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绥一愣。
“嗯?”
荀还是用力抓着谢玉绥的衣衫,身子又往前靠了靠,脑袋放在谢玉绥的肩膀上没有抬起,沉吟片刻后软着声音,说:“我难受。”
第74章
大雨直到天亮都没有停歇,邵府的火势虽大,但院落屋子众多,雨下的又很是时候,总还是有几间幸免于难。
邵经略虽说这些年安于阳宁,除了日常训练以外很少有带兵的机会,已经从一个被风沙洗礼过的将军逐渐变成了有几分风度的公子,但说到底还是个糙老爷们,对府邸并不是特别看重,能住能过日子就行。
他是不在意,府里做工的人可不是这么想,他们巴不得将最好的给这位将军,很多地方不需要邵经略多说,一应准备齐全,所以哪怕有些偏远的院子许久未曾有人用过,里面东西依旧齐全,地面桌面比每日有人来往的客栈还要干净。
不过也是因为这间院子又小又偏,雨下的又大又急,这小院子才没有被波及,只是院子里供人休息的地方就不多,除了一间主屋以外还剩个东厢房,邵小将军没用人多说,自己乖乖地进了东厢房。
谢玉绥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荀还是抱到了房间里,动作并不太好看,或者说抱着荀还是的样子不太好看,他长手长脚委屈在谢玉绥的手臂上,若是换成个女人可能还能赏心悦目些,即便荀还是花容月貌,到底是个正经的男人,还是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也就是仗着周围没有外人,守在四下的都是谢玉绥的人,才免遭围观。
不然即便荀还是脸皮再厚,都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这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自那一句服软的话后荀还是便没有再开口。荀还是只是难受,不至于连路都不能走,但是他懒得跟谢玉绥多计较,也没那么多精力跟谢玉绥计较,既然有人愿意帮他两条腿多分担,荀还是也接受的心安理得,说到底还是占了脸皮厚的光。
进了屋子之后从衣柜里翻出了几件干爽的衣服,荀还是一言不发地去屏风后面换好,躺上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水打在窗棂上哒哒作响,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不是荀还是故意冷落谢玉绥,实在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气氛烘托之下很容易热血上脑,这时候不应该多说话,多说多错,不如等一切稳定,情绪有所收敛再说正经事。
床铺很宽,荀还是躺在最里面,给谢玉绥留了地方。
干燥柔软的被子遮住了半张脸,荀还是的头嗡嗡作响,耳朵里鸣叫不已,五脏更是比院落里的泥地还要混杂,翻腾搅和着,喉头尚且卡着一口血,咽不下去又出不来。
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奇迹地穿过耳朵里的鸣叫声进了大脑,让原本就浑浑噩噩的头清醒了那么一会儿。
荀还是觉得自己这一年过得当真是充实,好多事情还没出现个结果就莫名其妙出现另一个突发状况,往常能有一件也就不错了,现在突发状况反而成了常态。
就像今晚,荀还是本想等穆则到了先安抚住邵经略,再做打算。
邵经略这个人并非一定要死,尤其是荀还是看见邵经略对阳宁的影响之后,荀还是觉得这个人可以用用,虽说在皇帝那里必死无疑,这中间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结果一场大火,半个天枢阁的人,直接将荀还是的打算烧个精光,今夜这样大的阵仗阳宁百姓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关于谢玉绥的事情,这次谢玉绥到东都肯定有其他安排,让他亲自到东都绝对不是什么小事,再加上后来戴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透露出的消息,都明确表示谢玉绥不简单,可是荀还是一时又没找到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的线。
荀还是头疼的厉害,只是随便想想就觉得头跟要炸了一般,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实在是没办法从中分心细想。
方景明确实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杀了荀还是的机会,就如荀还是先前所说,现在想杀他不费吹灰之力,即便是反抗,就跟奶猫扑腾几下没什么区别。
一声声响之后,荀还是隐约听见了脚步声,之后停在了床边,紧接着他感觉到身后棉被被人掀开。
荀还是闭着眼睛,他身上很凉,即便盖着棉被也没能拢多少温度。
被子不小,两个男人躺在其中绰绰有余,即便各躺一边中间也能留有空隙,但是谢玉绥翻身上床之后直接贴了上来,长臂横在荀还是腹部,轻轻将人带到了怀里。
他另一只手在荀还是额头上探了探,确定没有发烧遂安下心,手掌贴在荀还是的手腕之上,不一会儿温暖澎湃的内力自手腕穴道处奔涌而至。
经过雨水冲刷了那么久,荀还是原本就偏凉的体温几乎察觉不到,若非还有心跳便如同死了一般,而现在,内力裹挟着热量顺着经脉游走全身,不多时荀还是便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连带着动乱不已的五脏都似乎消停了些。
荀还是舒服的险些哼唧出声,好在理智尚存,没让自己丢这个人。
他轻轻睁开眼睛,瞧着面前暖黄色的帷幔,耳侧一股气息打在上面痒痒的,带着灼人的温度将他耳朵炙烤得通红。
折腾了他好久的疼痛逐渐平缓,荀还是的精神早已超负荷,没了疼痛支撑之后,意识开始有些飘忽,眼皮越来越沉,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难得地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他困意来得如此之快,大有眼睛一闭直接昏睡过去的架势。
靠着最后一点意识,荀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努力想了想……想了想……脑子已经想不动了,鼻间缭绕着的熟悉的味道带着点催眠的作用,他脑子成了一锅浆糊。
谢玉绥感觉到怀里人的身体从僵硬逐渐变得放松,略有些抗拒的手腕变得顺从,整一个炸了毛的猫被伺候舒服了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别人都当荀还是诡异难以捉摸,实则这人最好捉摸了,就像现在这样,简单顺着毛捋捋就哄了个高兴。
谢玉绥看着荀还是的头顶,确定荀还是的体温逐渐正常,呼吸趋于平稳,不再是刻意压制之后,趁着荀还是要睡着之前,沉着嗓子道:“今日怎的穿的那样喜庆,之前从未见你穿过红色。”
没有提将军府的混乱,也没有提叛了一半的天枢阁,单单提起了荀还是的衣衫。
先前靠近时,谢玉绥乍一看见那身红色时,差点以为荀还是受了多重的伤才会将整个衣服染了颜色,结果将人抱起来才发现那单单是一件衣服,一件荀还是从未穿过的红色的衣服——一个刺眼的颜色。
荀还是意识正迷糊着,听着谢玉绥的问话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嗯?”
“你的衣服。”谢玉绥重复道,“今日怎的穿了红色?你不是喜欢青色吗?”
荀还是艰难地想要掀开眼皮,脑子缓慢思考着衣服怎么了,随口回道:“准备了,也就穿了。”
“什么准备了?”谢玉绥一愣,面色不由地沉了些许,他没有放过荀还是的打算,见着荀还是就要睡过去,直接撤了手将人翻过来。
没了那股内力调和,刚刚消停的五脏又开始不安分,疼痛似乎又有要回来的意思。
谢玉绥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头靠在上方,荀还是则枕在枕头上,乍一看就像是依附在谢玉绥的怀里一般,蜷缩着分外可怜。
将人板正,谢玉绥赶忙再次攥住荀还是的手腕,将内力渡了过去,如此荀还是皱起的眉头又逐渐放平,表情放松了下来。
等了半天谢玉绥都没等到荀还是答话,看着荀还是眉宇间缭绕的疲倦,他终于还是没忍心再打扰,轻叹了口气,放下撑着的手肘滑进被窝里,面对面将荀还是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本应该睡着的人这时突然开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儿,还要哄着睡觉。”
“没睡着?”谢玉绥惊讶。
“嗯。”荀还是应了一声,往前挪了挪,带着点鼻音喃喃道,“瞧着你不是很困的样子,陪你说说话。”
“睡吧,睡醒了再说。”
雨虽说还在下,窗边却已经能见着光,要不了多久乌云就会散开,天要亮了。
荀还是确实很困,困得整个人都不太清醒,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轻笑一声道:“怕我这么睡过去惹得你不高兴。”
“我有何不高兴。”
荀还是又笑了笑:“衣服没有别的意思,邵府的那间屋子里只有红色的衣服,不知道这小将军是什么癖好,我并非喜欢青色,只是对衣服无甚喜好,有什么就穿什么,没想那么多,你若是不喜欢,以后不穿了就是。”
“我不……”谢玉绥本想辩解一句,虽然他确实看那红色不顺眼,多数人只有在大婚之日才会着大红色喜服,寻常时日很少有人会穿着红色招摇过市。但这话他不可能明说,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都不允许他因为一件衣服而生出不悦的情绪。
这种情绪……
“醋了?”荀还是以往的眼力见在此时消失无踪,他抬头看着谢玉绥皱在一起的眉头笑得开心,“放心,这嫁衣我绝对不会为别人而穿,唔……也不一定是嫁,万一是我娶呢?”
谢玉绥确实不悦,但是听见这话瞬间就软了态度,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荀还是的头发:“嫁娶无甚区别,以后别再穿了。”
“不穿了,本也是因着没别的衣衫,以后就算光着也不穿了,可好?”
“不好。”谢玉绥曲指弹了下荀还是额头,随后手掌盖在荀还是的后脑勺,将人摁在怀里,“先睡会儿吧,不难受?”
荀还是声音闷闷道:“好多了。”说完又想了想,补了一句,“谢谢。”
谢玉绥“嗯”了一声,没有矫情地说什么谢谢见外,有时候不能在行动上有所回报,这两个字就承载了很多东西,比如现在,比如对方是荀还是,因着不需要去费劲思考人情,所以才能坦然地说出“谢谢”这两个字。
谢玉绥明白,便不欲在此事上多费口舌,转而说起旁的事情:“我之前在东都见着一位甚为奇特的大夫,据说在疑难杂症上颇有建树,回头让他给你瞧瞧。”
荀还是眼睛一闭,困意再次蔓延上来,正跟睡意斗争,听见这话噗嗤一乐:“东都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大夫?往后再瞧罢,现在不到时候。”
确实不到时候,只是一个命不久矣就能让那么多人惦记,若是真让江湖上的人知道荀还是的身体情况,估计一日消停都不会再有了。
“哦对。”荀还是混沌的脑子里难得还能想起一件正经事,趁着没忘赶紧说道,“这阳宁里估计混了不少天枢阁的人,若是见着直接处理了就是,不用顾忌我。”
谢玉绥听见这话有点犹豫。
荀还是虽未睁眼,却好似看透了谢玉绥内心的想法,他打了个哈欠,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道:“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想杀就杀。”
说完他难得良心发现地想起来还有另外一个需要顾及的,补了句:“穆则别动,其余随意。”而后他额头抵在谢玉绥的胸膛上,嘟囔了一句“好硬。”便没了动静。
荀还是呼吸渐渐平稳,睡得坦然,谢玉绥低头看着胸前露出来的一点头顶哭笑不得。
他正准备闭上眼也跟着小憩一会儿,突然察觉到窗边有所异动,他身形未动,抬手一道气劲打在了窗棂上,沉声道:“且先去忙,几个时辰后再找本王汇报。”
窗边之人脚刚落地就听见这声吩咐,赶忙闪身消失,只留下几个泥点子在廊上。
院子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院门外站着两个守卫。
荀还是虽说低着头,呼吸听着也平稳,但是他并未睡实,直到听见谢玉绥那声吩咐不自觉地提着嘴角,刚放下心下一刻彻底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太好,再睁眼时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窗棂上映着红色的夕阳,而后鬓间落得一个吻。
荀还是揉了揉眼睛,抬头迎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谢玉绥不知道醒了多久,因知道荀还是睡觉很轻,所以一动未动。
眼看着时辰渐晚,荀还是渐渐有了动作,他睁着一双因着刚睡醒有些湿润茫然的眼睛,像是温柔无害的小动物,常年苍白的脸上少有地染上了红色,任谁见到这一幕都没办法将他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天枢阁阁主联系到一起。
谢玉绥瞧着这一幕心念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脏处蔓延开,连日忙碌积攒下来的疲惫和阴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手指捏着荀还是的下巴,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低头轻轻吻上薄唇,随即笑道:“晚上好。”
第75章
说的是晚上,其实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泥土味,隐约还能闻到一丝血腥味,被尚且比较高的气温烘烤着飘散于空气中。
荀还是坐在院子里,一眼能看见旁边屋檐外焦黑一片。
谢玉绥过来时,就见廊下一人穿着轻薄的白衫,原本就单薄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瘦弱,乌黑的头发一半用黑色发簪随意挽了一下,头靠在柱子上微微仰着头。
这间院子虽说日常有人打理,但是院落里光秃秃的,再加上院门外一片狼藉,怎么看这个画面都有些悲凉和萧索。
他恍惚有种错觉,似乎这一幕就是荀还是内心的映照,因为内里早已荒凉不堪,才会没有丝毫犹豫地做那些损害自己的事情,即便送命也在所不惜,因为在荀还是的计划里,自己的命排在末尾。
思及此,谢玉绥皱了皱眉头,刻意放重脚步声走到走到荀还是身侧,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廊上。
荀还是听见身边的动静侧过头,一眼就看见乌漆嘛黑的药,眼皮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虽然他不怕苦,但是苦就是苦,没有人乐意喝药,尤其是这比一般药还要苦上几分的黑汤,当真是难以下咽。
但是瞧着这碗东西,荀还是不用提醒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不知道被扔到哪里的小瓷瓶,还没等谢玉绥多问一句,自己就端着药一饮而尽,摸了摸嘴道:“不知道是不是喝惯了,竟觉得今日的没有从前的药苦。”
“改了几味药材,没先前那么苦了。”谢玉绥将药碗放到托盘上往旁边挪了挪,坐到荀还是身侧,犹豫了一下道,“你那把扇子……”
“嗯?”荀还是反应了一下,以往他每次犯病的时候都要拖上些时日,这次亏着谢玉绥用内力帮忙压制才能这么快消停,不至于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吐几斤血。只是大头被压制下来,内里亏虚却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会儿身子乏得厉害,耳朵里还有嗡嗡声,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谢玉绥说了什么,所以反应也相应的慢了一些。
待抓住关键字,荀还是轻笑了一下:“无碍,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
谢玉绥:“我看你整日拿着,若是要紧物件的话,我寻人修修,今日下属递给我时上面扇骨裂了好多处,一时用不了了。”
等了稍会儿,荀还是道:“真不要紧,街边随意买的。”
“街边的扇子有空白扇?寻常我见着都是写好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