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这几日消停的过分,邵经略每日早中晚过来吃饭,闲话几句之后匆匆离开,反倒是方景明一直没什么动静。
邵经略没有限制荀还是的行动,似乎也没有在院子里增派守卫,就像是家里来了个客人一样,只是邵经略到这个院子的动作勤快了一些。
奴仆们不知道荀还是的身份,只瞧着这人穿着大红色衣衫,模样甚好,很好亲近的样子,起先无人敢说话,两日后便有人壮着胆子跟荀还是闲聊几句,一来二去荀还是发现,这些人俨然将他当成了邵经略的人,每次邵经略来吃饭时,那些伺候的奴仆脸上总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暧昧。
可这种宁静下暗藏的汹涌只有荀还是和邵经略自己知道。
晚膳时分,邵经略踩着最后一点夕阳进了院子,屏退左右,二人面对面吃饭。
荀还是戳着碗里的饭菜,手背撑着头看着邵经略吃饭,半晌后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心悦于我,百忙之中还要抽空与我同餐,殊不知你这全府上下都当我迷了将军的眼,生怕娶了个红颜祸水回来。”
邵经略咽了口里的菜,笑道:“那荀阁主可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将荀阁主纳入房中?”
“现在不就是在你的房中?”荀还是指着自己的红色衣衫,又指了指面前的饭菜,“将军费心,为了让我能安心吃下这软骨散,每日都要费心前来,荀某哪能不领情?”
邵经略握着筷子的手一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咬掉了筷子头上的米饭,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之后,道:“阁主玩笑,每日前来与阁主同吃就是怕阁主想得多,如今怎的这样还能让阁主生出猜疑?怕是阁主在东都那地方待久了,早已不相信人心罢。”
“人心有何可信?邵将军信吗?”荀还是不以为意,“现在谈人心着实没什么意思,倒不如跟我说说,如今想要我做些什么。”
邵经略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点饭吃完,擦擦嘴,道:“事到如今跟您说话实说也无妨,如今东都那边正乱套,即便阁主顺利将任务完成也不可能活着回到东都,这一路不知道藏匿了多少人在等着阁主,先不说别的,就在客栈那个您的下属如今应该也已经收到了传信,也就是说,在皇上那里,荀阁主您非死不可。”
皇帝让方景明跟着的时候,荀还是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只是邵经略的话也未必全都可信,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多少假,就需要判断。
荀还是仿佛并不太在意,轻笑一声道:“若是这样说,邵将军给我下软骨散反倒是在救我?荀某可是要谢谢邵将军的一番苦心?”
邵经略跟着笑笑,依旧没接这茬,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卷着自己的发稍道:“如今尚留在客栈的那个人是叫方景明对吧?听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这天枢阁当真是个妖魔鬼怪的聚集地,听说这个人从前是跟在上一任阁主身边的?我之前没见过,说来惭愧,天枢阁那么大,我也就跟荀阁主打过照面。”
荀还是:“跟天枢阁打照面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多数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怎的邵将军对于没见过天枢阁的人还挺遗憾。”
“自是遗憾,少看了不少热闹。”邵经略今日明显不着急走,荀还是猜他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刻意找机会说与他听,至于是什么消息……不用多猜,肯定不是好事。
邵经略此时端起一副见过百态的样子,高深莫测道:“一因生百果,我想这个道理荀阁主比我要明白的多。”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想提一人问问荀阁主,如今您布了这么大一盘棋,期间死了多少人数不胜数,这罪孽阁主可背得动?东都变故已生,邾国朝廷、江湖乃至他国都成了一锅粥,原本按部就班的棋出现了异样,阁主可会心慌?如今棋局行至末端,结局就要见分晓,却将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可曾后悔?”
荀还是眯着眼睛:“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谁让你问的?”
“这不重要。”邵经略耸耸肩,“我也比较好奇荀阁主要怎么回答这几个问题,还有……”
他站起身绕到荀还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会被惊艳到的脸,这样的人按理说就应该被藏在深宅里供人消遣赏玩,纤瘦的身体怎么看都不像蕴含强大力量的样子,可就是这样的人让无数人夜不能寐忌惮不已,即便是他自诩有武将的傲骨,不屑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却还是不得不破例用上了点见不得光的手法。
软骨散的量并不多,每次只敢加一点点。那一点点剂量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顶多让体力受到一点限制罢,但就像是皇帝做过的事一样,自己不做点什么总是不安心,哪怕做出的这些事微乎其微,或许还会因为这点未必有用的事情打草惊蛇。
荀还是这么多年毒吃的太多了,若不是药性刚猛的对他基本上没什么用,那点软骨散还不如盐巴能给他味蕾带来一点刺激。
“还有什么?”虽说现在的这个姿势看起来不太妙,荀还是却没有站起来与他对峙的意思。
邵经略目光暗沉,难以捉摸。
他模样确实不如一般武将那样凶狠,五官清秀,若是皮肤白一些倒更像长时间坐在堂中的书生,当然忽略掉他眼底的那点狼性就更像了。
即便是安逸久了未曾亮出的狼也依旧是猛兽,荀还是从未小瞧过他。
“荀某本以为像邵将军这样的人都比较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不成想将军说话倒是跟朝廷上的那些文官差不多,卖了这么久的关子想让我给什么样的反应?心惊胆战还是痛哭哀嚎?”
玩笑一般的话,邵经略低头笑了笑,随后站到荀还是身侧,背靠着桌子,视线落到远处,吐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知道皇上早晚有一天容不下邵家,自古没有几个将军能善终,也可以说,死在战场上就是最好的归宿了,像我这样的多活一天都是赚。”
邵经略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周围的气氛也因着这一点停顿变得有些僵硬,话说出口很容易,但是祖辈多少代人都效忠的国家,却在他们家仅剩一人的情况下依旧不肯放过,换做谁都会觉得心寒,当初刚得到这样消息的时候很难想象邵经略会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没有立刻上东都质问,而是不置一词,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过着原本的生活。
忍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由他亲自开口说出这件难堪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似乎这么多年让他足以消化这位主君的无情。
邵经略有些想笑,却也是真的笑了,他肩膀颤抖仰着头笑了几声,之后道:“其实我并不知道荀阁主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猜测或许荀阁主在给自己找一条后路,这条后路可是太子?”
邵经略侧头看向荀还是,那张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他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调整好心绪,道:“不管阁主信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合作,哪怕只是暂时。我这人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若是皇帝不打我的主意,这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也无妨,可如今安稳的日子是过不成了,我只是想求一条生路。”
荀还是:“生路谁不想要,生……其实才是最难得。”
这句话换作别人嘴里说出来肯定会让人觉得矫情,在朝者,哪个不是拼了命的想往上爬,可反观现在屋子里的两个人,却都是求个“生”而已。
邵经略感慨道:“确实啊,生才是最难得。”
话到这里,邵经略沉默良久,过了会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再转头看向荀还是时眼底带了点光,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亮。
“虽说江湖上都说荀阁主为人狠辣,并非益友,不宜结交,但是经略在见着荀阁主第一面就心生好感,自想亲近,这才刻意将您留在了府中,当然有刻意将您和您属下隔开之意。”
荀还是挑眉。
邵经略道:“话已至此,经略就跟阁主说个明白,其他是非如何您自行判断。”
“究竟有何事?”
邵经略沉吟片刻,道:“虽不知消息是否可靠,但是……这么说吧,咱这阳宁因为地处偏远,所以经常会有些敏感人物流窜至此,日前我这里就见到一个人,因偷窃入狱,偷得还是官银,数额不小,故而应刺面流放,这事儿我本不想掺和,但是那人为了活命,自愿曝出一件隐秘之事作为交换以赎罪,这阳宁鲜少有这等趣事,我就听了一耳朵。”
“那人说他自邕州城来,流浪多处,早年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事情,怕被灭口才混迹在乞丐中,不成想身上的银两都被其他乞丐发现抢夺一空,这才落得偷盗的下场,结果一偷就偷了官银。”
“所以他是听了何事吓成这样?”荀还是神色恹恹地掀着眼皮。
“他说……”邵经略话音稍顿,目光深沉,面色凝重,“他亲眼看见上一任天枢阁阁主死在了荀阁主手里。”
荀还是瞳孔很轻的颤抖了一下,轻到即便邵经略就站在对面,正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都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样,之后他听荀还是低笑一声。
邵经略这话问的鲁莽,不管是真是假,荀还是都应该会否认,不仅天枢阁不是江湖上的草莽门派,那是皇帝名下的暗部,他杀了老阁主这件事无异于就是公然挑衅皇权,于情于理都不会承认。
邵经略暗探了一下,刚想张嘴将这个话题略过去,却在这时听见荀还是笑道:“对啊,我杀的,那老东西命太长,等他死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若是不送他上路,天枢阁阁主的位置又要如何空出来?”
“你……”邵经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荀还是沉吟道:“嗯……你若是说这个,我大致知道你为何要将我和方景明分开了,可是方景明知道了这件事意图对我不轨?这倒是符合他的性子,毕竟他的命是老阁主捡的。”
“荀阁主当初不也是被老阁主带回去的吗?据说您当年……”
“据说我当年流落街头,濒死之际被老阁主带回去。”荀还是打断了邵经略的话,将后面内容补全后笑道,“带是带了,不过是我主动送上门,我可是寻了好些时日才找到蛛丝马迹,之后‘一不小心’摔在了老阁主的面前。”
邵经略一惊,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味。那时候荀还是才多大,虽说天枢阁到了荀还是手里后更加令人闻风丧胆,但是早年之际却也是个让人害怕不已的地方,一个小孩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心脏,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才会主动进天枢阁。
邵经略的震惊没有一点影响到荀还是,就见他依旧用这漫不经心的态度道:“不过倒是我心急,老阁主死得太早,不然也不会引起皇帝的过度猜忌。”
彼时老阁主死后天枢阁群龙无首,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皇帝觉得荀还是胜在年轻好操控,经过雕琢肯定会成为一把好用的刀,这才让他坐到了阁主的位置,结果没想到荀还是这个人如何跟年龄没有丝毫关系,他捉摸不透又心狠手辣,好刀是好刀,然而锋芒太过。
年龄小突然成了另外一个威胁,皇帝怕他活得太久有朝一日真的将刀尖指向自己,说到底,算是荀还是逼得皇帝对他动了手。
“所以如今方景明知道了这件事意图要我的命?”荀还是手指摩挲着额头,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最近是不是消停了太久,以至于什么人都敢打我的主意?”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苍白的皮肤下血管泛着青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上面还沾染了一点花的香味,那是饭前净手的时候,丫鬟在水里放的花瓣的味道。
太干净了,干净了太久一时有些记不得血是什么味道。
略过邵经略的身侧,荀还是的目光落在已经黑了一半的天空,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如今打我主意的人太多了。”
邵经略看着荀还是带着笑意的眼尾,这句话里没有危险,没有警告,不带有任何潜藏的意味,可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邵经略瞳孔一震,身上汗毛竖起。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荀还是的场景,那时他尚未到阳宁,也不如现在稳重,因着皇上明提暗贬的圣旨愤懑不已,本想到东都城外找个树林发泄,不曾想刚偏离官道没多久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那段时间东都城外流窜一个杀人抢劫的匪徒,匪徒神出鬼没、武功超群但又极其胆小,但凡听见一点风吹草动立刻不见踪影,所以官府派了好几拨人都没能将人抓着,闹得人心惶惶,那悬赏告示贴在大街小巷。
城里的人不敢出去,城外树林就显得尤为冷清,邵经略就是因着这个才跑出了城,他不怕匪徒,他只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只是没想到刚进了林子没多久就见到这样一幕。
那也是一个傍晚,残阳如血,一人披着满身的血气站在林子中间,衣服被鲜血浸染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恶鬼,一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头颅——便是那匪徒的头颅。
他仰着头,看着天空被风卷动的火烧云。
那场景邵经略这辈子都不会忘。
那时邵经略尚且未见过荀还是,可是见着那一幕,看着那一张即便沾满污秽也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貌,他下意识就觉得,这应该便是新上任的天枢阁新阁主了。
四周树木断了一片,不远处躺着尚且温热的尸体,荀还是站在其中一动不动,风带起他被血浸染的衣摆,撩起身后垂至腰间的长发,美得让人窒息。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邵经略总是能梦到那个场景,起初的几次他总是会从梦境中惊醒,浑身浸满冷汗,他不知道荀还是有没有发现他,又为何一言不发的放过他,只是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再遇到过荀还是,自然也就无从求证。
再后来,那段噩梦逐渐走了型,梦里不再有尸体,也没了狰狞的头颅,只留下一人身着火红色的衣服站在树林间,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作者有话说:
满柜子的红衣其实都是我们小邵将军备给阁主的。OVO
某王爷:别以为我这几天不在就敢为所欲为,待我把事情处理好再来算账。
(小邵将军瑟瑟发抖)
第71章
第二天晚上邵经略难得地没有过来吃饭,仆从布菜的时候见着荀还是无甚表情的样子,以为他因为将军没来不高兴,摆弄碗筷期间犹豫再三后安慰了两句。
荀还是正盯着桌子出神,听见声音抬头时眼底尚带着一点未来得及散去的迷茫,看的仆从一惊,随后又觉得这样好看的人就应该配他们将军。
仆从这种简单的人,脑子里什么想法基本上都写在了脸上,荀还是一眼看个尽,他笑笑没应话,晚饭依旧吃的不多。
邵经略今日的反常就像一个预言,时至子时,原本静悄悄的宅子被一声尖锐的惨叫贯穿。
荀还是猛地从床上起来,拉着屏风上的衣服刚穿至身上,脖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
荀还是身子一僵,瞳孔皱缩。
“如今阁主当真是不如从前了,警惕性差的厉害,属下看您睡的安稳,真不忍心打扰。”
这当真是屁话,荀还是的武功就算再怎么退化,都不可能感觉不到屋子里多出来这么一个人,若真差到如此地步,荀还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这种激将法对于荀还是来说实在没什么用,他没有转头,冰凉的刀刃上泛起的冷气只激皮肤。那人力道控制的很好,既没有让刀刃上着他一分一毫,却将压迫感悉数顶到了荀还是身上。
见荀还是没有出声,更没有动作,身后那人原本提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肚子里。
即便名声在外又怎么样,不还是被一个匕首逼得乖乖就范?他心中不齿,嗤笑一声:“难不成阁主在这婚房里住惯了不想走了?只可惜这邵小将军没有纳阁主为正妻的意思,不过相比之下倒是比在东都被人当个玩意玩弄要好很……”
那人嘲讽的话尚未说完,眼前身形一晃,手突然腕一阵剧痛,而后迅速爬遍真个手臂,而后知觉全无,就好像身体上从来都没有这个部位一样。
因着站位,又因着身高差距,他的视线正好被荀还是的头挡住,完全没看到荀还是对他手腕做了什么,原本被控制的人已经面朝向他。
匕首一抛一落间俨然易了主。
那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刀刃与皮肤相接那一刻只感觉到一阵冰凉,当疼痛席卷而来之际,起初的冰凉早已被奔涌而出的血气盖过,炙热滚烫。
荀还是控制着力道并未直接切断这个人的脖子,被烛火照亮的眸子里映照出对方惊恐的样子。
那人看起来年岁不大,至少比荀还是要小很多,脸上留着年龄赋予的狂傲,哪怕形势转变,都未曾有一点消散。
“荣柘。”荀还是精准地叫出对方名字,手指反转把玩着匕首,一步步向前靠近的同时,面前那人踉跄着倒退。
荣柘被叫的浑身一颤,荀还是的笑声在喉咙里滚了滚:“进天枢阁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杀人不能犹豫吗?哪怕是个孩童,也不能给对方留有反扑的机会,还是说你觉得我连个孩童都比不上?”
几步间,荣柘已经被逼至墙角,他一手握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无力地垂到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