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气息微弱,却字字如刀:
“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很震撼,很犹豫。
也很疑惑。
汤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魔了?
铁横秋仿佛站在一面突然碎裂的镜子前,碎镜折射出千万个扭曲的汤雪——有的在笑,有的在咳血,有的在煮茶,有的……像是某个他心念里模糊的影子。
雪光映在汤雪脸上,将那抹偏执照得更加刺目。
他残存的右手徒劳地抓向铁横秋衣角,铁横秋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汤雪指尖一顿。
铁横秋心中陡然腾起愧疚。
但他看着汤雪的时候,却发现汤雪好像并不失落。
汤雪已收敛了所有癫狂,正用仅存的右手细细抚平左边空荡的袖管褶皱。
那从容的模样,仿佛方才以死相逼的偏执只是场幻觉。
汤雪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看来,你做出了选择,甚至没有多少犹豫。”
铁横秋抿住了唇。
突然,一阵朔风吹过,猛地将窗扇拍合。
将窗外雪光遮蔽,屋内骤然陷入昏昧。
黑暗如潮水漫过房间,一寸寸吞噬了汤雪的轮廓。
铁横秋的目力足以穿透黑暗,可就在他凝神望向汤雪的一瞬,汤雪忽然低下了头。
散落的乌发垂下来,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眼。
铁横秋只能看见他微抿的唇线,和那截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的后颈。
他能看到汤雪低垂的肩膀在不住颤抖,像是强忍悲伤。
铁横秋想:他果然是在伤心的。
铁横秋心头涌起一阵愧疚,可理智却告诉他,此刻施舍多余的温情反倒更显残忍。
他便只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让药堂首席来为你看诊。”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推开门的刹那,深沉的夜色扑面而来,枝头几簇红梅在暗处摇曳,绰约如血。
铁横秋想回自己的屋子里歇着,却看到听雪阁还亮着灯火,足尖不由得一顿。
他想:既然月薄之允了我成为他的道侣,还跟我说一大堆好话……
管他是真是假,我先享受再说!
到嘴边的肉一定要吞下去,这才是我铁横秋的本色啊。
想通了这一点,铁横秋加快脚步,往听雪阁走去。
他猛地推开门扉,满屋还是熟悉的富丽堂皇,却不见那个素来斜倚在榻上的身影。
空荡荡的云锦床榻上,香烟袅袅,恍若那人方才还在此处小憩。
铁横秋的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永远只配立在榻边伺候。
或端茶递水,或跪坐在地剥着莲子,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要斟酌分寸。
月薄之一个眼神,他就得退到更远的阴影里。
他盯着那床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径直走过去往上一躺,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扬声道:“怎么,道侣的床我还睡不得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利落的翻身,恰瞥见月薄之素不离身的那件雪色云氅叠在旁边。
铁横秋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抓过来往身上一裹。
氅衣上还残留着月薄之的气息,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随即把自己裹成个雪团,滚成一团在床上横躺,威风凛凛,像只强占主人窝的狸奴。
满室灯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投在纱帐上。
恍惚间,那摇曳的纱帐后似有一双含笑的眼睛,在明暗交织处,静静凝视着他的身影。
天光熹微。
铁横秋披着这雪氅醒来,睡眼惺忪之余,看到自己的处境,一时还有些怔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真的未经允许就在这方从来只敢远观的床榻上酣睡了一夜。
铁横秋猛地坐起身,氅衣从肩头滑落。
昨夜嚣张的气焰早随着天光消散,此刻竟莫名生出几分做贼心虚来。他将氅衣仔细抖开,连每道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地挂回檀木衣桁上。
挂好后还不放心地退后半步打量,确认完好无损,毫无使用痕迹,这才敢转身走出听雪阁。
“怎么他还没有回来……去哪里了……”铁横秋只觉忐忑。
明明月薄之是很少离开百丈峰的。
他随意抹了抹脸:“不会是去找云思归报仇了吧?”
若真如此,怎么不叫上我啊!
铁横秋一拍大腿,就想往山下冲,却没想到月薄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五,要往哪儿跑?”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让铁横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身,看见月薄之正倚在廊柱边,手里把玩着一枝新折的红梅,晨光为他苍白的指尖镀上一层暖色。
铁横秋心中一跳:果然,只要是这个人,哪怕只是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指尖,都能让我心跳不已。
铁横秋抿了抿唇,快步走到月薄之面前,笑着仰起脸:“我正要去寻你呢。”
月薄之垂眸看他,指尖的红梅轻轻一转,在铁横秋鼻尖前晃过,像逗弄小狗似的俏皮:“寻我?寻我岂会往山下跑?”
话锋陡然一转,月薄之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我看你是想去寻云思归,或是直接去药堂搬救兵救汤雪吧。”
听到月薄之口吻冷冷的,铁横秋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窒息的沉默中,月薄之轻笑一声:“若是如此,倒不必费劲了。”
“什么?”铁横秋抬眸看月薄之。
月薄之将红梅别在他衣襟上,指尖在他心口轻轻一点:“他已经死了。”
第86章 你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
铁横秋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可能!”
月薄之闻言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立在廊下。
晨光透过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倒映着铁横秋惊慌失措的身影。
铁横秋身形猛然一晃,踉跄着倒退半步,然后拔足狂奔向偏院。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冲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刹住脚步,颤抖的手掌抵住门扉,用力一推。
门扉洞开,屋内一片死寂。
他踉跄着迈步来到榻前。
却见汤雪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如冰封的湖面般平静。唇角微微上扬,凝固着一个餍足到近乎妖异的笑容。
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给那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诡异的莹润光泽。薄得像蜡,透得像瓷,如此美好,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诡异的安详让铁横秋浑身发冷,伸出的手在半空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
“他到底……”铁横秋膝盖发软,跪倒在榻边,“是怎么会……”
月薄之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背后,无声无息,如同一个影子,带着黑暗一寸寸爬上铁横秋的脊背:“他自觉大限已至,安乐而去。”
铁横秋身形一僵,抬头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伸出指尖,擦过铁横秋扬起的下巴:“这般无痛无苦地离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铁横秋浑身剧震,昨夜汤雪那句决绝的话语突然在耳边炸响——“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月薄之。
“难道……是因为我……”
铁横秋话语哽在喉头。
但若是如此,汤雪难道不该是含恨而终吗?
铁横秋再度细看汤雪的容颜。
但见榻上那抹凝固的笑容此刻竟显出几分诡谲的鲜活,似嘲弄,似解脱,又似某种铁横秋永远无法参透的隐秘欢愉。
恍惚间,他甚至看见汤雪的眼睫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对他吐露那个即将带进棺材里的答案。
铁横秋猛地打了个寒颤,踉跄后退半步。
月薄之的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小五,是在伤心么?”
铁横秋僵着脖子拧过头,去看月薄之。
那双素来冷若寒星的眼眸,自从昨日起竟对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情。
可此刻细看之下,这温情如同冻湖表面的浮光,薄薄一层温柔假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铁横秋浑身发冷。
他不由自主又望向汤雪,望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来,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魔怔时,月薄之的手从他肩头抽离,不容抗拒地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
“看着我。”月薄之的声音很轻,“告诉我……你伤心么?”
铁横秋被迫直视那双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既像怜悯,又像某种危险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