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已经不只是摇晃那么简单,眼看着碎石渐多,甬道已经坍塌了一半,即便荀还是现在想出去也来不及。
慢慢的,荀还是终于认了命,双手垂在身侧悠悠地叹了口气,而后苦笑了一下,双手再次抓向门中央的两块凸起,这已是穷途末路后的最后一试了。
再次续起内力,荀还是用力先前推,明明不如先前的力道,此时纹丝不动的门却突然有了动静。
厚重的石门和地面摩擦时发出沉重的声响,荀还是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当他正以为自己寻到了关窍,终于将这扇门打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杀意。
那道气息来的突然,藏匿在碎石里,荀还是双手正抓着石门,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实打实地将自己的破绽全都暴露了出来,即便现在收手也已经来不及——这一剑,避无可避。
荀还是咬牙正准备用身体接了这一剑,他肩膀突然被什么拉住,身体向前倾倒,侧身的同时一阵劲风迎着身后长剑而去,紧接着自己跌入一道温暖的气息中。
这道气息太熟,以至于荀还是尚未看见来人便已经确定对方身份,紧绷的心神瞬间有所放松——他好像,不用死在这了。
长剑叮的一声被打落在地,杀意消失,那人偷袭不成彻底消失在甬道里。
荀还是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环在腰间,力道虽大却不疼,正好可以将他带进了门里。
后脚方一踏进门里,轰隆一声,巨大的石头落在身后,将刚打开的门彻底堵死,荀还是心有余悸。
“你怎么来了。”他试探着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沙哑,暗自松了一口气后又察觉到不对劲,问,“你怎么会在门内?”
话问出了口,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答话。
若不是荀还是还靠在那人身上,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手下尚且能感觉到一片温热,是个实打实的活人。过了会儿他听那人叹气道:“只有傻子才会按部就班地从墓门走,这等小墓,直接挖开不好吗?”
荀还是正因着墓主人的身份有些心虚,听见这话后先是一愣,而后一言难尽地抬起头。这里面不比甬道一片漆黑,周围已经点上了几根蜡烛,虽说光线没有太亮,却足以看清里面的情况——周围一眼看去竟有近十人,而他就像是个柔弱的姑娘般靠在了谢玉绥的怀里。
活了这么多年,荀还是第一次知道尴尬为何物,轻咳一声想要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他蜷缩着手指刚准备收回,就听头顶那人率先嗤笑一声道:“怎么,如今有着其他人就不浪了?你可以继续浪,这些人不会对外说什么,放心。”
放个屁心!
荀还是内心骂了一句,但面上还是端着一个天枢阁阁主该有的派头,站直身子后退一步,笑的一脸风淡云轻道:“谢公子玩笑,多谢谢公子救命之恩。”
“哦?你竟然谢我?”谢玉绥的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以为阁主会怪我救了你呢,看着先前那形式,这里不会是你自己给自己选的坟墓吧?”
荀还是轻咳了一声:“谢公子玩笑。”
“我玩笑?那我就跟你玩笑玩笑。”谢玉绥前进了半步,低着头看着面前狼狈却不自知的人,危险地眯着眼睛,“听说阁主在东都吐了一个月的血,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戏码,阁主可要给我讲讲?”
荀还是原本察觉到越来越近的气息有些不适应,正想避避,然而听着谢玉绥的话后却也什么都忘了,猛地抬头:“你听墙角?”
“倒不是我想听墙角,我只是怕阁主大人死在了那条甬道里,到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所以努力寻找开门的机关,没想到竟是听见这样有趣的事情。”谢玉绥嘲讽地笑了笑,“怪不得喝酒都要偷偷摸摸,怕是再喝下去心肝肺都要烂光了吧。”
荀还是皱着眉头迎上谢玉绥的目光:“你今天这是吃错药了?火气竟然这样大。”
谢玉绥是火气很大,听见荀还是只带着一人便混在江湖人里进了山时,他的火气差点将整个风鸣山烧着,顾不得其他赶忙叫着人一起上山。
他知道荀还是武功高,但那也是中毒前的荀还是,如今即便武功还在,内力还在,却不再如从前那边运用自如。荀还是在江湖上的名声有多差,不用打听便知晓,若是他身份暴露,即便没有仇怨那群人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单单是杀了天枢阁阁主荀还是这个名头,都能让一众江湖人趋之若鹜。
多么诱人的名头,而那块散发着香味的肥肉就这样大喇喇地自己跑到了苍蝇堆里,擎等着一群苍蝇发现之后将他咬得体无完肤。
谢玉绥赶到墓前时只看见一地凌乱的脚印,他不敢贸然进去,墓穴里的路太小,他怕贸然进入引起动荡,到时候谁都别想出来,所幸他带出来的这些人里有一个略微懂点这方面知识的,在周围摸索了一圈后寻了个方向直接开洞下来。
若不是这次机会,谢玉绥都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这种奇人。
经过一段狭小的通道之后就到了这间墓室,里面空空荡荡,中央一个棺椁大敞着,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他们刚进到这里没多会儿就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个门似乎是单方面隔音,他们在里面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一丝一毫声音泄露出去,反而外面的声音悉数入了耳。
但也是得贴着门才能听见荀还是和他人对话。
“既知道危险为什么不跑,留在那里等着活埋吗?”谢玉绥语气越来越差,尤其是看见荀还是那张姣好的脸上如今横七竖八叠了不少细小的伤口,虽说已经不再流血,看起来却还是触目惊心,身上就更不用提,好好的青色衣衫如今看起来像是唱戏的,五颜六色,真是好不凄惨。
可是如此凄惨的人如今一点觉悟都没有,但凡谢玉绥他们开门再晚一会儿,就可以给荀还是收尸了。
荀还是对自己是死是活不太在意,在从见到谢玉绥这件令他震惊的事情挣脱出来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赶忙扒拉开人,几步间跑到棺椁处,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里面却空空如也。
谢玉绥慢一步到他身后,拎着荀还是的脖子将人拽了出来,脸上表情略有些精彩,犹豫片刻后道:“这不会……真是你给自己准备的坟墓吧。”
荀还是依旧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棺椁,从谢玉绥手下挣脱之后向后退了两步,绕着棺椁走了一圈。
棺椁上的雕花一看就不是近代,是个有些年头的东西,和荀还是之前的认知相符,只是如今本应该躺在里面的身体却不翼而飞。
“你……”荀还是抬眼看向谢玉绥,瞧着他还算淡定的表情,思来想去应该没有发现这里躺着的人是谁,那只能说明在他们来之前,棺材里的人就已经被带走了,而能带走的,应该就是先前在甬道里暗算他的人。
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荀还是叹了口气,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衣领又被谢玉绥拎在手里,原本就瘦弱的身子,如今被这样抓着像极了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尤其是身上还占了不少泥土,看起来可怜巴巴。
周围跟着谢玉绥来的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他们起初被唤来时一路过于匆忙,直到进了墓穴都不知道要找的人是谁,这会儿见着人才明白,原来自家王爷找的竟是这个。
他们不说话不代表其他人会这么老实。
石门上的机关是邬奉找到的,一切变故来的太快,这会儿安静下来他才慢慢回过神,视线一直落在荀还是略显破烂的衣服上,憋了半天后终于没憋住,指着荀还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妖孽你也有今天,堂堂天枢阁阁主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你不是浪吗?继续浪啊!”
荀还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虽说脸上看起来惨不忍睹,但是那双眼睛依旧亮的惊人,轻飘飘看过去时乍一看没什么意味,但是接触到视线的邬奉瞬间就收了声,好像那眼神里带着直至灵魂的冷,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邬奉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荀还是一个眼神吓到了,扭头看向一旁廖庐欲寻求战友,然而廖庐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邬奉再转看向其他人时,发现每一个接收到他视线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转头,他实打实地被晾在了角落。
邬奉最后没办法,吸了吸鼻子,悻悻地找个角落蹲着。
荀还是收了视线后也不再执着于棺椁,眼睛粗略的扫了一圈,除了脚落地摆放着些许祭品以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神色恹恹地不太有精神。
谢玉绥见着荀还是老实,拉着他的手臂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让他先坐到石头上:“还得在这里等等,先前动荡将我们进来的洞被堵上了,大石头封路,恐得再找个方向才行。如今外面下着雨不知多大,即便挖洞也需要提防泥土坍塌,且先休息一下吧。”
荀还是懒懒地“嗯”了一声,而后靠向石壁,一副极其疲倦的样子。
谢玉绥瞧着这一幕微微皱眉,拾起他一只手刚想探脉,结果触手一片温热,低头就见他掌心中间横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伤口横向贯穿,皮肉泛起,血不停往外渗着,泥土和着血肉在一起,看起来惨不忍睹。
谢玉绥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就这样蹲在荀还是面前,那只原本苍白纤细,虽不娇嫩却十分好看的手,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而这只手的主人此时却靠在墙壁闭上了眼,似乎睡着了,任由谢玉绥牵着纹丝未动。
荀还是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原本就不深,只因着他皮肤过于苍白,对比之下显得有些骇人,如今烛光照映,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他就像是被事先安排在这里陪葬的瓷娃娃,脆弱易折。
谢玉绥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手心上的伤口,叹了口气后拿出个手帕将上面的石子轻轻掸去,只有在手帕第一次碰上去时,那只手轻微地瑟缩了一下,而后就一动不动地任由谢玉绥折腾。
其实是疼的,谢玉绥知道,也因着这个缘故,他知道荀还是没有睡着。
没有清水冲洗,也只能掸掉一些比较大的颗粒,谢玉绥冲着廖庐招了招手,一个小小的瓷瓶被递了过来。
廖庐在旁边看了一眼,问:“爷,可需要帮忙?”
“不必,你且跟着纪唐先找找怎样才能出去,我们……”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眼荀还是,对方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谢玉绥知道荀还是现在应该是极其难受,那只一贯冰冰凉的手此时越来越热,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出去。”
廖庐看了一眼荀还是,随后点头应了一声,去找那边摸摸索索的纪唐。
纪唐虽然年龄小,祖辈却曾做过盗墓贼,谢玉绥虽知道纪唐的来历,但不知道他竟然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族技能,当初是因着跟家族人走穴被抓,而他年龄太小,谁都觉得他是无足轻重的小跟班,后辗转到了谢玉绥麾下,事到如今才清楚,纪唐哪里是跟班,他其实是主谋之一。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谢玉绥对于主谋还是跟班这事儿也不是很上心,纪唐在忐忑一会儿过后也就随遇而安了,他原本就心大。
纪唐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操旧业,可惜没带上趁手的工具,只能凭感觉摸索,想要出去还得等一段时间。
谢玉绥撕了自己的衣摆,先给荀还是简单包扎了一下,见着血并未透过布料,这才放了心,而后手指搭在脉上,想要一探究竟。
谢玉绥手指刚动,原本闭着眼睛似睡未睡的人不知道被触及到了哪根神经,猛地起身坐正,另一只手动作极快地拉住谢玉绥的手腕,眼底讳莫如深。
他这个动作委实有些大,将四周的人全都惊动,一个个拔出武器直指向他,当真是一个洪水猛兽。周围下属看似专心找寻能出去的路,实则每一个人都在荀还是身上留了个心眼——毕竟他是荀还是,邾国天枢阁阁主。
周围声势浩大,荀还是却好像没有丝毫察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谢玉绥,用力抿了下嘴唇:“我好像说过,莫要回我。”
跟平时轻浮上调的音调不一样,气息里的热度高的吓人,说出来的话音却冰冷刺骨。
谢玉绥任由他拉着,目光直视不曾有半分偏离:“荀阁主对‘回’这个字是不是有所误解。”
荀还是嗤笑一声,晃了晃自己被缠的严实的手:“那王爷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谢玉绥眼神未动,也跟着笑了一下,向后摆摆手,示意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待人重新散开对荀还是道:“看来荀阁主这辈子过得委实凄惨,不过一个简单的包扎都能让你觉得这里有些别的情愫,还是说其实你巴不得我给予回应,却又害怕我是居心叵测,刻意接近,怕你自己深陷其中后不能自拔,到头来只有你一个人动了感情却又没有把握将心收回。荀还是,我竟不知你是如此胆小之人。”
荀还是先是盯着谢玉绥看了两眼,而后身子前倾,压着嗓子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上次分开时说过的话,既然王爷忘了,我就再提醒你一句,当时你爹……”
话尚未说完,荀还是的衣领突然被攥住。谢玉绥猛地将人向前拉住,两人额头险些撞到一起,谢玉绥眸光暗沉,嘴角提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我发现荀阁主有一个毛病。”
荀还是被拉得突然,话说了一半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然而他惯于将情绪收敛,即便自己如今狼狈不堪,气势上却不曾下落半分,依着两人极近的距离,目光下落在谢玉绥的嘴唇上,轻笑一声,轻佻地舔了舔唇角,暗示之意极其明显:“王爷说来听听?”
“比如……”谢玉绥学着荀还是的样子,眼神上下打量着,将那个自以为很浪,实则惨兮兮的脸打量了一圈,轻薄的嘴唇扬起个弧度,“每次你很惨的时候都会把我往外推,这是你的什么癖好吗?像个小猫一样,受伤了就自己找个地方缩着。”
小猫这个词像是一个开关,荀还是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从未在谢玉绥面前展现过的冷意逐渐散开,那股被压制很好的血腥味再次蔓延出来,一如崔经武师叔所说的味道。
“王爷似乎觉得自己对我很了解。”
“了解算不上,只能说知道一点。”
“哦,那我倒是好奇,王爷所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谢玉绥松了荀还是的衣领,然而两个人谁都没动,依旧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只是两个人眼睛都格外清明,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暗潮汹涌。
原本四散在周围的人在察觉到这边风向后不自觉地缩成一个小堆,围在中间的自然就是知事较多的邬奉。
不过邬奉还没有嚼舌根的胆子,只是闭嘴摇摇头,示意大家远离保平安,随后就一个个贴着墙当起了人俑。
荀还是话问完之后好一会儿都没得到答案,本以为这话题到此就算完了,他不觉得谢玉绥会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事情,毕竟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如今的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骂名,听不听没什么意思。
几句话的功夫,荀还是身上那股疲倦再次爬了上来,只希望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哪怕睡不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所以他没再等谢玉绥开口,而是垂着眼皮懒懒地想找个地方靠着,结果手刚要撑到一旁的石头上就先一步被攥住。
谢玉绥低头瞧着那又开始渗血的手掌,不悦道:“你若是想死在这直接找块石头撞上去,别浪费我这上好的伤药。”
荀还是抿嘴,这似乎不是他求着包扎的吧,也没求着上药,合着现在倒是自己浪费了。
他有些不高兴,因着身体不适情绪也不高,不愿与谢玉绥说话,只当听不见,闭着眼睛直挺挺地就要倒下去,谢玉绥瞬间站了起来,眼疾手快地将手掌垫在他的脑后。
荀还是突然张开眼,迎面正好看见谢玉绥贴近的脸,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点戏谑。
荀还是有些不自然,错开眼神道:“做什么,又撞不死。”
谢玉绥:“我以为荀阁主刻意如此,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距离拉近点。”
荀还是:“……”
这人从前也这么骚包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比自己还要骚包?
他侧头不言,谢玉绥却不打算放过他,依着这个动作身子向下,直接将荀还是整个人包裹在自己的影子里。
“荀阁主就不好奇我为何依着你的性子在这邾国待了半年,由着荀阁主牵了这么久的鼻子……”谢玉绥说话时呼吸打在荀还是的耳朵上,即便光线昏暗,谢玉绥依旧看见那只小巧白皙的耳朵逐渐染上了颜色。
谢玉绥轻笑一声,低沉的笑声落入荀还是耳朵里痒痒的,他想要抓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像是在示弱,强忍着躲开的心思,问:“为何?”
谢玉绥未作答:“别的我们可以慢慢聊,我觉得有件事你可能想知道。”
荀还是没有转头,看着前面一地碎石,问:“什么事?”
“父亲失踪前曾给家里寄了封家书,其他事由暂且不提,他跟我说……”谢玉绥话音一顿,荀还是的那只手依旧被他攥着,他垂眼向下,正巧见到那根脏兮兮的手指上,一颗漆黑的小痣紧贴在上面。
话音间隔略久,荀还是疑惑地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