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法姆阁下,我们尚且没有掌握决定性的证据,所以无权拘留关押一位贵族,而且白塔大学那边也会进行抗议的。”老治安官为难地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我不会为难你们。”法姆伯爵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轻蔑地回答:“我会请有能力的人来介入此事。”
他如一条毒蛇般打量着黑发的年轻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比如王庭议会,比如……异端裁决所。”
“当然,这是您的权利。”老治安官面不改色,又冲向教授点了点头:“感谢您的配合,布洛迪先生,等我们再询问几个关于案发现场的问题后您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但请不要未经允许离开白塔镇。”
第69章 尸体
尸体升起来了,一具冰冷、腐烂、毫无尊严可言的肮脏肉块,狭窄的光照亮了黑冷空洞的眼眶,那些痛苦与折磨就像被裱起来的绝世杰作。乌鸦在钟楼杂乱的腐草里安睡,死亡之歌甜蜜而永无止境地环绕着他,而生者盯着那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躯体,想要从中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
“教授。”
尸体臃肿的手指狰狞地扭着,指节青紫,地上满是指甲划出的抓痕——他又热又渴,仿佛只身在沙漠中穿行,心跳快得就要突破肋骨的局限,穿透他的颅骨。
“……教授?”
阿托品导致的幻觉出现了,他开始嘶吼,朝向虚幻的仇敌嘶吼,身体却无法行动,该死的一点点失去感知能力,如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直到口干舌燥,从口中呼出的、腐败的恶臭气体即将被无穷无尽的大火燃尽……
手腕被什么东西握住了,来自男性的、清朗而温柔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
“您在想些什么?”
黑发青年慢慢眨了眨眼睛,随即发现嘴里出现了一股涩且发咸的怪味。自己常戴的那双鹿皮手套上指腹部分的短短绒毛,已经被他咬得湿漉漉着揪起来。钟楼暂时被法阵封住了,无家可归的乌鸦们围着巢穴盘旋,哀嚎着抗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鸦群终究还是在某个黄昏离开了白塔大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其中也包括了那只大概叫“呱呱呱”的乌鸦。
“我在复现案发现场。”诺瓦思考了一会儿,冷淡地回答,继续注视着钟楼的塔尖。
“在您的大脑里?”另一人带着不明意味叹息道。
比尔·法姆的尸体早被拉走了,这里仅有一座沉默的白色钟楼。
“当然。”黑发青年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你查到了些什么?”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深究,而是松开了他的手。对方先是为自己带上一双白手套,又掏出一张纸条,皱皱巴巴的,墨水已经彻底晕开了,隐隐可见其上用熟悉的字迹写了一个单词。
“瑟西。”
一个女性的名字,字迹却是教授的字迹。
“从比尔·法姆的嘴里抠出来的。”发现钟楼死尸的那天,等四下无人后,教授将这团脏兮兮的纸条迅速塞进同伴的手心里:“看来他在意识即将消失时试图将纸条吞下去毁尸灭迹,却意外引发了致命的呕吐。”
本来救世主就嫌弃地微皱着眉,在得知纸条的具体来源后,差点下意识甩手丢出去——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神情变得冰冷起来。
阴毒的陷害。
——如果这团纸是被治安官发现的,他们会立即陷入百口莫辩的被动境地,怕是会被彻底关押起来了,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自由行动。
“瑟西这个名字寓意比较轻佻,意为拥有魔魅魅力的女人。”教授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纸:“常见于妓女,或者埃蒂罗处女的化名,也有可能是爱欲之神的信徒或其子女。”
神眷者微微眯起眼睛:“您的意思是,查找一下圣巴罗多术士学院附近的埃蒂罗处女、妓女或极乐访客中有谁叫这个名字?”
“不,时间宝贵,这样筛选起来太慢了。”另一人的烟灰色眼瞳中闪烁着某种锐利而瘆人的光:“去打听打听比尔·法姆大概半个月前到底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惹得一向擅长为他平事的法姆伯爵大发雷霆。”
从他不断激怒老法姆后对方的表现来看,疯狗比尔大概还真是对方的亲儿子——只是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到底还是比不上整个法姆家族——据他所知,为了银花矿场,法姆伯爵可是将绝大多数能够调用的资产都砸进去了,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时间回到现在,救世主用带了手套的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罪证,但见教授打算伸手接过,又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姿势。
“比尔·法姆可能杀了人。”
另一人果然立即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手下意识停在半空中。
“据他那些还未离开的同学所说,”神眷者静静地说:“大约半个多月前,比尔·法姆曾带着酒气、浑身是血的回到宿舍。有人询问,便威胁对方‘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会像操死那个婊子一样操死你。’”
这人哪怕在复述那句粗俗的脏话,眉头也不动一下,语气柔和平静得仿佛在念诵圣典,神职人员的素养简直拉满。
据那些被他的“小技巧”迷惑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倒霉学生透露,“疯狗比尔”时常酒后闹事,搞出人命也并不罕见。之前有一次,对方在酒后硬生生将一名街上乞讨的乞丐当众打死了——以至于这一次居然也没人深究,只以为是哪个倒霉的妓女或者平民女人。
但是为什么法姆伯爵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呢?
“那么只可能是埃蒂罗处女了。”教授带着嘲讽意味冷笑一声:“埃蒂罗处女并不排斥和异教徒发生性关系,她们认为这是在为阿娜勒妮争夺信仰——但是她们不会接待醉酒的人,因为醉酒会导致献给神明的欲望不够纯粹。所以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奸杀,而‘瑟西’大概率是那不幸的女祭司的名字。”
他语气冰冷而厌倦地说:“——比尔·法姆身为光明神的信徒,奸杀了一名爱欲之神的女祭司。”
这是非常严重的亵渎行为,不论对哪位神明都是。
难怪比尔·法姆为了平息父亲的怒火,多少老实了几天,硬生生装成个好学生跑来上公开课。
“好极了,看来我们终于发现了‘我’究竟是如何施展那精妙绝伦的‘召唤术’的。”教授面无表情地说着他那并不好笑的冷笑话,继续下意识去拿关键罪证——又被躲开了,这一次他总算反应过来了,皱起眉来瞪人,某人却若无其事、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了?您需要些什么?”
诺瓦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啧了一声:“……把你的手套给我,然后闭嘴。”
这人看起来温柔好说话,尊重且赞美他的大部分决定。只要乐意,对方就能成为世界上最完美、最虔诚、最甜蜜的信徒。但在某些时候,救世主本人却是个冷酷专断、不折不扣的控制狂,这种时候适当退让才是最佳解决方式。
……更何况他也不想和男主深入讨论自己因另一个世界的经历造就的病态表现——准确来说,他不想和任何人探讨那些破事,从而获取些无聊的厌恶或怜悯。
关于那些精神压力导致的不良习惯,他被迫和这个世界的母亲进行过数次沟通——糟透了,对方试图用尖叫和咒骂治愈他那些“不体面、不光彩”的抓挠与噬咬,甚至尝试用针尖刺他的手指,而争端的唯一结果是他不再轻易脱掉手套。
新手套还带着另一人的体温,只是不太合手,宽大了些——不过这一次对方总算愿意将纸条交给他,诺瓦对着光,继续研究那熟悉无比的字迹。
“大概率是描出来的。”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些深得并不均匀的痕迹:“幕后之人能够得到我的手稿,和比尔·法姆有仇,知道之前那场关于‘异端’的冲突,还和爱欲之神的女祭司有一定关系……”
教授突然转换了话题:“那天在桦木餐馆里,你有遇见什么眼熟或奇怪的人么?”
“没有。”对方思考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我去的时候餐馆里一切如常,也没有看见比尔·法姆。我已经询问过桦木餐馆的招侍和厨师,他在我走之后来的。”
“那些人不是应该被治安署关押起来了?”诺瓦忍不住眉毛扬起了一点。
治安官对待平民可没有对待贵族这般客气,还能在白塔镇里自由乱窜。就连他的助教都是由他之前力保下来的,表示如果私自关押审讯对方,他对此次案件一个字都不会透露,还会以白塔大学的名义向某些机构表达些许抗议——关于每年都得缴纳的昂贵保护费,关于某些明显非法的交易。
最后他和助教只是被草草问话了事——治安署似乎也不想沾手,而是在等着异端裁决所和王庭议会介入这件麻烦事。
“是在治安署里没错。”某人无辜地回望着他:“所以我又去了一趟治安署,亲自‘问’的。”
诺瓦:“……”
他再一次隐隐觉察到这人身为反叛军后裔的法外狂徒属性。教授本人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但多少还是下意识遗留些许来自新时代公民的良好品德,所以有时候对方甚至比他还要敢想敢做。
“不过我觉得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也许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阿祖卡安静地注视着另一人的眼睛:“那个招侍回忆说,比尔·法姆没有在桦木餐馆里喝酒,来的时候身上也没有酒气。”
作者有话说:
阿托品:从颠茄中提取的一种有毒的白色结晶状生物碱
死亡之歌甜蜜而永无止境:极乐迪斯科的开场台词
第70章 再探
教授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你觉得那些人说的话可信度如何?”
另一人平静地回答:“绝大多数人不可能在我面前撒谎。”
——眼前的家伙是例外。
“好吧,那么我们换种思路——比尔·法姆因为‘瑟西’的缘故心神不宁,他没有心思喝酒。”
诺瓦沉吟片刻,忽然一言不发地向钟楼的入口走去,另一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治安署设下的“禁止出入”的法阵对两人来说形同虚设。
钟楼内部的空气还残留着闷热的臭气,光线昏暗,仅有几缕从天窗透入的光,勉强照亮了蜿蜒而上的斑驳石阶。爬上顶部的平台后,天窗边缘的护栏已经锈迹斑斑,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站在此处可以看见整个白塔镇,而后方便是钟楼的机械层,是整座钟楼的心脏。
这一次不必急着遮掩对己方不利的异常,教授也有了时间仔细观察案发现场。很快,他将目光锁定在那由上百枚大大小小的机械齿轮组成的机芯上。
“保护机芯的法阵失灵了,不是人为。”神眷者在他身后轻声说。
“年久失修?”
要知道设置长期法阵的费用还是相当不菲的。
“是。”
教授眯起眼睛,烟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帮我一把,”他忽然说:“把那枚大齿轮拆下来。”
等那笨重的、几乎一人多高的齿轮被法术挪开后,两人不由陷入了沉默。
尸体,十几具密密麻麻的、血肉模糊的乌鸦尸体,腐败的血肉骨骼和乌黑的羽毛彻底将大大小小的齿轮卡死了,如一具由血肉和机械组成的畸形巨物,场面怪异而阴森——难怪白塔大学的钟楼不再做声。
诺瓦回过神来,在另一人的帮助下,小心掏出其中一具勉强算是完整的鸟尸,仔细观察翻看,腐血将白手套染得黑红。
“都是些壮年乌鸦的尸体。不像是传染病,倒像是中毒。但是阿托品在人体内的代谢速度较快,一般在24小时之内就能完成代谢,就算乌鸦吃了腐肉也不会死……”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难道是摄入酒精导致的大批死亡?”
他曾听说过鸟群因偷吃酿酒剩下的葡萄残渣导致大批死亡的传闻,而这里唯一可能和酒沾染关系的东西,只有比尔·法姆的尸体——但是酒呢?
“比尔·法姆收到了纸条,他不太可能认出这是谁的字迹,所以也许还有‘来白塔大学的钟楼,你会得知真相’之类的口头传话。”
黑发青年开始在钟楼里神经质地转悠。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试图重现那个带来死亡的黄昏。
“身为术士,他可以隐藏行踪,不被白塔大学的其他人发现……他来到了钟楼,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担心这是个陷阱。黄昏恰巧是乌鸦外出觅食的时候,鸦群飞了起来,所以他会下意识仰头,盯着钟楼顶部供乌鸦出入的天窗——但是这时候他看到了什么,随后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冲进钟楼,一口气爬上塔顶……”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示意另一人来看。
“这里的砖石缺了一块,断面却很新——比尔·法姆爬上钟楼顶部,随后在平台的入口又看见了什么。他吓坏了,下意识将一个硬物丢了出去,他看见的那个东西也随之消失了。”
“……您指的是这个?”
黑发青年呆愣一瞬,猛地扭过头来,伸出双手,接住了那悬浮在半空中的便携式酒壶。
“它被卡在齿轮的最深处。”阿祖卡补充道,随即有些好笑地瞧见那双灰眼睛猛然迸发出如沸腾铁水般的光亮来。
“没错,酒壶,”那人立即兴高采烈起来:“一个酒鬼怎么可能不随身携带酒壶?”
酒壶外壳是银质的,盖子歪斜着,壶身雕工精美,还镶嵌着宝石,但显然已经被乌鸦啄掉了,其上残存着啄咬和抓挠的痕迹,还有一道崭新的磕痕——恰巧和教授的推理吻合。
那人捧宝贝似的捧着酒壶,兴奋地走来走去,语速越来越快:“情绪紧张和剧烈运动令他的血液循环加速,他开始感到口干舌燥,所以他捡起了酒壶,大口喝酒——但是很快他开始感到头晕,这一次的眩晕感和以前醉酒时不太一样,他直接摔倒在地,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中计了,身体却渐渐失去了行动力,无法爬下本就陡峭难行的钟楼楼梯……于是他趁着最后的清醒,将纸团塞进嘴里,试图吞下去,却因会厌反应引发呕吐,由于无力翻身,最终被呕吐物堵塞气管——”
教授忽然顿住了,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毫无形象地蹲下来,将酒壶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细软的银质瓶口顿时变了形,一层银白色的、薄薄的内胆封层也随之剥落。
随后,几粒细小的、小石子大小的黑褐色果实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曼陀罗的种子。”
昏暗腐臭的钟楼里,一人独自蹲在地上,神经兮兮地喃喃自语着,像个发病的疯子。
“比尔·法姆不是在桦木餐馆里吃掉了曼陀罗种子,有人将这些种子用薄薄的锡封进他的酒壶里,随着毒素扩散,酒也随之出现毒性,误食乌鸦才会大批中毒身亡——但是幕后之人没有想到,比尔·法姆将酒壶摔了出去,将封层摔裂了,这才导致他在情绪激动时混合着酒水吞下几粒曼陀罗的种子。”
只要五粒曼陀罗的种子,就能彻底杀死一名成年人——幕后者本来没想让比尔·法姆死得这么快,找不到和“瑟西”相关的线索,在阿托品导致的狂热幻觉下,几近癫狂的比尔·法姆接下来会冲谁兴师问罪?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对方毒发身亡,那他可真是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