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默默地把自己夸了一顿,而后表情就有一点嘚瑟:“刻意是刻意,但也是实话,王爷不信我也没办法。或者说,王爷实则对我情根深种,以至于仇怨当前都能安然自若,对我倍加照顾,真让我受宠若惊。”
说完他将谢玉绥的手又拿到面前想要亲亲,这次谢玉绥没再给他机会,抽手的动作十分快。荀还是也没想着还能得逞,甚至都没有用力拉着,所以谢玉绥轻松地就将手抽走了。
荀还是借着这事儿又笑了一会儿,那笑容太过耀眼,让谢玉绥的眼尾跟着有些许柔软。
那天他带荀还是回来时场景委实吓人,卓云蔚说吐了他一身的血并未夸张,谢玉绥当时还在想,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吐也吐不完似的,和着雨水腥味甚重,直到今日,谢玉绥感觉自己的鼻尖还缭绕着那股味道。
之后荀还是一连烧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意识才慢慢清醒,不知道这人性格就是这样,还是从前日子磨练成如此,只要睁了眼似乎就已经痊愈,性子恼人不说还不听话,怪不得被穆则盯着禁酒。
这几日喝着谢玉绥给的药,荀还是精神好多了,脸上不再灰败,虽说依旧苍白,至少还是个人。
谢玉绥知道荀还是之所以这么闹腾,就是想让他看见他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再担心,想告诉他,你可以走了。
说到底,荀还是还在赶谢玉绥。
天气如今已经有了温度,窗户大敞着,屋外一连几天都未曾见到太阳,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瓦砾,而后顺着房檐落到地上啪啪作响。如今乌云没有前几日那么低沉,天光也还算亮堂,透过窗户打进屋里时十分柔和,尤其是映在荀还是的脸上,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看起来像是白玉一般,光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再映入眼里,像碎落的星河。
谢玉绥坐在一侧看着荀还是弯起的眼角,过了一会儿开口:“过段时间我确实要回祁国一趟,那边有事情等我处理。”
荀还是:“何时启程?”
“再过些时日吧,倒是不急。”谢玉绥道,“你这身体如今看着好了很多但也莫要再折腾,这样下去恐怕你三年之期也活不到。”
“王爷玩笑。”荀还是的声音染上了一些郑重,“上次您说三年之期还是年前之时,现在细算下来,也就两年半了吧,跟折不折腾的没什么关系。”
谢玉绥:“我是说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荀还是抬眼,“王爷且去办自己的事情就好,无需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心神,感谢王爷此次出手相救,日后荀某自当多加注意,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两年半的日子过满,不会负了王爷的好意。”
荀还是话音平静,然而谢玉绥还是听出了他藏匿在其中的不悦,遂软下态度道:“虽说那毒暂时没有头绪,如今按着我给的方子调理身子或许能再拖些时日,只是莫要再将自己置身险境便是。”
荀还是:“王爷所说的险境可是那墓地?王爷可知那墓地里葬的是何人?”
谢玉绥未答。
荀还是提着嘴角,看起来像是笑着,然而那笑意未曾蔓延到眼睛,只停留在嘴角处,很快又消失。那日他跟神秘人说话时未曾点破埋葬之人的身份,他估计谢玉绥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才能表现得如此淡然。
“王爷且先忙着吧,若只是因为一封家书而对我如此照顾大可不必。”荀还是靠坐着,一收从前的轻浮,如今的模样倒是和他寻常时候一模一样,“我这人没有心肺,即便王爷对我再好,也不会为了这些恩情为您做些什么,更何况老王爷之事确实因我而起,不知道王爷您究竟听了什么见了什么才会不相信我的话。”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不过我这人确实挺没信誉。”
“你似乎很自豪?”
“自豪谈不上,但也没觉得不好。”荀还是不是很想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事实上除了调侃以外,他似乎没什么可以和谢玉绥说的话,到这里就收了声没再开口。
两人就这样静对着听了会儿雨,正当荀还是以为谢玉绥要走的时候,谢玉绥却突然前倾给他盖了盖被子。
“原本这些话我想下次来了再跟你说,但如今看来,估计我走了的话你又不知道要作成什么样子,那我们今天可以在这里谈谈。”
荀还是由着谢玉绥将他裹成个粽子,疑惑道:“你想谈什么?”
“谈谈……”谢玉绥重新坐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盯着荀还是,“比如,谈谈那个墓里为什么会葬着我父亲,谈谈你将我引到东都后想利用我做饵这件事,再谈谈,你妄图复刻当年邾国起兵攻打祁国,想要邾国皇室彻底消失这件事。”
谢玉绥每说一个谈谈,荀还是的眼睛就瞪大了一番,尤其是到最后,即便再控制,他也感觉到自己呼吸逐渐急促,盖在被子里的双手狠狠抓着褥子,一道轻微的撕拉声掩盖在雨声之下。
“你……”
看着荀还是准备开口,谢玉绥率先抢话:“你不必急着否认,我原本就猜测为何我那位皇叔到现在都没催着我回去,虽说他将我放置边缘,为了名声着想,也不应该让我在外面晃荡这么久,如今看来应该是你跟他有所联系,又或者许了他一些好处,作为交换便是让我到这邾国。”
“你不用否认,起初你的打算是什么我不太知道,但是在从墓里出来之后,你似乎更急于将我赶走,是原本的计划做了调整还是我已经没有用了?”
荀还是抿嘴不言,他不太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尤其是对方当着他的面剖析他的计划。
“所谓的跟梁家复仇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你是想借此激发皇帝和太子的矛盾,让他们内斗,加快邾国的内耗。当然邾国内耗是不够的,邾国存在百年,简单的消耗并不会动其根本,此时就需要有外忧。焦祝那些小国不堪大用,接连引发邾国对周遭小国动手的话太过明显,就需要找一个野心勃勃、能力却不低的国家来抗衡,如此你便选中了祁国。”
“两国交战绝非小事,按照邾国现在安逸的程度,一般事情也不会让他们动了出兵的念头,而祁国又还在发展国力,整体建国时间没有邾国时间长,所以国库也比不上邾国充盈,也背不起让百姓民不聊生主动发动战争的名声,我那位皇叔最注重名声了,暴君这两个字绝对不可以跟他有所牵连,那就必须要邾国主动才行。”
“想必荀阁主十分清楚邾国皇帝心中有一根刺,那便是早年他为了向祁国名正言顺发兵,便将一个祁国王爷打上了奸细的名义,并因此烧掉一整条街,如今你想复刻当初的阴谋,就必须有一个有地位并且有争议的人出现在东都。”说到这,谢玉绥脸上表情依旧平静,完全没有被利用后的恼怒,甚至还能对着荀还是笑,“这便是我出现在东都的原因吧。”
起初听见那些话时,荀还是的表情确实有片刻的崩坏,但当那番话说完时,脸上的震惊逐渐消失,甚至比之前和谢玉绥说话时还要平静。
“你许了皇叔什么要求?”谢玉绥问,“总不会是我的命吧。”
“不是。”荀还是没有对此作出一丁点的辩解,平静地说道,“与你无关。”
谢玉绥点点头:“既然不是我的命,那就是邾国皇帝的命了,看来你当初入天枢阁就是为了颠覆邾国,我父亲要是知道自己当初见的小孩儿如此有情有义,想必也会欣慰。”
“呵……”荀还是突然笑出声,“他应该正在后悔救了我,若非是我,他也不会惹上杀身之祸。”
“所以当初指认我父亲是内奸的人为何人?荀阁主就不必再往自己身上拦责任了,我话既然已经说开,希望荀阁主也能坦诚,这样说不准我还能帮到你。”
“帮我什么?王爷准备亲自带兵达到东都吗?”荀还是不以为然,“王爷把我想的太好了。”
谢玉绥:“好好说话。”
荀还是一噎,闭嘴扭过头。
谢玉绥:“对于你把我当饵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你想在邾国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但是墓的事情我会自己调查,你最好不要在这上面做太多事。”
“你这是威胁吗?”
“如果你觉得是的话也可以,还有,你最好等我回来之前消停一段时间,不然我不介意将你绑了带在身边。”谢玉绥冷哼一声。
荀还是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被谢玉绥拿着刀不停解剖,越听越难受,正想做一回乌龟找个借口将人赶出去睡一会儿,结果最后一句话直接将他从周公那里拉了出来,如此一来他顿时有了精神:“怎么绑?要关小黑屋吗?”
谢玉绥一愣,对着他脑袋敲了一下:“天枢阁里到底教了些什么东西。”
荀还是短暂地皱了下没眉,揉揉脑袋:“你没听说我原本进天枢阁是为了送给别人的玩……”话还没说完,头上就又被来了一下。
“那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教你怎么好好说话。”谢玉绥站在床边,敲完脑袋后又在上面揉了揉。
荀还是被揉的一愣,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记忆里只有小孩子才会被揉头发,而他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残存下来的大多和杀戮有关,所以这一次让他彻底愣了神,倒是让谢玉绥揉了个彻底,只是在他撤手的前一刻荀还是率先反应过来,紧接着抓住那只乱动的手。
他眯着眼睛抬头看着谢玉绥:“王爷这又是何意,真将我当成儿时玩伴?”
谢玉绥:“且不说我没有玩伴,即便有,像你这样也早就被打死了。”
荀还是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谢玉绥的手腕:“那这又是作何。”
作何……谢玉绥其实也不知道作何,只是下意识做了。
荀还是眼底暗潮汹涌,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这一刻他似乎见不得谢玉绥这样温柔的动作,也看不得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因为这股情绪,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装一个病人,突然暴起,扯着那个手腕直接将人甩到床上,欺身而上,瘦弱的身体暗藏着强大的力量,谢玉绥一个不防当真被荀还是得逞直接压倒身下。
被子跌落,梅子顺着脚踏弹了几下后滚得老远。
荀还是穿着雪白的里衣压在谢玉绥身上,一只手撑在他耳边,另一只手依旧拉着谢玉绥的手腕,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荀还是眼睛深邃,看着谢玉绥眼底自己的倒影。
“王爷这是要回应我?”
谢玉绥不得不承认他对荀还是提防越来越少,以至于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得了现在这个境地,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总不能就在这床上打起来,若是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荀还是不知道自己沾了名声的光,手指沿着谢玉绥的脸颊滑动,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轻轻一按:“若是王爷真有此意,那我就收回起初的话,我发现王爷回应我也挺好的,总比一个人唱独角戏要有趣的多。”
“我记得我说过,我确实与父亲很像,荀阁主莫要混淆了自己的感情。”
谢玉绥这话说的太过一本正经,若是寻常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换成现在这个状况下就显得过于滑稽,滑稽到荀还是落在喉结的手指一顿,之后视线才慢慢移到谢玉绥脸上,一言难尽地迎上他的目光:“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父亲吧?”
谢玉绥:“荀阁主不至于做出有违常理之事。”
“那你说这话又是为何?”
这次谢玉绥没有答话。
荀还是盯着谢玉绥近在咫尺的脸想了想,随后恍然:“你以为我对这张脸有所依赖,所以将那种依赖认知成不同的感情,才会对你如此?”荀还是的表情越来越精彩,最后噗嗤一下笑出声,“王爷果真可爱。”
谢玉绥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荀还是却很享受现在:“虽说我命不久矣,但因着这张脸也曾让许多人趋之若鹜,若是王爷想……”
他手指逐渐向下滑动,挑动着谢玉绥的衣领,指腹在锁骨上下流连,眼看着那只手越来越不安分,谢玉绥突然抓住荀还是作乱的手,趁荀还是不注意一个用力,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荀阁主自重。”
两人处境倒调,荀还是头嗑在床上发出咔哒一声,他睫毛一颤,随后抬眼皮看向压在身上的人:“王爷这就不讲理了,到底是谁不自重,如今我可是被您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谢玉绥听此言赶忙就要起身,然而衣领却被对方拉住,上身起了一半立刻又被拉了下去,这动作太过突然,鼻尖直接撞在一起。
太近了……谢玉绥看着面前勾人的眼睛,只要再往前一点,那道屏障就会被击得粉碎,原本还可以当成是荀还是的轻佻,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不再是简单的调戏可以涵盖的过去。
呼吸纠缠在一起,谢玉绥甚至能看到荀还是脸上细细的绒毛,一道血痂横在鼻梁之上,让他原本恼人的脸上多了点楚楚可怜,若不是看见荀还是眼底那点一闪而过的戏谑,谢玉绥差点就沉浸在这暧昧的氛围里。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说话,这样近的距离动动嘴皮就可能擦到一起。
这气氛太奇怪了,谢玉绥眉头越皱越深,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顺着对方的呼吸进到了血液中,他感觉自己似乎也中了和荀还是一样的毒,通过气息盘踞到经脉中,一点点沿着血管流到心脏,而后蔓延至全身,酥酥麻麻的,让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在第一时间挣脱离去。
错过了最佳时机,再反驳或者挣脱看起来就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做了这么多年王爷,即便总被人看轻,却还有骨子里的高傲,而那点高傲此时都用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甚至没注意到现在这个动作有多么危险。
这点危险并不危及生命,而是来自身下的人。
荀还是向来对自己很了解,他不可否认在最开始见着谢玉绥时确实因着他跟老王爷过于相似的脸才被吸引,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毕竟他跟老王爷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只能记得一个大致的模样,那时候他才几岁,二十年下来即便当时记得再清也都忘了。
一如话本子里所说的,有时候让人心动的未必是威胁生命之际,对方奋起挡箭的动作,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逆着阳光的回眸。
荀还是知道,自己对谢玉绥的好感建立在老王爷之上,下意识放松了警惕,当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以后,再想去亲近一个人就太简单了,至于从何时心动已经记不清了。
感情说到底是一笔糊涂账,追溯再远也很难算得清,但是另一笔账还是算得清的,荀还是原本引谢玉绥来东都不只是想要邾国出兵以致内外消耗这么简单,当年若单单只是一个邾国,如何能让谢炤元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荀还是想的从来都不是邾国一个国家,他想要邾国和祁国一起死。
这话他不会对谢玉绥说,事实上他原本将谢玉绥引到东都前,原计划里谢玉绥会有一个和谢炤元一样的死法,然而事到临头计划还是更改了,所以他选择和太子合作,也有了那一次跟太子的交谈。
如今他的计划里又多了一条,要将谢玉绥从其中摘出去,不单单出于自己的情感,也是因着谢炤元——起初他曾以为谢玉绥是个狼心狗肺之人,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于一场阴谋,明知道祁国王座上坐的那个人是杀父仇人,却还能安然地做着他的王爷。
直到那次在东都城外遇刺,荀还是刻意将刺客留给了谢玉绥处置,虽说那次处置荀还是没有过问,但在东都城下相当于天枢阁家门口,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自然也就知晓了谢玉绥所问之事。
哪里来什么纯良王爷,不过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刺客被折磨的没了个人样,颠三倒四没说出太多有用的话,谢玉绥虽说没有主动问问题,但是荀还是看时看出了谢玉绥想要知道的事情——谢玉绥之所以着急要谢炤元的手书,很有可能跟他在祁国谋划的事情有关。
荀还是曾大胆猜测了一番,或许他在等一个时机,起兵造反。
当然这一切都是荀还是的猜测,并无实据,荀还是对此也无甚关心……从前无甚关心。
如今他想,反正岁月只剩下三年不到,及时行乐又如何。只期盼着谢玉绥能一如从前般不要动心,不要有感情,能给他一个胡乱折腾的机会,他只想在死之前少有的为自己做一件事。
荀还是拉着谢玉绥衣领的手一直没松,弯着眉眼道:“我可是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自己不珍惜,怪不得我。”
这句离开一语双关,包含着身体,也包含着荀还是给出却不想要回应的感情。
谢玉绥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若非他留在此处,此时荀还是的丧事都该要办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为自己辩驳,结果话尚未出口衣领又是一紧,眨眼间两个人仅剩的那点距离因为荀还是突然的动作消失不见,两唇相撞,所触之处一片柔软。
第54章
不知道哪阵风将屋外的雨带进了窗户里,打湿了窗台边的桌子,湿了上面平展开尚未用过的宣纸,雨水如墨般散开。雨水敲打着窗棂,像是一首乐曲,富有节奏地哒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