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帕瓦顿·米勒忽然转身离开,临走之前还嘱咐了手下安排治疗师给他施加个治愈法术。就在对方即将踏出牢房的时候,教授忽然提高了音量:“我之前所说的一切依旧奏效。”
“如果异端裁决所里再有人被施加酷刑,不管是学生还是镇民,我就自杀。”他谈起自己的生死就像在谈论一部剧本:“你们可以试试看我能不能做得到。”
枢机主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是诺瓦知道他听进去了。
第138章 背叛
近半个月来,鸢心宫的议政厅日夜灯火长明。
有些远见的人都能预见白塔镇发生的一切绝不是一场普通的暴动与镇压。贵族们幸灾乐祸着想要借机瓜分教廷的权势,突然沦为围攻对象的教士们也不甘示弱着奋起反击,王室倒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味,暗地里没少给教廷和一些过火的大贵族挖坑。
不少人猜测此时王室正深陷财政危机,急需选择一只肥羊屠宰分割——但他们选择的对象可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而是一只盘踞已久的猛兽,尽管已经年迈,已经病弱,但依旧不容小觑。
于是最易摆在明面上的表象就是吵架,不断地拍桌子吵架。贵族与教士在鸢心近卫团的注目下匆匆穿梭于装潢华美的走廊,但是不论进入鸢心宫前,这些大人物的内心有多少盘算,每当瞥见那些威严的银盔骑士,大多数人至少表面上都对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恭敬有加——不同于行事昏庸荒诞、已经近乎于吉祥物的国王,这位陛下可不是好惹的,她是真的会当场杀人。
等到最后一名觐见者离开,王后爱斯梅瑞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华美的议政厅内。她缓缓站了起来,夜色已深,但燃烧着的煤精经过无数昂贵水晶的折射,将偌大的议政厅照射得恍若白日般明晰,令她的影子变得庞大而细碎,全然撒在面前铺开来的无数文件上。
在女人金色的瞳孔中,一个因为失去姓氏、从而显得异常简短显眼的名字充斥在字里行间。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但不知道是针对谁的。
下一秒,王后忽然死死捂住了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连灵魂都要灼烧起来的剧烈疼痛令她死死拽住桌旗一角,桌上的水晶球被她扫了下去,顿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门外听见动静的伊亚洛斯骑士长立即不顾规矩地闯了进来,透过被风呼啦啦卷起、漫天飞舞的文件紧张地向四处张望,腰间的佩剑都露出了半截。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滚——!”王后头也不抬地暴怒吼道。
议政厅的大门被关上了。爱斯梅瑞揪着桌旗,将娇贵精致的缎面都抓出狰狞的痕迹,她终于支撑不住,在原地慢慢跪了下来。
“……吾神。”
空无一人的议政厅内,这个国家最为尊贵的头颅之一正深深地低垂下去,疯魔一般地恭敬喃喃低语着,时而又陷入诡异的沉默。庞大的水晶吊灯居高临下地笼罩着她,阴影中竟似有群蛇涌动。
良久,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终于窸窣着褪去了,爱斯梅瑞用因过于用力、连指甲都渗出血来的手指抓住桌沿,慢慢将自己从地上支撑了起来。
“……疑似复活的,风暴之神?”
沙哑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议政厅内,冬夜的狂风捶打着窗,那些断断续续的、恍若疯魔的低低笑声掩埋在漫天大雪里。
“我好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来吧,来吧,也许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
另一边,在白塔镇异端裁决所的监牢里,诺瓦总算瞧见了另一位等待许久的重要人物,但丁·马休斯。
对方是个胡须头发已经开始泛白的中年人,高高瘦瘦,带着单边无框眼镜,看起来颇有几分学者的文气,丝毫看不出此人手下训练出了一批用酷刑折磨同类时毫不眨眼的人间恶魔。
这家伙对他倒是客气得很,啰哩巴嗦了一大堆,饱含歉意地表示自己也在其中努力斡旋,奈何实在无能为力,还是不得不请他来异端裁决所受罪——要不是瞧见对方前几天那套熟练的下马威,他还真想信了这人的邪。
因为过多的无效信息越发不耐烦的教授忍不住打断了他,带有嘲讽意味地问道:“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白塔大学,难道是要关满一个月?”
异端裁决所必须在一个月内将无罪者释放——当然了,他们才不会主动放人,他只是因为这家伙太过啰嗦试图让人闭嘴。
但丁·马休斯有些怜悯地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哪怕是一个月后,您也不能离开。”
“异端裁决所已经收集到了您与魔鬼为伍、编造并公开宣讲异端学说、多次亵渎并鼓动他人亵渎神明等等一系列充分的人证物证,后天将举办全镇公判大会,作为被告人之一,您必须要亲自出席。”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便瞧见这位枢机主教忽得侧过身来,示意他看向牢房之外:“有位老朋友拜托我,希望能够和您说几句话。”
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沉默地踏进了牢房。
往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和蔼胖肚子老头,短短数天便彻底瘦脱了型,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这令他整个人显得越发憔悴而愁苦,甚至还有几分恍惚的神经质。
教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怀亚特先生。”
来者正是白塔大学的副校长,猫头鹰的挚友,失踪已久的吉布森·怀亚特。
老人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烟灰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一切肮脏与软弱都在其下无处遁形。
“你们先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但丁·马休斯微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他忽然扭过头来,冲着诺瓦叹气道:“同为拉伯雷先生的学生,我比您年长几岁,姑且劝您几句——这都是些无能为力的事,还是早作打算、从长计议的好。”
黑发青年没有回答。直到牢房的大门被哐当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怀亚特终于捱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咬牙打算率先开口:“我——”
年轻人冷漠地打断了他:“你拿走了我曾交给学会的那部分论文手稿,以其是我在未成为神学家的学生时期做出的研究、并无以福公约确保真实性为由,向异端裁决所提交了‘证据’。”
甚至不需要太多严谨的证据。异端裁决所只需要一个看似公正的、可以在白塔镇人面前将他打为欺骗世人的异端的噱头罢了。
怀亚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上流露出异常强烈的愧疚与痛苦来。
冷风混合着雪花,从牢房高远的缝隙中灌了进来,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于阴影里几乎是发着光的,在罪责的洪水中纠缠着一切罪人,连着他脚上的镣铐,延伸向他身后的黑暗尽头。
“……我不会奢求你理解我。”怀亚特颤抖着说。
——他应该跪下,在无罪者面前。
“他们愿意向奥肯塞勒河承诺,只要交出主责,所有裁决者便会撤出白塔镇,保下白塔大学所有师生的性命,包括审判协会的那些孩子都能被从轻发落——”
黑发青年毫无感情地垂下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那冲着他慢慢跪了下去的老人,如同一枚被大火烧过的、缩成一团的漆黑老树根。
“如此巨大的让步仅仅只需以我的性命为代价吗?”他极其冷静地反问道:“您真就如此天真?”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对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寒冬里,汗水顺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一滴滴渗了下去。
他是个八面玲珑擅长和稀泥的老滑头,是个恪尽职守、关爱学生的好校长,是个和蔼又心软,还有些絮絮叨叨的老爷子——但是仅此而已了。
很多人将他视为替猫头鹰处理杂事的助手,早年时期更是将他看作向来素有天才之名的奥列弗的跟班——直到天才奥列弗身陷险境,是吉布森·怀亚特将人救了回来,许多人这才真正认识到了这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角色。
“不,我当然不会仅仅只是因为这些鬼话!”老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不知道究竟是想要说服谁:“你说得没错,我们没有武装力量,怎么可能抵得过异端裁决所的一众裁决者?这一期的《神史》实在是——你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对抗些什么。”
“听着,孩子,听着。”他正勉强强逼自己不要不断地大口喘气:“我已经老了,活够了,如果只要我死了,或者奥列弗死了,就能达成他的梦想,那么不论是我还是奥列弗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但是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对抗全世界的信徒,这是绝对无用的牺牲,这会毁了神学院,毁了白塔大学,毁了奥肯塞勒学会!”老人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所以不论这是否会令最无辜的人死于非命,我也绝不能任由我和奥列弗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需要再一次保护那些站在他背后的人,他需要再一次力挽狂澜。
牢房一片寂静,老人剧烈地喘着粗气。可是另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冷静?冷静得就好像对这令人唾弃不已的背叛早有预料似的。
“您不必对此感到愧疚。”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和我的计划相差不大,不会影响大局。”
吉布森·怀亚特猛地抬起头来,极其震悚地瞪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好像瞧见了一只自深渊里爬出来的魔鬼。
前世的神学院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诺瓦并不认前世的自己会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发布《神史》,这是在赴死——那么最大的漏洞极有可能来自一场无法逃脱的背叛:学会选择明哲保身,抛弃了神学院。
此刻背叛者已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只是善良,而且软弱平庸。
第139章 判决
白塔镇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开展全镇公判大会了,也许是因为那些被指责为异端的人多是些乡野愚夫愚妇,罪名不过是些含糊不清的不敬神明,亦或是和魔鬼为伍,偷情交媾,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将全镇的男女老少们——包括那些绅士老爷——如哄一群鸭子般哄出来观赏呢?
公判大会的地点还是在镇上唯一的光明教堂,审判协会曾在这里砍下教士的头颅,血令他们的脑袋在某种意义上“漂浮”起来。至于现在,这群热烈粗暴的年轻人的灵魂领袖,却即将被押上临时搭建起来的被告席。
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早已放出消息,宣称已经抓到了罪魁祸首。这座罪孽深重的城镇的其余“罪人”只要虔心向神明祈祷告罪,异端裁决所便愿意从轻发落,既往不咎,甚至放过已经被抓进监牢里的人。
于是来观审的人很多,以至于教堂大门被迫大敞着,以免那些被裁决者挡在教堂门外的镇民听不清任何字眼。
这是一次集体公开审判。首先被带上审判席的都是些镇民,所有人温驯地痛哭流涕着交代了自己被魔鬼蛊惑后犯下的罪行,于是异端裁决所的审判官果然很是大度地赦免了他们,只需接受十下鞭挞,并且缴纳一定额度的罚金,便能重新回家。
围观的人渐渐开始变得嘈杂不安。但是忽然,一种奇妙的寂静自人群末端开始向着教堂蔓延,就像传染病一样。寒风吹拂着所有人额头上的汗,为那些躁动降了温。
年轻的学者出现在了人群的尽头。
他看起来像是一种来自历史中的、苍白的黑色虚影,他站在人群中,他走向了人群,沉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注视自己,用那双烟灰色的,如同银色群星融成的透明镜面般的眼睛。
他甚至还带着镣铐,在脚上,但是赤裸的双手和脖颈上什么也没有。也许那些人认为他已无法逃亡,那么无论是挥舞着拳头,亦或高昂起头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镇里的乌鸦忽然多了起来,就像早已离开白塔的鸦群再一次回来了一样,它们在同样苍白的天空中盘旋着,发出粗哑不祥的宣告。
诺瓦不由眯起眼睛,试图令自己成功对焦那些细小的黑点。他看见了白塔大学的学生,他们挤在人群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艾德里安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
他看见了老师,比起上一次分别老人已经变得越发苍老,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刻痕。
他看见了差点成为他的“未婚妻”的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她穿着一身黑裙,双手缠在一起,哀伤而无助地望着他。
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他曾经的堂弟波西·布洛迪——这小子来这里干什么?失去眼镜的诺瓦再次仔细确认了一遍——那个带着家主戒指,从兜帽里露出几缕布洛迪家族同款黑卷发的少年,不是他的蠢堂弟又是谁?
对视的那一瞬间,少年脸色惨白,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那位兄长已经率先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去,似乎没有看见他——也有可能是不想看见他。
一阵风穿过教授的指尖,有人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诺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逼迫自己继续神情如常地走向那座溢着血色的光明教堂。他的周围除了看守之外空无一人,但是手指上温热的力度是真实的,那个人似乎不想让他离开似的,一点点将手指插入他微微张开的赤裸指缝间,深深握紧,仿佛渴望借此将他拉入安全的未知深处。
但是对方终究还是放开了他的手,风在他的额头上一触即分,像是有谁试图刻下护符。
囚犯终于进入了光明教堂,原本始终大开着的教堂大门却被关上了。迷茫的镇民们被裁决者们挡在教堂门外,他们徘徊着,久久不愿意散去。
真正参与这场审判的只有教廷。
辉光教廷见识过这位神学教授可怕至极的口才,他们并不愿意冒着在镇民面前当众下不来台、甚至被人三言两语引发暴动的风险去确保所谓“审判的公正”——至于这样是否会引发抗议?那些失去组织的镇民真的敢为了这种小事冲击光明教堂吗?况且有宗教法律,有陪审团,有审判官,有证人,又有谁能说程序不公?
如此行事,卑劣却有效,但也只有此人能仅仅靠一张嘴,就把教廷逼到这个份上。
波西·布洛迪站在人群中,脸色惨白得好像一个死人。
寄出信件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忐忑的,他隐隐知道兄长对那位身形已经佝偻、行动笨拙迟缓的老女仆的感情,他的哥哥和母亲关系僵硬,在他年幼时,他的那位伯母曾在气愤中口不择言地说出“就连对待玛姬都比待我亲近,被下人施加的小恩小惠轻易骗去的白眼狼”这种话来。
但是兄长的回信却是十足简短。简单道谢后,便只是拜托他保护好铁棘领和布洛迪夫人。波西实在无法压抑内心的不妙预感,无视了父亲的阻拦与怒斥,独身一人跑来了白塔镇。
这无疑是极其愚蠢的选择。所有权势的目光都聚集此处,小小的布洛迪家族不该被牵扯其中——但是他做不到。
什么家族利益,什么名誉担当,难道波西·布洛迪要一辈子呆在别人的羽翼下,一辈子懦弱地将头埋进沙地里,直到哪一天从报纸上得知兄长的死讯吗?
《神史》的刊发同样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内部引发了巨大震动。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不少学生本身就是《黎民报》的读者,尤其是曾听过对方公开课的那部分学生。毕竟都是年轻人,不少人将来必然是要从政的,不论是为了批判嘲讽,还是真切赞同其中部分观点,这篇横空出世的报刊依旧在不属于它的目标读者群体中得到了太多关注。
开始有人向波西隐晦地询问关于他那位兄长的事,贴在对方身上的标签,也从“主动放弃爵位继承的傻瓜”,渐渐变成了“颇有争议、但很有思想的学者”。
波西的内心是颇为复杂的。再一次的,他的兄长从他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毫无争议地碾压了他,那些自幼年便始终如影随形纠缠着他的、阴暗的嫉妒与骄傲,还有那些无法抑制的微妙恨意与深深的担忧,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在瞧见《神史》时,最终只化为了偌大的恐惧。
他疯了,波西的脑子一片空白,教廷绝不会放过他的兄长,那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之前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布洛迪家族,保护铁棘领吗?
——可是又为什么要一如既往地无视他,将他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