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奉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嘿笑一声:“能怎么,肯定是有急事呗。”随即摸着下巴蹲下,看着那颗人头,“你看这玩意想不想前几天代国带兵那个将领,叫……彭衡的那个,据说是什么将星转世,能开疆拓土一统天下还是什么来着?”
亲卫把刚刚吃的肉吐干净后,这会儿觉得舒服多了,跟着凑过来:“好像真是,代国不就因为这个狗屁言论才有了底气跟我们斡旋,不曾想这将星来得快走得更快,他一死,下一次使臣过来可就有的好看了。不过话说回来,前几天交锋咱们都试探过,这人的武功可不低,嘿,你说谁能送王爷这么大的礼?”
*
帐外寒风刀子似的往脸上刮,谢玉绥只穿着一件单衣快步往营外走,路过巡逻士兵打招呼都未能减缓他的脚步。
没有他的允许,外人不得擅自进入营地,所以谢玉绥肯定那人并未进到这里,既能送东西过来,人就肯定还在外面。
然而他蹚着雪到了营地门口却是什么都没有瞧见。
守门的士兵见着王爷齐齐行礼,好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回应,鸟悄地抬眼正巧碰到摄政王转身,留了一句“无事”回了,徒留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回去的脚步不似来时匆忙,谢玉绥进了营地才发现士兵正在集合,刚想叫人问发生了什么,就听邬奉的大嗓门穿过大半个营地响在上空:“做什么呢,散了散了,王爷就是锻炼身体,没有敌情!该干嘛干嘛!诶!那个羊肉给我留点,厨子你别拿走,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帮你解决!”
知道闹了个乌龙,还是因为自己引起的,谢玉绥失笑,敛起失落的情绪,回去的路上和路过的几个将领交代了一下,让他们明天一早到主帐议事,并未说彭衡已经死了的事情。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还得好好盘算,趁着这个机会即便不能一举将代国拿下,至少能让他们近十年再掀不起风浪。
邬奉已经跑去吃羊肉,亲兵碰来的人头不知放到那里去了,除去隐隐能闻到一丝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意外,帐篷里已经没有任何痕迹。
谢玉绥走到桌前倒了杯热茶饮尽,意图以此驱散方才侵入肺腑的寒意,身体暖了起来,然而逡巡于心口的那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却怎么都散不去,堵得他胸口烦闷。
某些人真是撒了绳子就找不到家了,疯魔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若是抓到可得好好教训!
抓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咔嚓一声,一道纹路顺着杯口向下延伸,碎了的杯子终于卸掉了谢玉绥的一点恼火,他低头方要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就见一只手由后至前探了过来。
那人手指细长,骨结微凸,无名指内点着一颗小痣,很漂亮却又带着点不太正经的味道,像极了他的主人。
“不是滚了吗,又回来做什么。”眼看着那只手扯到了衣带上,谢玉绥猛地转身,抓着那只作乱的手,连并着本人一起扣在怀里,低头泄愤似的用力咬了一口耳朵。
泛白的耳尖红得像是染了胭脂,笑声闷在衣服里,谢玉绥敲了下他的脑袋:“还笑。”
“本是想玩一通,赶着你回裕安城前回去,走没多远就反了悔,江湖之大不如你在的地方心安。”
半真半假的一通话没能将谢玉绥哄了去,谢玉绥轻抚着荀还是的长发说:“看见我出去找你了?”
不安分的人难得这样乖巧地被抱着,谢玉绥没催着他搭话,享受着难得的温馨。
过了会儿,笑声再起却是变了个味道:“本想进城里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来找你,刚进林子瞧见你就反悔了,这得怪你。”
谢玉绥低笑:“怎么就怪着我了?”冻木了的嗅觉恢复,这才发现帐篷里的血腥味不只来自先前的人头,他错身低头看着荀还是的衣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受伤了?”
“没。”荀还是摸了把谢玉绥的腰,颇为留恋地偷偷捻着手指,又不太敢造次,双手背在身后嬉笑说,“吩咐你的人帮我备点水洗澡可方便?”
谢玉绥上上下下打量了荀还是一通,荀还是今日一反常态穿了深色的衣衫,除去风尘仆仆沾了许多泥以外,没看出不妥,他暂时放下心,让荀还是先在一旁歇着,自己叫人备水。
军营不似其他地方,热水不易,这些时日谢玉绥并未在这些事上多做要求,如今天色已晚,大部人已经歇息,亲卫乍一听此事心中虽有疑惑,但应得很快,挠头去准备热水的路上差点提着蹲在帐篷角的邬奉。
“哎呦邬小将军,您蹲在这做什么。”
“别吵,该干嘛干嘛去。”邬奉头也没抬扒拉了一下那人,拍拍裤腿上被踢上的雪,“你刚刚说的啥,你们几个单枪匹马闯进敌营?不是,我天天叫着他妖精,就真成妖精了?”
亲卫这才发现邬奉身边还蹲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夜行衣,模样陌生显然不是他们的人,一大盘烤羊肉放在两人面前的大石头上,倒像是街市上随便扯了个人闲聊。
“你那是没见过公子从前……”穆则一抬头就看见亲卫茫然的表情。
邬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仅为还没走,踢了一脚:“王爷不是让你打热水吗,还不赶紧的,一会儿耽误了王爷的好事。”
亲卫没明白这个好事是什么,但命令还是要听的,既然邬小将军都没有说什么,想来不是危险人物。
他应了一声,小跑着走了。
人没了影,邬奉碰了碰穆则的肩膀:“先不管妖孽是不是真的成精,这次确实帮了大忙,嘿,第一次觉得王爷没白养妖孽。”
穆则对于“妖孽”这个称呼早就习惯了,拎起酒壶喝了一口,借着黑夜的掩饰,藏去眸底的后怕。
只带两人摸进敌军营地并手刃主帅,哪里像说得那么简单。
*
装满热水的浴桶放在屏风后,荀还是翻出一件谢玉绥的衣服晃了晃,颇为妖娆地眨眨眼睛问:“要一起吗?”然后就被谢玉绥扛着扔到了屏风后。
荀还是的笑声由低至高,直到水声响起才有所收敛,谢玉绥终于得了空闲好好梳理今天的事。
然而等他考量下次出兵如何布阵,却发现以现如今这个状态,代国应是比他们还要着急才对,怕是一个安稳觉都甭想睡了。
既是如此……
“王爷总不会陷入温柔乡,正事浑忘了吧。”隔着屏风声音模糊不清,夹杂着水声,“代国现在应该已经乱成一锅粥,是一举拿下还是要趁机多要点好处,如今王爷倒还坐得住。”
谢玉绥走到屏风后,拾起落了一地的衣衫:“外面兵将已经在整备,我……”
“去吧,等会儿我只能独守空房,一人在冰冷的被窝里,孤枕难眠。”说着说着荀还是唱起了不知哪个楼里的小调,婉转凄凉,还真有点思君不见的感觉。
谢玉绥轻笑:“等会儿你先歇着,天亮前我应该就回来了,可别睡着了,让我看看你孤枕难眠是个什么样。”
哗——
一阵水花顺着屏风上落了下来,荀还是捏着嗓子:“太阳升起前还没回来,你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谢玉绥将衣服搁到一旁的椅子上:“脏衣服等我回来收拾,别泡太久,当心水凉了染风寒。”
隔着屏风,细长的手臂挥了挥,谢玉绥的眉梢不自觉地染上笑意,换了身衣裳,一脚踏进风雪里时,脸上尽是肃杀。
外面没了动静,荀还是才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水珠倾泻而下,露出小臂和腰腹上两道翻着皮肉的伤口。
他龇着牙慢吞吞地爬了出来,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后,在一旁桌角拿出创伤药——这是他习惯性带在身上,方才脱衣服时手快藏在了旁边,他知谢玉绥是君子,断不会做出格的事,在情趣方面这么多年也没见这长进。
伤口还在渗血,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看起来有些骇人,涂了药缠上布条,换好衣服,荀还是就又跟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地上了床,全然未顾忌外面翻天的嘶吼声。
眯着眼没多会儿,门口有人唤了一声,紧接着穆则进来走到窗边,弯腰小声说:“外面无需担心,估摸着黎明前就会结束,卓云蔚方才传回消息,代国现在已经乱了阵脚,生怕王爷直接将整个代国吞了,紧急给焦祝和邾国分别去了信函,甚至愿意割一个城池寻求救援,不过那些信都被拦了下来。”
荀还是睁眼看着前方,眸底幽深。
穆则接着说:“不过我瞧着王爷的意思,大概不会真的打到代国的都城去。”
“如今祁国的国情来看,这场仗越快结束越好,败家皇帝在位这么久,就算谢玉绥再怎么勤政,国库也不可能这么快充盈,如今就等代国绝了反抗的心,拿出绝对的诚意来,估计离这个结果不远了。”
“打仗确实劳民伤财,祁国这边的百姓还算幸运,代国那边当真死了不少人,能化平和也是好的,毕竟对于百姓而言,掌权者并不重要,凡能安分过日子就够了。”
荀还是轻笑:“可不,所以王爷这可是心系苍生,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而努力呢。”
穆则嘴边低估:“也就您当摄政王是个软羔羊,慈悲为怀心系苍生,真当营地外的乱葬岗都是凭空来的?哪个不是缺胳膊断腿从牢狱里拖出来,隔壁细作们一听是到祁国摄政王门口,宁愿服毒自尽都不愿意来好吗……”
“你嘟囔什么呢。”荀还是掀掀眼皮瞅了他一眼,“当我聋?我可没伤着耳朵。”
说到这穆则来劲儿了:“你身上伤怎么样了?以前没觉得卓云蔚这小孩儿有问题,如今看来怕不是脑子不好,要不是您拦着,我差点没收住。”
荀还是身上一道伤是杀出来时挨的,一道则是卓云蔚给的。
“出气罢了,应该的。”荀还是少有这样感情用事的时候,翻个身盖上被子,“若无他事你也去歇着吧,今晚应该就有结论了,用不着我们操心。”
他还得养精蓄锐,想想万一谢玉绥发现他身上两道伤要怎么解释。——他本打算自己慢慢溜回裕安城,路上多耽搁些时间,随便说个在那个山沟里摔了两道伤便过了,没打算这么快与谢玉绥相见,便是怕漏了陷不好狡辩,后来大抵就是色令智昏,胡乱往身上涂了不少泥巴,就进了营地,靠着泥巴盖着血迹才暂时蒙混过关……
应该蒙混过关了吧……
越想荀还是越不安,赶着穆则出帐篷前他叫住了人:“去把我那些衣服烧了,别乱说话。”
后面那句话补得多余,都是天枢阁出来的人,八百个人拉扯也不可能从嘴里扯出来什么话,而且穆则本身就不是话多的,归根究底是某前阁主过于心虚。
一脚踏出去的穆则拐了个弯又回来,拎着荀还是那堆破衣裳走了。
火炉烧的很旺,临到天亮时熄了大半,泛白的灰上闪着火星,帐篷内的温度降了下来。
里面的床榻上被子隆起,那人缩成一团睡得不太安稳。过了会儿一阵风刮了进来,炉子上响起碰撞声,即将熄灭的火苗再次窜起,被褥抖了抖,边缘翘起了个小缝,紧接着一只手从缝隙不紧不慢地伸了进去。
荀还是哼了一声翻身,胳膊挂在那个人身上说:“天亮了?”自离了裕安城,荀还是就没好好休息过,今天好不容易睡着,这会儿正迷糊,打了个哈欠另个胳膊正准备挂上去,挂了一半又猛地想起了什么,在谢玉绥胸前用力一推,整个人缩回被窝里,冲着外头努努嘴,“天都亮了,你食言了,出去别回来。”
谢玉绥低笑:“这可是你耍赖了,你说的明明是太阳升起前,你好好看看太阳出来了吗?”
他身上还携着冷气,有股凛冽的味道,倒是一丝血腥也无,想来进来前已经收拾过了,“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能回了,你且在这等我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也不必急着赶路,让邬奉先带着一部分人回去,他老婆快生了得回去看看,邬老将军届时也会回去,裕安城有老将军在出不了多大乱子,咱们也不必急着赶路,回头我带你去周边小镇走走,风俗不同很有趣。”
向来喜欢凑热闹的一个人不知怎么了,突然轴了起来,一口拒绝道:“不去,这些年我去过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再稀奇的事物都见着过,哪里需要到这么个穷乡僻壤长见识,如今看你也看够了,等会儿我就和穆则先回裕安城,左右正月里你也能回去。”
谢玉绥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复,收手坐在床边,看着荀还是的目光有些复杂,隔了一会儿眼神沉浸下来,透着看不到底的幽暗,说:“倒也是,荀阁主走遍大江南北,怕是也厌倦了如今的生活,如此看来,和代国最后的一场仗,竟是阁主送给本王的饯别礼。”
荀还是脑子打着转,没听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听出来这是闹别扭了。按理说荀还是应该趁机哄一哄,说点什么都行,但是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再哄罢。
所以向来巧舌如簧的荀阁主,哑了。
谢玉绥直接被气笑了,他那边还有很多军务处理,抽空过来看一眼就要走,却是一眼都要被嫌弃。谢玉绥起身站在床边看着荀还是露在被子外的一双眼睛:“那就不叨扰荀阁主休息了。”
说罢带着一肚子火离开,出帐篷时正巧见着穆则。
穆则见着谢玉绥先是一愣,而后作揖行礼。
谢玉绥道了声“免了”,紧接着就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信。
若换平时,谢玉绥肯定不会多说什么就让他过去了,但今天刚听荀还是说要离开,这封信落到他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平平无奇的信封上好似落了某家姑娘墙头生出的桃花,带着勾人的手指就要将某阁主的魂勾了去。
下一瞬,信就已经落入谢玉绥的手里。
“谁的信。”边缘没封,外面没有署名,一片空白好像荀还是看一眼就能想到来人——当真是碍眼。
说话间,宣纸落入指尖,穆则自始至终低头没有说话,安静地任由谢玉绥拆了本应该交于荀还是的信件,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时,方才施施然开口:“王爷既看了,便当知晓公子此番行动并无他意,不过是为着两件事情,也算是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下换谢玉绥久不作声。
穆则话音没带多少感情,话说了一半便离开了,独留谢玉绥站在冷风里,看着那封信出神。
荀还是知道谢玉绥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未处理,眼看着人憋着火走了,本打算再闭眼休息一会儿,再趁着众人不注意带着穆则溜。
侧过头刚闭上眼,门口就传来了动静,荀还是闭着眼嘟囔:“等我再躺会儿,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累啊。”
“累还折腾。”
听见声音荀还是彻底不困了,猛地睁开眼睛,屋内炉火很旺,荀还是的被子盖得很随意,他下意识检查自己有没有将胳膊露在外面,动作很小。
“别藏了,我知道你受伤,也知道不重,看你不想说就没问,不用躲着。”谢玉绥走到床边坐下,“你这次出来去了邾国?”
荀还是看他:“穆则说的?”
除了穆则没别人。
谢玉绥将信放到床边:“我先去处理完军务,等会儿回来再聊。”临出门他强调,“别想跑。”
荀还是乖起来真的很乖,尤其是自己的事情别戳破后。他不清楚这个营地有多少人认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给谢玉绥添麻烦,乖乖地在帐篷前一亩三分地晃荡。
几个没见过他的兵还以为他是新来的,招呼着一起比射箭,荀还是一边推拒一边心痒,最终出了一亩三分地到了校场比了一下午的箭。
从新兵比到老兵,再到谢玉绥亲兵,最后甚至惊动了正在商议事情的一众将领。
当谢玉绥带着众人赶到校场时,一眼就看见场地中央那个一身青衫,身形修长挺拔的人。
精明惑人的眼睛里坠了星光,还有熟人都少见的意气风发,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怕给人惹麻烦而可以营造出的乖巧恬适,那是不一样的荀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