太舒心。
月薄之随在铁横秋身侧,眼看他与何处觅、万籁静言笑往来、左右逢源,心中愈发不快。
加之这些时日,铁横秋一心练剑,闻鸡起舞,每每睡下便嚷着这里酸那里痛,害得月薄之好多日不好意思蛊毒发作。
大比之日渐近,铁横秋练得越发紧了。
他心中暗忖:我们如此刺激云思归,大比那日他必定有所动作。虽说何处觅与万籁静都齐心协力,打包票说已做好万全准备,可云思归那老阴公的路数,又岂是这两个好人家出身的能防得住的?
唉!
我还是得练!
铁横秋加练至掌灯时分,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匆去找何处觅与万籁问了一下进展。待商议完毕,已是月上中天。
见这天色,铁横秋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我家那口子得生气了!
他加紧脚步回到庭院里,却见屋子里灯火已灭。
推门而入,一屋昏暗,无声无息的。
他却没那么天真:那家伙肯定没睡。
他故作不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缓缓掀开床帐。
身为元婴剑修的他,黑夜也能视物。
只见月薄之拥被而卧,双眸轻阖,姿容静好如画。
但铁横秋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无害的睡美人。
稍有不慎,这美人一睁开眼,就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铁横秋抿了抿唇,往床边坐下。
他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浑然不觉自己身上沾满了何处觅房中的熏香。
带着其他男人的气息踏入月薄之的领域,刹那间,月薄之周身魔气汹涌逆冲,几乎顷刻就要化作实质的怨戾蒸腾而起。
铁横秋却忽而伸手,拂过月薄之的眉心。
月薄之感受到这样的触感,眼睑微微颤抖,终究没动,只是继续假寐。
铁横秋却开口,声音低得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但是口齿清晰地道:“啊……这是真的吗?薄之真的成为了我的道侣了,此刻还躺在床上……”
月薄之的睫毛缓缓垂落,如同一头在睁眼发威的前一瞬被驯服的巨兽。
见状,铁横秋继续吟唱:“我的道侣,睡着了也这么美。真是天上地下都没有得比的。唉,今天练剑练了一天,都没和薄之好好说话,还得去和万籁静、何处觅这两个憨货周旋,真的好累哦。那两个臭男人,我看到就烦,没办法,为了我心爱的薄之,我什么恶心的事情都能做!嗯,今天回来终于可以看见我家薄之如此安心的睡觉,洒家这辈子值了……”
第170章 白光山初赛
万众瞩目的百丈剑道大比于正式拉开帷幕,各界修士齐聚白光山演武峰,共同见证这一盛事的开启。
最令人瞩目的,却是闭关多年的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得此名,乃是因为他的合体法相有百丈之高。
但见他身着最简单的云纹素白道袍,宽袍大袖,无风自动,眉目疏朗,下颌留着一缕清髯,眼神温润平和,不见丝毫锐气,仿佛只是邻家一位温和的长者。
然而,当他立于高台,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时,一些修为精深的弟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屏息——他们仿佛看到的并非一个具体的人形,而是一尊顶天立地、高达百丈的巍峨法相虚影在其身后一闪而逝,那法相蕴含着浩瀚如海的威压,虽含而不露,却已足以让生灵本能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可他真人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淡淡笑意。
就在这众目聚焦之时,百丈仙人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抬起手。
他的掌心之中,托出一枚不过寸余的物事。那东西似玉非玉,似蕊非蕊,通体流转着一层温润朦胧的毫光,光芒吞吐间,隐约可见其中似有莲瓣开合、时光流淌的微妙异象,极为神异。
台下几乎所有修士都不由自主地引颈向前,试图将那宝物看得更真切些,眼中无不流露出惊叹与渴望。
铁横秋更是从座中微微前倾,明目圆睁,仿佛要将那宝物吸入眼中:“这、这难道就是净时莲心吗?”
月薄之的寿数,始终是铁横秋心头一道难解的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