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先去留意一下巡逻兵的动态,祁国皇宫里还有我们的人,顺便打探一下消息,我觉得这皇帝不安好心。”荀还是无甚耐心地用力翻动着书页,“果然天下皇帝都一个样,坐到那个位置连人性都不要了,死了不都是一摊烂肉。”
穆则垂眸,心中大抵有了盘算。
这事到现在两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定论,这番动作只是再确定一番罢了,更重要的是还需要确定一下周围的布局和皇宫的动向。
换作从前,至此不用荀还是多说穆则都应该退出去,可是这次他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荀还是正双眼盯着书页出神,心中盘算祁国皇帝到底会不会兵行险招,这位小皇帝荀还是对他并不算熟,若是从前那位还能多揣摩几分。
过了好半晌都没听见出去的脚步声,荀还是疑惑地看向穆则:“还有事?”
“……阁主”穆则稍作犹豫,“李大夫说您……”
“大夫的话你听的还少么。”只是一个开头荀还是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听完忘了就是了,你且先去办事吧。”
穆则不习惯劝人,被打断一次后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口,抿了抿嘴唇躬身行礼便要离开。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荀还是却又唤道。
“等等。”
穆则转身。
荀还是手指捏着眉心:“别让李兰庭乱说话,回头跟他说一声,若是不想要舌头,我可以帮他保管。”
荀还是从来不管外面的舆论,这话只能是指着一个人——豫王。
荀还是不想让豫王知道。
穆则:“豫王自己也颇通医术,此番未必能瞒得住他,况且阁主如今这样子,即便不懂医术也能看出来些问题。”
荀还是摆摆手:“你且和李兰庭说就是了,其他的无需操心。”
穆则退出去关好门,正巧见着李兰庭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挖着什么东西。
“你在瞧什么?”穆则走过去看着空无一物的土坑。
“看看这里能不能埋点东西,这王府忒大了,我走一圈怕迷路,左右看看还是这棵树好,可以埋点宝贝。”李兰庭用着一个木棍不停掘着土。
穆则想起荀还是方才说的话,面无表情地问了句:“埋你的舌头如何?”
李兰庭:“……”
*
穆则消息还没送回来,便有其他人先一步进了宅子。按理说豫王的宅邸守卫颇为森严,暗地里不知道安排了多少高手,可就是这样一个条件之下,却还是让人钻了空。
荀还是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看到了结尾——这段时间闲来无事,几乎将谢玉绥的书房翻了个遍。
感觉到房中蜡烛轻微跳动,荀还是面上不动声色,手里却已经暗自提劲,一身影落在屋子中央时,一道气劲同时打了出去。
那人反应极快,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招,脚尖方一落地时人已经向旁边闪过,堪堪躲过攻向命脉的杀招,而后赶忙摆手:“唉唉,自己人,莫慌莫慌。”
“谁跟你是自己人。”荀还是头也不抬,两根手指点到一侧的茶杯里,水珠汇聚在苍白的手指尖,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为暗器招呼到来人身上。
“我真是自己人,上次舆论还是我引导的,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好不容易见个面就这么对我,你你你,当真是伤我心!”嘴上说着伤心,程普却是自顾自地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了荀还是身边,顺便还从桌子上拿了盘点心,“别说你这地儿还挺舒服。”
“舒不舒服跟你也没什么关系,还有。”荀还是斜了他一眼,“上次舆论之事不是卓云蔚干的么?”
“你怎么知道?”程普一惊,随即更加难以置信地看着荀还是,“你跟卓云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以为你俩现在水火不容了,难不成还有联系?”
“没有。”荀还是否决的利落。
程普将信将疑地又看了他几眼,试探道:“真没有?”
荀还是不太有耐心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赶紧滚,一个是横着被人抬出去,选吧。”
“你这人当真是无趣。”程普丝毫不怀疑荀还是的话,手里的点心也不香了,“来是跟你说正经事,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赶紧走吧。”
荀还是不以为意地挑眉:“方才你还说这里舒服,想让我走的意思是你想留在这?你知道这是哪吗?”
“豫王府。”程普下意识回了句,然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荀还是这话什么意思,“你!我对豫王没意思!”
“有没有意思的都是你的事情,跟我急个什么。”
程普每次跟荀还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被气得半死,这会儿又开始后悔来跑这一趟,但是想想自己原本的目的,只能将火气压到肚子里,拿了一块糕点狠狠咬了一口:“你还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承你吉言。”
“吉个屁!”程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祁国的这位皇帝确实居心不轨,而这个想法的来源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枢阁。
“所以这是准备拿豫王府开刀?自己的皇位尚且未坐稳,这么快就按奈不住了,看来这个祁国的新皇也是个草包。”荀还是不屑地笑了一声,“罪名呢?总不会真的连罪名都不给,只想杀人吧?”
“谋反。”
“真是毫无新意。”
“新不新意的不重要,重要是这豫王府即将遭殃,你还有多少时日能活,便不要在此多耽误,恰巧豫王也不在,自保为上。”
“那你来此的目的为何?”荀还是抬眼,“我不觉得你有给我送情报的理由。”
程普迎着荀还是的目光没有动,两人就这样盯着彼此,谁都没有错开目光,过了半晌,程普突然笑道:“听说早年的时候,是你偷偷摸摸救下了卓云蔚,还是在被人捅了一刀的时候救的,难为你当时那么小还能救个小娃娃,我这算是替卓云蔚谢谢你。”
荀还是不以为意:“那你没听说过,当时卓家灭门之日就是我扬名江湖之时吗?卓云蔚现在杀我还来不及呢,用得着你谢?如今你提着我的头去,想必他能立刻对你以身相许。”
程普笑的浑身颤抖:“你可真是……我现在若是想要你的头估计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罢。”
他面上虽笑,眼底却未有任何笑意,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杀机四伏。
荀还是就好像没看见一般,将茶杯里的水随意倒到地上,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慢慢喝着。
程普瞧着半天没看见什么反应,眼底的杀意瞬间消散,而后他站起身,刚离开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返了回来,拿着他先前放在矮桌上的糕点:“这味道不错,我带走啦。”
说罢人影一闪彻底消失。
从始至终荀还是都未曾有其他动作,只是手里捏着那本书迟迟未动,待烛火彻底平稳,门这时被人推开。
穆则脸色难看地走到荀还是面前:“人走了。”
荀还是听此,手指才略微有些颤抖地将书放在桌子上,而原本被他碰过的纸张上有着明显的湿意。
荀还是看着自己手心上的汗,自嘲地笑了一声:“就连程普都知道我现在已经柔弱至此,就算知道这些事情又能为何?”
穆则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先前程普来的时候他并不知晓,待他听见声响到了门口时只听到了对话的尾声。
程普知道他到了门外才在最后散了周遭的杀意,想必此次送情报为虚,想要荀还是的底才是真。
之所以没动手,一方面他还没彻底摸清荀还是如今身体是不是真的糟透了,另一方面是门外还有个穆则。
“要去追吗?”穆则问。
“不必了。”荀还是道,“既然他给我们送了情报不如坦然接受,这里是祁国,即便他再意图不轨却也不敢折腾到明面上。”
“程普在这,想必卓云蔚也在裕安。”
听见卓云蔚这个名字,荀还是叹了口气:“或许吧。”
卓云蔚某种程度上更像是荀还是留在当年的最后一份善念,只有这一次唯一一次,说不上算不算一时心软给自己留了祸患,因为他是他最后一次还留有心,见着卓云蔚,荀还是心里并无懊悔,只是有些怀念。
屋外不知从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像是一首乐曲般带着催眠的效果,荀还是看着窗上的水迹出神。
“阁主如今如何打算。”穆则突然开口问。
“你觉得皇帝会什么时候动手?”
穆则低头想了想:“或许会卡在王爷回来的途中,一个王爷能赶回来却赶不及的时间。”
荀还是轻笑,他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这么大的王府不可能毫无声息地将人全部藏匿起来,动作太大不说也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别说是藏了,估计动手的更早,到时候这罪名就变成了:豫王谋反之罪暴露,王府意图戴罪逃命被悉数诛杀。
这似乎成了一个死局,穆则着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虽说他们来此的时间不长,大多数都呆在这个院子里,整个王府尚未走个遍,人更是没认全,可是就是这样,他们也感受到了王府里的暖意,每个人都那样热情好客,尽可能照顾着几个新来的人,尤其是老管家,没事就要过来跑一趟添点东西,荀还是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老管家一点点送过来,据说当初王爷住这个屋子时,东西少的全然不像一个王爷的房间。
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也或者是许久没跟这样热络的人纠缠,私心里不想将危险带给那些安稳过日子的人,府里上下除去侍卫以外,还有那么多本分的老实人。
可是这话又没办法说,因为从前他们也曾接着皇命后杀了数不清多少“老实本分人”,一笔一笔账算下来哪里有个头。
“阁主。”穆则抬头看向荀还是,“此番事情其实您也知道,按照程普所说趁早离开才是上策,您如今这又是为何?”
不忍二字现在说起来过于可笑,腥风血雨度过了这么多年,曾经热络的心早已冰凉如铁,即便这些时日受人照拂,这种情景荀还是从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哪一次挥刀都未曾迟疑,这次又有何不同?
穆则的想法全都故意展露在了脸上,他不方便问的便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过去。
荀还是膝盖上盖着薄被,身子半靠在软塌上,整个人看起来无比惬意。他盯着桌子上昏黄微弱的烛光有片刻出神,一阵风偷偷从窗棂间的缝隙飘了进来,带着烛火跳动,荀还是眼底的光也跟着跳了跳。
过了半晌,他轻笑一声道:“大抵是喜欢吧。”
喜欢到不希望他周围受到任何波折,希望他万事顺遂,希望他受人拥戴,希望他不要像自己一样半生波折,拖着一身病骨偷得少许时光苟活于世,希望他……
一世长安。
这念头荀还是这辈子估计都不会说给任何人听,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一个臭名昭著的人,心也是糟烂不堪不值钱的。
荀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苍白的皮肤里青色血管蜿蜒盘桓,疤痕和薄茧掩藏在昏黄的烛光之下瞧不真切,还有那些看似洗净却早已浸入骨头含着怨的血。
他瞧的入神,浓密的睫毛将双眸遮得严实,过了会儿低喃一声道:“他应该没多久便要回来了。”
*
谢玉绥回裕安城回得低调,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得走上四五日之际已然先一步入了王府,留下另外一队人伪装成自己的样子,按照原定的计划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小皇帝之心谢玉绥早已察觉到,他自以为自己设计精妙,殊不知他所谓的自己人里早就混了谢玉绥的人,计划自然也就无声无息地透露了出去。
虽说谢玉绥在离开前已然于王府周围设有重兵把守,可他这一路总觉得心慌有事要发生,本就分两路错开三日,但他越走越不安,最后不得不策马赶路,又提早了两日。
他将马停在城外,留下邬奉处理,入夜时分自己一个人潜入王府。
内院和他走时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院落中央的合欢树已经黄了大半,仅剩的一些叶子岌岌可危地挂在树梢。
今日风大又下起了小雨,风不知穿过哪个狭缝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尤为瘆人。
谢玉绥直接到了内院,墙角摆着一些被打湿的柴,一旁还有用完忘收的药罐,风里隐约能闻到一丝药的苦味,主屋窗户上因着昏黄的灯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
谢玉绥瞥了一眼那扇应是靠着软塌的窗棂,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人——先前谢玉绥安排于此,看护内院的亲信,廖庐。
他脚步未停,猛地推开房门,桌子上的烛火被风吹得颤了颤,暖气扑面而来,里面却没有任何人气。
谢玉绥心中一惊,慌忙进屋四下查看,跟在身后的廖庐更是一脸难以置信,他一直守在院子阴暗里,并未见过此院有人出去。
屋子不小,廖庐寻了一圈越找心越凉,最后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王爷请罪,转身之际就见王爷正站在软榻前低头看着什么。他快步上前,越过谢玉绥的手臂瞧见小木桌上正放着一把白玉扇子。
“这扇子怎会……”廖庐记得这先前是王爷之物,后来送给了荀还是,这段时间荀还是一直带在身边从未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