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番见面不是任何时候都有机会,焦广瑞在短暂的情绪崩溃后很快拾掇自己,至少面上看起来镇静多了,轻咳一声,瞧着荀还是苍白的脸,难得先关心一句:“荀阁主可是身体不适?回头可需在下帮您寻个大夫?前些时日府上请了个郎中,虽说是江湖郎中,倒也有些本事,日后可给您瞅瞅?”
这句话里带了多少真心不知,以焦广瑞的身份,即便是跟皇帝请旨,借一下宫中太医也是有可能的,怎可能去寻什么江湖郎中,跟何况他家中人未曾听说有何怪病。
荀还是未上心,毒药作祟,药石无医,大罗神仙来了也得摆手告辞。
“无碍,可能是人杀的太多,跟在身边的厉鬼也多,自会觉得周遭过冷,暖暖就是了。”
别说焦广瑞了,一旁的卓云蔚听见这话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四下打探了一圈,仿佛真有厉鬼跟在身侧时刻窥视着。
荀还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这些有什么问题,极为正经地接着道:“厉鬼索命都是寻常,焦大人不必上心。方才焦大人想说什么,接着讲便是。”
焦广瑞尚未入仕便已听说过荀还是,但是真要说起来,这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儿八经打照面。
从前听闻荀还是的传言太多,大多都是不太好的评价,别说其他国了,就邾国境内的官员都没有不避着荀还是走的,遥遥一见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莫说打照面,隔老远都能吓死。
焦广瑞曾在宫中见过两次荀还是,两次都是擦肩而过,在他印象里除了那张过于妖孽的脸以外,再就是周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所以焦广瑞一直以为荀还是这样的人即便不是个冰冷的性子,也会有距离感,至少杀气是不能少的。
然而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如此跳脱不羁,跟想象中的人完全不搭边。
焦广瑞看着蜷在墙角的人。
春寒未散,那年轻人裹着一件衣服,半张脸都埋在其中,半垂着眼皮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那条细长的眼缝里,眸光亮的惊人,毫无睡意。
这人也不过二十啷当岁,却已经双手沾满鲜血,追根究底,也是为了国家鞠躬尽瘁,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哀叹完了,焦广瑞终于开始说正事。
“有些难以启齿,到底是些小事,说出来怕荀阁主要笑话……”别人还没笑,他自己率先笑出了声,随后摇摇头,“早年您也知道我曾拜在梁大人门下,受梁大人恩惠,受益匪浅,而后参加科举,承蒙陛下赏识,就职于户部,后续赘述无需多言,这些想必荀阁主都知晓。”
荀还是点头。
焦广瑞说到这里眼神有片刻的飘忽,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里,少顷,轻叹道:“那荀阁主可能不知道,我在梁府求学之际,曾……倾慕于一女子。”
“焦大人与梁府小姐的婚事也是一段佳话。”荀还是意有所指。
焦广瑞的手指不自觉地掐动着手里的枯草,笑意里带着自嘲:“佳话?荀阁主这话可是真心?”
“真不真心的都不重要,陛下赐婚,无论如何都只能成为佳话。”
世道如此,无论哪桩婚姻,但凡皇帝指婚最后都会说成是一段佳话,而日子究竟过成什么样只有自己知晓。
就像是焦广瑞这样,永极楼闹得那么大,街坊间传的依旧是焦大人和妻子恩爱非常。
焦广瑞嗤笑一声:“说起来荀阁主可能不信,那日永极楼之事,我自己都不记得怎么进了那里。当天我本与同僚在另一处酒楼吃酒,再醒来时就已经面对一团乱麻,倒是让人看个笑话。”
“我家夫人……并非我刻意维护,夫人虽说脾气是有些与众不同,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分轻重,原本我想着可能是我喝多了,便顺着同僚们的意思一起去了永极楼,可点花魁这种事焦某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与夫人感情淡漠,却也不至于做这些有违君子之道的事情。”
荀还是:“说来巧合,那天我也在永极楼,看见大人的玉佩时着实惊讶,以为大人……没想到这其中竟是如此,那大人可是需要在下帮忙调查清楚此是,还大人一个清白?。”
焦广瑞听见荀还是说他也在时面上露出片刻的诧异,而后起身作揖行礼:“抱歉让荀阁主见笑了。”
荀还是正八经地受了这个礼,连句客套的话都没有,努努嘴示意焦广瑞坐。
焦广瑞坐下之后叹口气:“焦某所求并非为此。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那之后夫人未再归来,无法询问。本以为夫人回娘家小住几日消了气便罢了,不承想梁府也说未见人。之后没多久便听闻永极楼的那位姑娘悬梁自缢,我才真的意识到这中间肯定有其他问题,但因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压下来,焦某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直到前几日偶然听说梁家人从邕州城接回了一个囚犯。”
说到这里焦广瑞话音一顿,下意识扶额,过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先前我与大人说,早年我在梁家求学之时曾与一女子结识,并心生倾慕,说来不怕大人笑话,那女子并非官宦之家,其实只是梁府的一个婢女。”
“那时我穷困潦倒,本想功成名就之后三媒六聘娶其过门,然而就在我中第那年,这女子突然消失了,我本欲去寻,然尚未来得及安排,便收到皇命,择日与梁家小姐完婚。”
“听闻那女子是跟着同乡回了老家,我当时年轻气盛,只当那女子对我并不看好,故而一走了之,再加上皇命难违,便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亲,这么多年来,虽说我心中仍惦念着那个女子,可家中已有妻儿,慢慢的也就淡忘了。”
“怎么,带回来的囚犯可是与您心爱的女子有关?”荀还是插话问道。
话已至此,即便不多说,谢玉绥也已经猜到了这个女子是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荀还是,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见焦广瑞听见此话后点了点头,有些不忍又有些懊悔。
“每年从外地带到东都的囚犯很多,即便是梁家特地暗中带回,按理说也无甚可关注,然而因着永极楼姑娘的事情,为了不让东都府尹和刑部为难,我便想着去知会一声,若需要,随时传我便可,无须顾忌官职。”焦广瑞越说眉头皱得越深,“可能是我那天去的时间比较凑巧,出来时正巧见着一辆马车停在后门,就是那时我看见了马车上下来的人。”
“怎么都没想到……我原本以为是自己多日操劳,导致眼睛受损,然而刚走两步,就听两个官差从身旁路过,说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许南蓉?”荀还是问。
焦广瑞听着名字浑身一震,而后诧异地看着荀还是:“荀阁主如何知晓。”
荀还是没瞒着,简单道:“回东都前我正好在邕州城,便是我们将许南蓉从安抚使司里带出来,本意是想将其安顿,没想到还是被梁家人发现。”
他微微皱眉,做出一副不忍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焦广瑞立刻就明白荀还是知些缘由,便有些焦急,身子前倾,忘了君子教条,话音里带了急切:“荀阁主可知道个中曲折?我只听说那梁小公子在邕州时作威作福,似乎要对阿蓉不利,最后被阿蓉……失手所杀,可真是如此?”
荀还是面露难色,犹疑地看了一眼谢玉绥,然而对方明显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只给他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
谢玉绥此时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地看着荀还是在这演戏,他几乎已经明白在邕州城的局究竟为何了。
见目光没能接触到一起,荀还是在心里感叹谢玉绥的心理素质果然不够,面无表情才是最差的伪装,此时此刻就应该顺着焦广瑞的样子,要么跟着惋惜,要么跟着焦急,要么就做出一副既惋惜又焦急的样子,之后再迫于无奈和心痛,对于一个女子命运不公的感叹,而后无意中透露出邕州城内的个把个事情,再之后……
荀还是目前正走到既惋惜又焦急这一步,身子不自觉坐正,盖在身上的衣服下滑露出淡青色的肩膀。
“所以梁家将她带回来所为何?要给小梁公子伸冤?”荀还是嗤笑,“他有什么冤的,死了多好,省粮食,也免了邕州城的姑娘们担惊受怕。”
他少有这样愤愤不平,而后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了下嘴巴,瞪着眼睛看向谢玉绥,这次他成功捉到了谢玉绥的眼睛,对视的瞬间眨了眨,眼底满是戏谑。
焦广瑞此时心中甚急,没有注意到荀还是的小动作,听见他的话后有些颓废,道:“早年我与阿蓉的事情,梁府上下应该都知晓,那时候夫人只觉得我是寒门穷小子,看不上我,所以即便我跟阿蓉心意相通,也未曾有人出来多加置喙,直到那纸婚书下来。”
“夫人当初不满这桩婚事,我也心有所属,到底怪我懦弱,听说阿蓉离开时抱着逃避的心,在伤心之余竟可耻地松了口气,不用背上负心汉的罪名,明知圣旨不能违逆,是阿蓉给了我一条光明大路,唉……往事不堪回首。现如今这件事我还是想要帮一帮阿蓉。”
“若是这样,我似乎明白焦大人为何会平白出现在青楼,想必是通过这一闹剧绊住焦大人,但这水儿姑娘自尽……”
荀还是话音未尽,焦广瑞表情忽的一顿,眸光闪烁,随后轻轻拂过这个话题。
“或许岳丈不想让我掺和到这件事来,才联合着夫人演了一出戏,欲让我一边忙朝堂之事,一边又被家中牵绊,便无暇分心,无法掺和到其中,故而欲给梁小公子一个公道罢,当真是……”
“用心良苦?”荀还是接话,“那是真用心良苦,听焦大人这意思,似乎对许南蓉旧情未了想要帮忙,却又不想得罪梁家?”
焦广瑞低头未答。
荀还是面色如常,嘴角挂着惯有的微笑,看不出对此什么态度。藏蓝色的外衫下,他扣弄着手指间的痣,这是他在思考的表现。
荀还是侧头看了眼谢玉绥。
自始至终谢玉绥都在冷眼旁观,从邕州到东都,既掺和其中又游离在边缘,他想要看看谢玉绥对此有何想法,然而没想到简单的一眼直接撞进对方的眸子里,他在那漆黑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
不知何时起,谢玉绥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似乎自始至终都未曾移开半分,太过专注亮眼,让荀还是的心不自觉地漏跳了半拍。
这超乎意料的半拍着实将荀还是吓到了,他慌忙地收回视线,手上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度,那颗小小的痣险些离他而去。
这样的动作过于慌乱,实非寻常该有的样子。
荀还是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有些不像话,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话此时已经不经过脑子,只想赶紧找个借口将他的慌乱遮掩下去。
故而他刻意忽略谢玉绥依旧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神情,看着焦广瑞道:“想必焦大人也知道,我们天枢阁虽说生活在暗处,大多与杀戮为伍,但是很多朝廷大臣的秘辛也都知晓一二。”
焦广瑞面色有一瞬间的异样,随后略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
见此荀还是接着道:“所以早年的时候,我们知道一则关于梁府的事情,当初这件事情曾呈报给陛下,或许也是因为这则消息,让陛下下旨给您指了婚。”
焦广瑞没太懂荀还是的意思,面露疑惑。
荀还是原本不欲这么早将事情和盘脱出,如今既然已经开了口,个中暂无其他牵连,索性便讲个透彻,精神专注在这方面,心中的异样逐渐散去。
“早年梁大人贵为太子太傅,是陛下亲自挑选令其教导太子,缘由不单因为梁大人知识渊博,更多的是他贫寒起家,与朝野并无过多的牵连,便也算是陛下选给太子的朝臣。”
“陛下思虑深远,早在一开始便为太子铺路,朝中上下均以梁大人秉公持正、独善其身,直到有一日,朝中的一个六品官员因家中女眷自缢,突然曝出与梁府的婢女有染。这位官员曾在梁府住过几日,便是那时候与侍女暗通款曲。当然这种事情不好说就是梁大人刻意,但是天枢阁在处理这件事时渐渐发觉,很多尚未入朝的学子竟有许多都与梁府的侍女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学子大多自视甚高,不会将自己私事与他人分享,便让这件原本漏洞百出的事情变成了铁桶一般。”
焦广瑞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尤其听到最后之时,眉间皱起高峰,他抿着嘴唇,面色难看:“荀阁主的意思是……”
“那时还是老阁主管事,详细事情我并不算清楚,只知梁府因此清了一大批人。话虽如此,在下并非说您与那位姑娘也是因着这种关系相识,但若是如您所说,那姑娘趁您参考之际离开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即便觉得您无中榜可能,却也应该等到放榜,怎的会放弃这样大好的机会,远走他乡,嫁与一普通农户?”
荀还是本欲引着焦广瑞多思,不成想焦广瑞尚未插话,却听身旁沉默良久的人忽而开口道:“如此看来,这位姑娘当初离开东都颇为蹊跷,不然怎会费尽心思拦着焦大人不让相见?怕是这水儿姑娘被当成转移视线的棋子,白白丢了命。”
作者有话说:
补凌晨的更新,半夜还有一章。
另营养液按照整数算吧,加减法的我好懒,营养液满百加更,截止到这个月末哈。
营养液(115/100),加更在周末前奉上。
第37章
荀还是本欲降低身旁人的存在感,不惜将梁府那些事情搬了出来,哪想着需要谢玉绥开口时一言不发,如今不需要了却现巴巴地跑了出来。
当真是……
荀还是本欲嫌弃一番,奈何这念头尚未起,心脏却先一步出了问题,刚刚漏跳的半拍竟还有后续,眼看着又要停工少倾,荀还是赶忙稳了稳心绪。
于是他在无人留意的地方瘪瘪嘴。
不得不承认,谢玉绥的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精准地将焦广瑞刻意忽略的地方全都点了出来。
既然想要帮助,自然需要说清前因后果,也要思量得到利益和付出的代价。
荀还是心里再多活动面上都没露出分毫,微笑着看向焦广瑞,一副谢玉绥所说的便是我想说的样子,而后补充道:“当然,焦大人如何思量是您的事情,但您也知道,如今我是陛下的人,便也是不能擅自行动。当初救了许南蓉已是出格,如今许南蓉既然已经归案,怎么处置都是律法上的问题,焦大人如何能说动我来帮忙?”
焦广瑞本已想到应对之策,只是某些事情,有时候装傻会比较好,不曾想他刻意含糊,荀还是也心照不宣未再提及的事情,竟然被一个……跟荀还是关系不清不楚的人点破。
好在荀还是没有就那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焦广瑞皱了下眉,道:“既有求于荀阁主,焦某自然知道需要付出些代价,只是焦某与荀阁主并不相熟,不知荀阁主稀罕何物,或者有何事需要在下帮忙,焦某自当义不容辞。”
荀还是未顺着他的话,而是笑了一下,道:“这些都是小事,重点我想知道焦大人的立场。”
焦广瑞不明所以。
荀还是:“所以……焦大人到底是不是梁大人那边的人。”
焦广瑞面色一沉。
荀还是却好似没有察觉:“这样说可能不太好理解,我的意思是,焦大人究竟是不是太子的人。”
“您这话什么意思。”焦广瑞眸色渐深,端正坐姿,微微颔首看着荀还是,“荀阁主这是在试探下官对陛下的忠心?无论如何,焦某都是陛下的臣子,只效忠于陛下。太子贵为储君,自然值得敬重,然而下官只唯皇命是从。”
“焦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想问问,肯定不是替陛下问的,若是这话都要托我来问,我们就不是在这里了。”
能让荀还是去问忠心的,便已经不是问了,直接提刀上门,答案不答案的不重要。
焦广瑞想到这里,脸色减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