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平淡,谢玉绥却依旧听出了火气。
他闹不懂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明明吃饭的时候看起来还不错。
但依着荀还是阴晴不定的性子,这样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倒也不算稀奇,所以谢玉绥并没有想太多,只当是荀还是不时抛出的试探。
“荀阁主这是又想拿我玩笑罢。您手眼通天,岂会不知我在祁国的处境?在下不过一个身处边缘的王爷,即便在外游走数年,我那皇叔也不会多管,顶多几封书信客气一下罢了。”谢玉绥走到荀还是身侧,这个角度正好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暗中,“倒是荀阁主,天枢阁日理万机,怎的有时间陪我一个闲杂人等乱晃,嘴上说着希望我帮你收拾梁家,可是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荀阁主的掌握之中,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如此一来,我这一边得了个手书,一边还得了荀阁主的承诺,岂不是空手套白狼,赚翻了?”
谢玉绥的用处并非是在梁家这件小事上,他已经在东都现身几日,只要再多上些时日,哪怕之后启程离开从此不再踏足东都,都已经足够。
可一件简简单单的衣服就像是另外一种毒药,透过暖意一点点渗透到骨子里。
这不是个好兆头。
荀还是有些害怕,一股没来由的无力感漫了上来,多少年未曾出现的失控感险些让荀还是抓狂,起因却只是因为身上多了的这件衣服。
果真是人生病脆弱的时候最容易被打动,荀还是自嘲地够了下嘴角。
他一手抓着披在肩膀上的衣衫,一边缓缓低下头,余光里看见身旁那双漆黑的靴子,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过了会儿他才转过头,瞧着旁边那张脸。
这张脸和记忆里那人有三分相似,却又比那人年轻许多,也好看许多。
岁月尚未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已到而立之年,似乎除了在他身上见着一些沉稳以外并无更多,这人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藏匿不住的贵气,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气息,怎么都不像是他嘴里所说的被放置边缘的人。
谢玉绥当然不是边缘人,他所藏匿的势力,密谋的事情,荀还是虽不至于事无巨细全部知晓,却也能了解到一二。
这人远不如面上展现出来的敦厚善良,他将自己藏得很深,就连祁国那个疑心病很重的皇帝都被瞒了过去,以为自己的这个侄子有多么安分,甚至早年监视的侍卫也撤掉了很多,殊不知自己枕边正趴着一个虎视眈眈的狼。
荀还是就着这个姿势侧头看向谢玉绥:“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拿下祁国……”
“不用。”谢玉绥出声打断,“荀阁主操心太多了,先顾好自己,一个梁家都需要你如此大费周折,还想掺和祁国的事情?”
荀还是:“你倒是不反驳。”
“反驳什么?”谢玉绥问道。
这话反问得很有意思,带了很多层含义,似乎他并未听清荀还是先前所提及的内容,又好像他应下了荀还是所说的事,可两者相差甚远,不给荀还是留下任何把柄。
没有把柄才是最大的把柄。
荀还是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所以你待在这里就真的是为了一封来历不明真假不辨的手书?”
“不是荀阁主非要我留在东都的吗?左右闲来无事,看个热闹也没什么。”谢玉绥说的随意,倒真像闲散无事找了个热闹打发时间。
他就这样斜斜地靠在墙边,任由荀还是打量,似乎将自己所有的破绽都暴露了出来,明摆着他其实并非真的相信了荀还是的鬼话,只是想看看荀还是究竟在作何打算,也想知道这个目的到底是梁家还是他这个祁国王爷。
这个表情更眼熟了……
荀还是盯着谢玉绥看了须臾,而后突然暴起拉着谢玉绥的衣领将人扯进了窄巷里。
窄巷路面并不平整,周围也没有灯光,荒凉得一点都不像是东都该有的地方。
他们站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几步远就是灯火通明的街道,可就是这样近的距离,进来了仿佛这辈子都走不出去。
荀还是将谢玉绥抵在墙上,平视着对方的眼睛——
两人身高本就相差无几,又因着谢玉绥双腿稍斜,正好两个人的眼睛对在了一起。
谢玉绥任由荀还是掐着衣领,一动不动,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起,且等着他的下文。
荀还是看着谢玉绥,扯掉搭在自己身上,颜色极为不搭的外衫递到了谢玉绥的眼前:“那你这突然的关心又是为何?想糖衣炮弹拉拢我,而后以我为切口入侵邾国?”
谢玉绥看了眼被抓皱的外衫,随后又看向荀还是那张不过片刻就血色散尽的脸,突然笑出了声,而后抬起手竟是要去触碰荀还是的额头。
眼看着手背就要放上去,荀还是偏头躲过:“你想做甚。”
“我想看看……”谢玉绥低声道,“荀阁主是不是被迫害的次数太多,所以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对你恶意相向。”
“不是吗?”荀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这样吗?你不会觉得,这世上还有人会对我这种人好吧?是江湖传言太少,还是这段时间你跟我在一起被蒙蔽了眼睛,就将我当成好人了?”
“那倒没有,我没把你当好人。”谢玉绥侧头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只是觉得,荀阁主似乎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冷血无情之人……”荀还是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随后轻笑出声,慢慢的笑声越来越大,没一会儿眼尾就浸上了水痕,“你是认真的?到底是王爷过于单纯好哄,还是你觉得这套说辞便能哄了我?”
谢玉绥叹了口气:“你为何总觉得我是在哄你?这便是实话了。”
荀还是听此撤了手,侧身道:“梁家跟我有仇,早年我家破人亡便是出自梁家之手,所以我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无可厚非。”
谢玉绥没想到荀还是会突然说出这话,他正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时就看见荀还是被月光镀上一层冷色的脸。
荀还是接着道:“王爷最好也收起那些没什么用的同情心,且知某些没感受过温度的人,很容易陷进你的温情里,到时候……”
他转头看着谢玉绥,突然展颜一笑,“你知道被一个偏执的人看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谢玉绥一愣,没想到荀还是会说这话,有些探究又有些好笑地看过去。
“荀阁主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对你过多关心吗?明明先前是你肆意撩拨,如今倒是恶人先告状。”说完他又有些好奇,“那我若是执意不肯,荀阁主准备怎么样?”
荀还是一步步踏前,将谢玉绥重新逼回墙角,轻笑一声道:“王爷想要尝试一下吗?我可能会将你关起来,关到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防止你乱跑,让你满眼都只能有我,哪怕心不在也没关系,哪怕疯了也没关系,逃走一次我就打断你一条腿,即便再也不能走了,我可以伺候你,让你这辈子都走不出我的掌心。”
“怕了吗?”
谢玉绥一言不发地回视着,他本以为这是荀还是的玩笑话,可是那双透亮的眸子里似乎并没有“玩笑”这二字,里面透着不容置喙的认真,让谢玉绥一惊。
荀还是瞧着谢玉绥眼底难以掩饰的震惊,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倏地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嗤笑道:“所以王爷还是离我远点吧。手书之事我未欺骗王爷,先前我说的话也同样作数,除手书之外我可以答应王爷一件事,哪怕是帮你进宫暗杀祁国皇帝,当然能不能成功我不保证。”
谢玉绥这次没再答话,荀还是也没有等他回音,说完便转身往宅邸走。
走了多少年的窄巷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额外长,荀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强打着精神才没有再一次将柔弱的一面展现在那个男人面前。
之后两个人谁都没再开口。
荀还是进门后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没有期望的汤婆子,屋子里也没有多余的炭盆,宅邸的仆从本身就少,而惯来伺候他的卓云蔚此时还蹲在牢里。
他脱了衣衫直接钻进冰冷的被窝。
好在还有一床被子,即便他身子冰凉,被窝怎么都捂不热,躺下的那一瞬间还是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是他唯一一个暂且放松的地方,精神不至于再如同在外界一样紧绷,眼皮一掀一合间,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睡着前的那一刻,他感觉冷得厉害,仿佛置身于冰窖中,棉被盖在身上没有丝毫用处。
可能是因着最近身体不好,今日又折腾过多,身子受了风后开始叫嚣着不满,多年未曾出毛病的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在这样一个无人在意的夜里,发起了高烧。
睡着的瞬间,乱梦接踵而至。
或许是因为最近长时间和谢玉绥在一起,当年被他遗忘很久的人再次出现在梦里,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与谢玉绥有三分相似,只是眼角处添了岁月的痕迹,笑容也更加随和。
那个人似乎在跟他温声说着什么,但是他太累了,什么都没听清,只能模模糊糊的听见几个字,大概是一些善意的嘱托,而后那人伸出宽大温热的手。
荀还是依着从前一样,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那是一只小小的脏兮兮的手,指甲里嵌着泥,透过脏污期间能看见皮肤本来的颜色,白皙中带着几条青色的血管,瘦小又可怜。
然而手尚未放上去,他就听见自己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对什么人说话,紧接着几个官兵突然持刀冲了出来。
上一刻还在对他笑着的男人下一瞬已经被捆了起来,男人和几个侍从一起被拖上了囚车,临走时,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眸光幽暗,带着荀还是看不懂的意味。
囚车很快消失不见,紧接着荀还是又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哭嚎道:“就是他害了我们整个街上的人,害得我们成了孤魂野鬼,害得你无家可归,这些人就是刽子手,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杀了他,杀了他!”
吵闹声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叫嚣着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个人都告诉他要将这个男人抓起来,他们是奸细,是派到邾国为了吞并他们国家的奸细,该杀,该死!
荀还是被无数人围着,他就是一个小小的身躯,被无数冤魂压着,压得透不过气,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想要跑出去,可是跑到哪声音就跟到哪,无数的冤魂围绕着他不肯离去。
他捂着耳朵,使尽浑身力气跑,一边跑一边喊叫。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不对……
荀还是开始浑身颤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他突然脚下一空,身子猛地下沉,下一瞬他听见有人轻声叫他——
“荀还是……”
那声音很沉,不带有任何情绪,似乎只是随口一叫,可就是这样随意的声音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像是一种巫术般,在他梦里降下一根绳索,将他猛地从乱梦里拉了出来。
周身黏腻不堪,荀还是猛地睁眼,不成想正好撞进一个漆黑的眸子里。
额间一片冰凉,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条浸满冰水的毛巾。
荀还是精神尚且有些恍惚,谢玉绥叹了口气。
“要喝水吗?你这宅子一到晚上真跟个鬼宅似的,半个人影都瞧不见,热水没有,只能喝点凉的将就一下了。”谢玉绥说着便要起身倒水,然而步子尚未来得及迈开,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
那只惯常冰凉的手此时烫的惊人,牢牢地抓着谢玉绥。
谢玉绥眼皮低垂,瞧着因发烧而染红的手指,他忽然想起先前在巷子里荀还是说过的话——
我会将你捆起来,不能再到处乱跑。
谢玉绥心里突然泛出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心下一颤,拍拍荀还是的手:“我只是倒水,不走,怎么生个病就像个小孩子,之前中毒濒死之时也没像现在这样。”
他本想让荀还是松手,可是这话说完那只手攥的更紧了。
无法,谢玉绥叹了口气,正想坐回床边不跟病人计较,却见那烧的浑身滚烫,神志不清的人挣扎着坐了起来,背靠床头,压着嗓子十分郑重道:“明日你便走罢。”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谢玉绥抿嘴,沉默不言地看着荀还是,眉宇间明显写着“不悦”。
荀还是此时不知是不是烧傻了,完全看不见别人的颜色。
他松了手,艰难地呼吸着:“待我事情解决之后,手书托人给你送过去,明日你且走罢。”
荀还是没什么力气,他连掩饰的精力都没有,笑容难看,“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不是玩笑,离我这种人远点。”
“你哪种人?”
荀还是盯着谢玉绥。
不远处桌子上的蜡烛不知被哪里钻进来的风碰歪了身子,以至于墙上的影子跟着一起扭曲,像是无数个怪物钻进了房间,将他们包围着,窥视者,映照着荀还是梦里的场景,仿佛那些冤魂不止纠缠着他的梦,更是在现世里跟随着他,就如他与焦广瑞所说的那般。
荀还是浑身难受的厉害,即便不碰他也知道自己体温高的骇人。
他看见床边的水盆和谢玉绥略微有些湿的衣襟,沉默良久,末了那句卡在喉咙里许久,本不应说出的话在喉头滚了滚不容控制地跑了出来,待他反应过来时话已经出了口。
他听见自己说:“收起你那颗廉价的善心,别在我这演什么温情的戏码。我有些闹不明白你这是在给我挖温柔的陷阱,想将我拉到你的阵营里,改做你的狗吗?还是说……你也看上了我这张脸?”
荀还是轻笑一声,抬眼时眼底满是冰冷和讽刺:“你想要我?”
谢玉绥面无表情地听着荀还是近乎自残般的话语。
即便他满身病态脸色苍白,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却依旧漂亮得过分,更是因为病态让他显得愈发脆弱,似乎一触即毁。然而再脆弱的东西,在危险和美并存的情况下都会激起人的占有欲,即便毁了也要碰上一碰,想让他那因体温过高而泛红的眼睛再添上些水色。
谢玉绥强忍着内心升起的,想要将荀还是摁在床上的暴虐咬牙道:“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荀还是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甚至觉得这把火点的不够旺。
“左右我只剩下三年不到的寿命,告诉你也无妨。知道你父亲当初如何坐实了奸细的罪名吗?就是因为我,否则你当我如何入得了天枢阁?”
“所以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