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桌子上已经布好了菜,荀还是吃饭喝药,又在院子里溜了一圈消消食,从头至尾都没有再提那个私狱。
谢玉绥在陪了荀还是大半个时辰,之后说着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又只剩荀还是一个人。
院子看似空荡荡,实则暗藏了多少人无从知晓,无论是谢玉绥还是邵经略,都不可能放任荀还是一人在此,出于不放心也好,保护也罢,总归肯定留了人手。
荀还是安分地在院子里坐着看了会儿星星,夜里的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而后进门将门窗关严,似乎就这样准备休息。
跟乱糟糟的邵府相比,这间院子好像超脱邵府之外,一切都显得过分安逸。
但这只是外面看到的假象。
屋内荀还是拿着谢玉绥给的那把白玉扇子,烛火未动,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
谢玉绥从荀还是那里出来之后没有去私狱,而是径直去了已经被烧掉一半的主屋。
半边漆黑的房间里还剩下一两件尚且能看出原样的家具,邵经略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壶酒。
酒杯搁置被烟熏得漆黑的桌子上,指尖从上拂过时染上了一点黑色,邵经略没有在意,头也没抬道:“来了?”
这间屋子属实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房顶木板吱扭作响,说不准就会坍塌,脚下横七竖八不知道躺了些什么玩意。
“邵将军倒是好兴致。”谢玉绥从墙角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姑且能用的凳子,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坐到邵经略旁边。
邵经略轻笑道:“哪比得上王爷兴致好,还有闲心去跟人调情。说到底荀还是的模样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还是王爷厉害,说到手就到手了,怎么样,跟寻常小倌比起来可带劲?”
谢玉绥表情深沉,整个屋子未曾点一盏蜡烛,仅靠着月光应下,两人之间气势汹涌,都不怀好意。
“本王的私事,就不劳将军操心了,今天在牢里将军可曾听见自己想听的话?那件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邵经略仰头喝尽杯中酒,沉默良久。
都说死人的地方必有乌鸦,此时院落里的树上就停着两只,头朝着天空的方向,安安静静,此前这个院子里从未有过这种浑身漆黑的鸟。
邵经略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地方:“你想让我给你做内应,在大战期间不费一兵一卒打开城门……绝无可能。王爷雄才大略,想必在祁国那边已经控制了整个朝廷才有闲心来关心邾国的事情,但是我邵家即便被邾国皇帝打压至此,也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如今邵府只是……邵某感谢王爷援助,这人情以后必定奉还,但我不能拿国家百姓做还人情的筹码,还望王爷见谅。”
谢玉绥对此没有急着开口,手指敲击着桌面,声音很小,每一下都好像敲到了心里,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邵经略即便不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却也见过世面,心脏在短暂的颤抖之后,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谢玉绥这个人平时看着没什么攻击性,出自皇家的人模样都不算差,气质也更偏柔和,因着所处的环境不算好,自小就学会隐忍,乍一看像是柔顺的大猫,其实就是个将自己爪牙藏起来的老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人致命一击,就像是祁国的政权,那皇帝安然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自己手下的人悄无声息地已经被换了大多,如今自以为大权独揽,其实不过是个被放在高位上的傀儡。
风云变了几遍,谢玉绥突然笑出声:“将军玩笑,本王如何能让将军做出这种事情,其他先不提,战事本就劳民伤财,本王即便未沾政事,却也知道祁国并非有所野心,除非邾国有异动,祁国更愿保持长久和平。”
狗屁,就祁国那些花花肠子,早就想从邾国手上再拿些土地,祁国土地不如邾国富饶,尤其是西北等地土地更是贫瘠,很难生长农作物,常年需要朝廷贴补,一个只知道赔钱的地方既不能扔了,就只能在其他地方找补,找来找去就找到了邾国境内,这也是祁国边境一直不算安分,虽未大动干戈,却是试探多次。
邵经略深谙此道,在心中骂了一句,同时也为邾国担忧,如今邾国外忧内患,当真是多事之秋。
谢玉绥看着邵经略自顾自地喝着酒,并未觉得其怠慢,就算真将酒递到了他面前,他也未必能喝的下去,倒是见着这位小将军满腹愁容的样子很感兴趣。
邵经略瞥了眼谢玉绥的样子,哼了一声:“真就是在荀还是面前装作大尾巴狼,我倒是有些闹不明白,你是真的对他有感情呢,还是准备利用完再扔?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荀还是这人你应该也知道,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未必能彻底驯服,你……好自为之。”
谢玉绥直接忽略了邵经略的话,转而道:“牢里的三个天枢阁的人怎么样了?”
邵经略正倾斜着酒壶倒酒,听见这话动作一顿,几滴酒落到了桌子上。
“死了。”邵经略好像没看见桌子上几个晶莹剔透的水珠,端着杯子晃了晃,“荀还是不是说了吗,问完就死了,你应该问问他给那些人下了什么药,怎么我那么折磨都没问出一个字,荀还是随随便便就让那些人和盘托出,我都怀疑他们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可不可信的你不也信了吗?”
“倒是。”邵经略轻笑,“那话我想不信都难,王爷不想知道?”
谢玉绥沉吟道:“嗯……如今邾国皇帝应该正在犹豫,他一方面觉得太子是最合适的继承人,二皇子太小,幼子登基恐江山动摇,另一方面又觉得太子野心勃勃,手段又多,怕自己还没龙驭宾天就被架空了权利,而如今他身体还算好,未必等不到二皇子长大。但是这些事皇帝自己可以犹豫,其他人不能左右他的思想,一旦发现有人从中作梗便是触了逆鳞,所以才会一边打压着太子,一边又想扶持,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某一日,他突然发现这其中掺和的不只是自己的两个皇子与皇子母家,之中还有其他人掺和。”
谢玉绥话音一顿,声音一冷:“荀还是。”
邵经略:“原本荀阁主就被皇帝忌惮,这事儿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觉,不管荀阁主是不是真的参与到夺嫡争斗中,皇帝都不能也不敢去赌,万一荀还是真的站队,万一某一个皇子声望和权利达到了一定程度,说不准荀还是就会摸进皇宫取了皇帝的命,所以只要荀还是这三个字跟夺嫡挂钩,他就必死。荀阁主不是不谨慎的人,即便内心对两位皇子有所偏颇,怎么就能被皇帝察觉?”
说到这里,邵经略眼神径直对上谢玉绥,看着他没有任何波动的表情,叹了口气说:“王爷,这些事情我能知道荀阁主未必就不会知道,说你对荀还是没感情吧,这两日我瞧着你还挺上心的,若是有感情吧,你将荀还是放到了皇帝面前,让他跟夺嫡搅和到一起,真不是想让他死的快一点?”
谢玉绥面色如常,并未有被戳破事情的窘迫,反而有些惊讶于其他:“没想到被抓到的那几个天枢阁的人还挺有用,他们还说什么了?”
“这些并非那三人所言,我自有我的渠道。”邵经略道,“那三人只言此行只需将邵府全灭,并伺机杀了荀还是,若是不成便将邵府的事情一应推到荀还是身上,这种事儿没什么稀奇的,至于为什么对邵府动手,呵,看着难受。”
这理由还不如没有,邵经略听着更烦躁,恨不得直接带兵打到东都去,掐着皇帝老儿的脖子问他这样难不难受。
“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事我想问王爷。”邵经略道。
谢玉绥:“什么事?”
“我就是比较好奇,王爷明知道邾国那位皇帝见利忘义,根本不把盟约当回事,却还是毅然进了宫,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易让您毅然卖了荀阁主?”
谢玉绥不以为意:“这与本王卖不卖无关,荀还是早晚会走这么一遭,如今太子势微,急需扩充羽翼,跟荀还是比起来,你觉得中书令如何?”
邵经略沉吟。
谢玉绥笑:“是人都知道中书令能抵得上十个天枢阁阁主,若是能换得中书令的表态,太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卖荀还是是早晚的事情。太子手里原本就有焦广瑞想要的人,只是那人重量如何太子一直没能把握,但是前些时日出了点事情,顿时就让这件事情变得清晰明了。”
邵经略对此事尚不清楚,静听谢玉绥说。
谢玉绥:“话都是本王说的,邵将军白从我这里拿情报是不是太便宜了。”
邵经略苦笑:“邵府如今已是如此,王爷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如王爷今日就派兵攻打阳宁,整个阳宁无从抵抗。”
话是不是玩笑很难分辨,谢玉绥却也没有跟下去的意思,接着道:“这其中就牵扯着另外一件事了,不知道邵将军知不知道二十年前东都那件事。”
二十年前的东都只有一件事让所有人印象深刻。
邵经略有些怀疑地看着谢玉绥,按理说这件事情对于谢玉绥来说可以算是一件天大的事,怎么都不应该换得这样一个平静的表情。
谢玉绥:“那件事情大体上邵将军应该清楚,不过细枝末节可能还有些不明朗。”
邵经略不知道谢玉绥指的是什么。
谢玉绥道:“早年虽说杀人放火死了不少人,但是更要紧的是后续邾国和祁国发生的战争,起因便是因为有人指证,说东都那件惨案的罪魁祸首是祁国的一位王爷,听传言说,当初指证王爷的小孩儿是荀还是……”
邵经略:“确有耳闻。”
谢玉绥轻笑:“其实这事尚有波折,我就是找人先是跟皇帝那边说,杀害梁和昶幼子的凶手已经到了东都,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审判处决,然后给太子透了个口风,告诉他梁弘杰的事情皇帝已经知晓,很有可能察觉到许南蓉跟焦广瑞之间的纠葛,更有可能察觉到梁弘杰的身份有异。太子一听顿时慌了,赶紧找法子将这件案件引到荀还是身上,如此一来凶手并非一个弱女子,其实是荀还是,顾忌着荀还是的身份才迟迟没有下手。”
邵经略皱眉:“你这是非要让皇帝下定决心处死荀还是?”
谢玉绥侧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但笑不语。
“等等,你先说了之前指认祁国王爷的小孩儿,又说起了梁府的梁弘杰……”邵经略一惊,“你的意思是……”
谢玉绥手托着下巴,目光落于虚空中的某一处,未应话。
邵经略思绪飞转,而后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依着当时孩子的年龄来算,怎么都不可能是梁弘杰。”
“梁弘杰本是邕州钟府的公子,跟着父亲上东都治病,你觉得怎么样的情况下能让钟家夫妻大半夜的带着一个小孩儿跑到偏僻的窄巷中?”谢玉绥道,“荀还是身子本就偏瘦弱,年幼时定然比同龄孩子要小,而钟府的小孩儿虽说体弱多病,但是到底养尊处优,两人年岁相差不大,被搅混也很正常,最主要的是……”
最主要的是,谢玉绥知道荀还是现在的计划是什么,便更加不觉得荀还是会在当时的情况下指认他父亲是幕后主使。
这话谢玉绥没说完,他觉得邵经略没必要知道,话音稍顿,跳过这里道:“总而言之,梁府当时正好幼子不治而死,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将钟府的小孩儿当成亲生的养了起来,如今即便死了却也不能让皇帝发现,更不能让皇帝觉得他们靠着一个女人想要掌控焦广瑞,便是将荀还是退出来,一方面太子将自己摘干净,让皇帝觉得自己跟荀还是并无私交,甚至还因为他杀了自己老师的儿子而心生怨怼,另一方面保下了许南蓉,算是给焦广瑞表明了亲近之意,一箭双雕。”
“怪不得皇帝下令杀了荀还是,皇帝这是觉得荀还是在挑拨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想瞒天过海。”一个念头突然蹦进脑海里,邵经略一惊,“……皇帝不会觉得荀还是自己有要称帝的意思吧?”
谢玉绥捻着手指。
邵经略恍然:“怪不得……怪不得派了半个天枢阁的人,我这邵府不过是为了杀荀还是的一个名头,王爷你可真够狠,直接堵了荀还是留在邾国的路,你是真想要他的命啊。”
谢玉绥侧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呢喃道:“命……当然要。”
第83章
一方的灾祸彻底乱了阳宁城的秩序,街上的人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酒肆里也少了许多高声笑声,虽说街道上人并未减少,细细观摩之下能发现大家的脸上染上了一些阴云,到底还是被邵府的事情影响。
邵经略一贯受着本地人的爱戴,突遭此灾,大多人心里都难受,还有些在邵府做活的人家更是挂起了招魂幡,一时好像被烧杀的不只是邵府,连带着阳宁也受到了波及。
邵府如今被严加看管,进是不能进了,百姓虽说心中惦念,却也知道去了也于事无补,更是怕还有匪人徘徊在那周围,再被一刀切了,便只能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过生活。
时值子时,夜猫子都已经回了家,邵府动荡,本地官府加派人手于亥时施行宵禁,到了时辰猫狗都不能在街上晃荡,更不论是人了,店家早早歇了业,夜晚的街道里只有田间偶尔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
荀还是从邵府出来想避人耳目并不难,几个起落间就已经落到了街角的小巷了。
小巷幽深,月光只能在顶端徘徊,驱不散其中的阴暗,只在高立的墙头上撒下一层银光。
荀还是方一落定,更深处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几乎与巷子融为一体,似乎在察觉到异动之后方才现身,步履缓慢地走到荀还是跟前,弯腰行礼。
荀还是晃动着手中的白玉扇子,素白色的扇子于指尖反转,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到前方。
黑衣人的礼行的很敷衍,未等荀还是说话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笔直,哑着嗓子道:“问阁主安。”
荀还是手上动作未停,他今日出来甚至都没有换身便于隐藏的夜行衣,一身青色与脏乱幽深的小巷格格不入,但再仔细看又觉得有些诡异的和谐。
他轻笑一声道:“最近问我安的人可真不少,一个个明知道我快死了,张口闭口问安,不知道怀揣着什么心。”
“自是如字面意思,希望阁主一切安康。”这话一听就没多少真心,就跟逢人见面道安好一样,客套之言经不起推敲,那人显然也只是随口一说,之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扯淡,轻笑一声。
笑声不太好听,沙沙的,在这样一个漆黑的环境里显得尤为诡异,和着风声,像是闹鬼。
那人笑够了便又向前走两步,模样终于落入了荀还是的视野。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丑陋骇人。
荀还是啧啧两声:“倒是小瞧了你藏身的能力,整个阳宁都快被翻遍了吧,竟还没将你找出来。”
“阁主谬赞,这点雕虫小技怎能入了阁主的眼,更何况那王爷毕竟顶着异国的姓,哪敢在阳宁大肆翻找,属下寻个空隙藏身还是能做到的。”方景明依旧不太习惯说话,嗓子沙哑难听,“阁主到底是阁主,一下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表现得如此淡然,属下佩服。”
荀还是:“你指的是哪点?你带着半个天枢阁的人过来围剿我这件事,还是你瞒着所有人自己会说话,潜伏在天枢阁里多年的事情?”
方景明想了想:“都有吧,不过阁主和我有一点应该是一样的,我们做事都不讲究过程只看结果,如今的这个结果虽说未曾达到我期望,但也还算是可以接受,想必阁主对此番结果应该也有所准备,在我们动身来往这阳宁之际,您应该就已经料到会出现类似的事情。”
“你可不要污蔑我,在这件事上我只是个受害者,如今你看我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怎么能说跟我有关?我并非想要邵经略一家老小的命。”
“阁主是不想要邵经略一家子的命,但是皇帝想要,您来这之后应该也已经察觉到,根本就没有搜集证据这一说,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要邵经略一家老小的命。”方景明语意轻飘地就决定了那么多无辜人的生死,就像他从前做过的每一件事一样,未必和邵经略有仇,只能算是执行命令。
这种事不只邵经略在做,整个天枢阁都在做,荀还是自然也在做。
对此荀还是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横加指责,他没有立场指责任何一个人,他们就是一群刽子手,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早已数不清,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没有想再充当好人。
荀还是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挂到高空的月亮,月光终于翻过墙面撒到巷子里,照亮了两个的身形,同时将影子投在了墙上,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漆黑一片见不到模样,有点像传闻中藏匿于黑暗中,随时准备吃人的鬼。他们两个身染血腥的人,让人有些分不清,到底立于地面的人是他们真是的模样,还是映在墙上漆黑的影子才是原本面目。
荀还是道:“既是藏匿了这么久,如今突然现身此处等我,想必有要紧事说罢。”
方景明:“不管如何,希望阁主能回一趟东都。”
“如今将我困于阳宁的有你一份,你现在说让我回东都是不是有些好笑。”荀还是嗤笑,“突然觉得我这个阁主重要,需要我回东都主持大局?”
方景明并未因为荀还是的嘲讽而面露难堪,正色道:“东都即将变天,荀阁主既然想让他烂那就让他烂的彻底点,阁主什么打算属下虽未能知晓缘由,但却能明白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