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对方继续哼哧哼哧道:“所以在你回来的前一天,在向助教寄出的私人信件里,我不小心提到了你可能逝世的‘噩耗’,算算时间估计已经到了好几天了……”
被迫去世的诺瓦:“……”
“……拉伯雷院长他知道了?”他语气极其平静地问。
“呃,不一定,”深知自家助教有多藏不住事的奥斯温教授苍白无力地辩解道:“虽然马修有些大嘴巴,但是这种事应该不至于……”
“看来是知道了。”
诺瓦深吸了口气,注视着提前接到辉光教廷消息、前来码头迎接的白塔大学神学院的众人。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位头发胡子皆已花白的老者,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诺瓦瞧见自家院长一身黑衣,和不算久远的记忆相比,对方分明苍老憔悴得不成样子。
然后他的恩师就这么正正与他对上了眼,对方忽地眼睛大睁,嘴唇哆嗦了几下就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岸上顿时乱作一团,神眷者挑了下眉,余光却瞧见了教授的背影。
对方竟显得步履匆匆,一闪而过的侧脸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紧张和……心虚?
过于混乱的神学院众人甚至将枢机主教晾在了一边,死而复生的布洛迪先生则蹲在人群的包围圈里,一边将人放平,一边厉声要求围观的人站远些,保持空气流通,然后去找治疗师。
心忧之余,诺瓦忽然感到有人小幅度地拽他袖子,一低下头便发现老头正悄悄冲他挤眉弄眼。
让辉光教廷滚蛋。对方冲他无声地说。
担心则乱,以至于连这种拙劣演技都没第一时间看穿的大反派:“……”
他从对方胸口衣兜里掏出枚什么东西,飞快地塞人嘴里,然后仰起头来,冲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副院长冷声道:“院长他带了速效救心丸——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先带他去找治疗师,这里就麻烦您了。”
对方自然是连声说好,虽然压根不知道速效救心丸是啥——就连辉光教廷都不能说什么,只得眼睁睁地目送对方掺扶着老人火速离去,而那个名叫阿祖卡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丢下一句我去帮忙也追了上去。
第48章 学者
拉伯雷院长一脱离众人的视线便生龙活虎起来,他吐掉被逆徒随手塞他嘴里的纽扣,虎着脸理了理身上起皱的外套。
“臭小子,出去那么久居然一封信都没有。”
诺瓦没理他,握着对方的手腕数脉搏,发现除了频率略快之外没什么异常,这才放心下来。
“按照原定计划,”他冷淡地回答:“等信件寄到您手中,我也快回来了,完全没有寄信的必要。”
“你就不能找个魔具店花点钱租个双向水晶球?抠死你得了!大不了回来我报销!”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奥斯温那个咋咋呼呼的助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差点死在了海上!”
“……您那点钱还是留着养老吧。”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下,微微别开头去,单薄的嘴唇紧抿着:“我没事,别担心。”
原本他压根就没想告诉对方这件事,免得刺激到老人家脆弱的心脏。等人回来了,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轻描淡写地提一嘴——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底还是没瞒住。
“我给您备的硝酸甘油呢?”他略带责备地问道:“我说了要随身携带,如果心脏不舒服就立马舌下含服……”
“在裤兜里,我有数。”老爷子冲他直翻白眼:“而且我在教训你,你转移什么话题。”
这下学生可彻底不吭声了,垂着眼睛任他训,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出发前瘦了一圈,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脸色苍白得显出病态,看得老头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银鸢尾帝国的教育体系与诺瓦曾熟知的那套不太一样。
包括拼读语法、简单算数和神学概览之类的基础教育由教会学校里的教士负责,一般只读两年。虽说入学学费高昂,但是稍有资产的平民都会将家中孩子送去读书,希望毕业后能借此找到一份更加体面高薪的工作。
如果还想在某个领域研读下去,那么就要考取归属于奥肯塞勒学会名下各个领域的专业学院了。比如培养治疗师和药剂师的长青树学院,专攻法律税务与文辞逻辑的法尔伽学院,研究数学与天文的星穹学院,精修戏剧、音律、绘画与雕刻的缪加娜学院等等,以及唯一一所综合形式的大学,白塔大学,由奥肯赛勒学会直辖负责管理,白塔大学的校长就是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猫头鹰”先生。
至于波西所在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是学会和各大神殿合作下诞生的特殊产物,这里暂且不论。
白塔大学的求学之路十分漫长。十五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青少年入学后,首先要先读上三年初级学科,考核通过后获得“业士”学位;之后要选择研究方向,拜入某位导师门下,修学高级学科四到六年,通过答辩,得到五分之四以上的学院教授认证,随后取得“学士”学位。
如果还想继续深造,那么就要发表达到既定数量质量的论文,进行多场答辩,并由奥肯塞勒学会五位主席中超过三人认证,这样才算成为“博士”,这个过程少说六年,多则终身无望。
而诺瓦·布洛迪从入学白塔大学神学院到取得博士学位,一共只花费了短短五年时间——其中还包括了由于学院硬性规定,至少读满了一年初级学科——并由白塔大学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力荐,破格成为了白塔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哪怕在整个奥肯塞勒学会的历史上,都称得上一句惊世绝俗的天才。
更令学界震动的是,这位年轻的学者居然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观点:他认为社会现实会影响神学理论,并以此为核心论点提出了全新的史观,予其缜密完备的框架体系——对方称其为社会史观。
这新奇到甚至亵渎的观点乃至体系显然将以肉眼可见的力度改变整个神学史,影响后世千百年。有人唾弃他,有人憎恶他,但也有不少学者将他的学说与理论奉为圭臬——因此还没正式成为博士时,奥肯塞勒学会便特邀对方入会。
奈何此人对于奥肯塞勒学会毫无兴趣,甚至在一场公开的博士答辩上,当着某位主席大群徒子徒孙的面,指着人家鼻子,将对方的学识观点、学业素养乃至学术道德毫不客气从头喷到尾。偏偏字字言之有理,句句发人深省,甚至还有人偷偷在下面做笔记——结果那位大人物一句反驳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气得面红耳赤,后来暗地里给人穿了不少小鞋。
要不是这和自己一脉相承的臭脾气,这孩子怎么可能苦兮兮地拿着那点可怜的死工资呦。老人无奈地看着堪称手把手带大的学生,除了身量高了些,还是和刚入学时一个样,又冷又倔,像块扎手的石头。
这小子还没等他偷偷垫付出差补贴,半句话没提就飞快跑掉,连个好点的护航船都没混上,结果遭了大罪。
“这次春末考试的试卷你来批改,”老人冷哼了一声,在人背后重重抽了一巴掌,打得对方踉跄了一下:“别皱眉,我知道你讨厌看那些学术垃圾。”
死孩子……嗯?手上传来的力度好像不太对?
追上来的阿祖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见老师的神情有些奇怪,诺瓦面无表情地主动介绍道:“阿祖卡,卡拉克人,回程路上认识的,也是我今后的助教——他和我的最近的研究课题很匹配。”
金发少年顿了顿,露出一个很讨长辈喜欢的乖巧微笑,配合漂亮的脸足以晃得人一阵恍惚。
奈何老人显然不吃这套,正用一种挑剔而警惕的眼神打量他。
“我已经帮你挑中了几个高年级学生,”他皱眉道:“都是老实本分又耐心细致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己掏钱从校外雇一个助教?”
光看那张脸,就知道此人麻烦多,心眼自然也不会少。凭着自家学生那副对人际交往一知半解的木楞模样,别被人欺负了,被占了便宜,还对此一无所知。
诺瓦思考了一下,发现如果又用那套“救命恩人”的说辞估计是忽悠不过去的,干脆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和他聊得很投缘,所以我要给他开后门。”
拉伯雷院长:“……”
但凡不是分外了解他这个学生的性格,这辈子估计已经和学术结了婚,他都得怀疑对方是不是“见色起意”。
由于理由实在太过无懈可击,以至于神眷者成功跟人回到了白塔大学。一路上,他瞧见路过的学生和教师在看见他身边的教授时,无一例外,全部露出了见鬼的扭曲表情,甚至还有几个见了人扭头就跑的——一看就是神学院的学生。
对于神眷者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更正,不是敌人的人——看到他的脸后望风而逃的,着实新奇有趣。
教授对此毫无感想,回到自己的教师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备用眼镜翻出来架在鼻梁上,终于彻底清晰的视野让他轻出了口气。
“总务那边还要走流程,宿舍批下来之前你可以先和我住。等会儿我带你去买点生活用品,身份认证也需要去办,今晚你要打地铺还是和我挤一张床?”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行李,一边皱着眉问。
因为担心有人碰坏他的宝贝,诺瓦并没有给清洁工留下宿舍的钥匙。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房间已经积了一层灰尘,包括书桌上小型鸟兽的骨骼标本,盖在精密仪器上的玻璃罩,各类稀奇古怪的种壳和羽毛,还有数不清的、几乎抵到天花板的书堆——这里显然需要一场大扫除。
良久没有得到回答,诺瓦有些莫名地扭头,却是撞进了一双清澈深沉的蓝眼睛里。灰尘在神眷者身边四散飞舞,在阳光的照射下竟如流淌的光雾。
那张美得令人屏息的脸上同样流淌着一种他看不懂却下意识想要后退的东西。
“很好看。”对方用右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侧,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显得更加……温柔?
简直温柔得瘆人。
“你说这个?”诺瓦皱了下眉,点了点自己的眼镜——镜架单薄,最普通最便宜的样式,甚至有些老气:“喜欢的话自己去买,我只有这一副了。”
“……”
对方好像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这个……您知道可以用法术来治疗近视么?”
另一人果然被火速转移了注意力:“什么原理?将角膜重新塑形降低屈光力?有进行过临床试验么?”
救世主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宿敌。
镜片半遮掩了对方过于锐利冰冷的眼瞳,那份冷意被削减后,他站在阳光分割出的阴影里,整个人竟显露出些许属于学者的忧郁、神秘与天真,呈现出一种怪诞而无辜的美来。
对方显然因为熟悉的环境感到安全而放松,嘴角和眉宇都很柔和,浑身上下都是小动物回到巢穴后的松快,让人不由心生抚摸那些懒懒摊开的微温绒毛的冲动。
……他想说的其实是,他很高兴听见对方将他一点一点纳入自己的生活轨迹中……不论真假。
作者有话说:
硝酸甘油:一般可用于治疗与预防冠心病、心绞痛,属于较常用的急救药品。因为舌下有比较丰富的毛细血管丛,通过舌下毛细血管丛,可以直接将药物吸收到血液中,帮助扩张冠状动脉,缓解患者胸痛等情况。
第49章 试卷
神学院最不可言说的某位教授死而复生,并由院长指定接手春末考试的批改工作的小道消息一经传出,白塔大学顿时哀鸿遍野。不论是必修神学的广大初等生,还是选修了神学的个别高等生,每个人都神不守舍,连带着短暂的春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
“至于吗?”有选修其他科目的高等生无语地看着愁眉不展的朋友,眼见对方头发越发稀疏,不由咋舌道:“一次春末考试罢了,占不了多少学分。之前我读初级学科时拉伯雷院长也出过题,大不了被臭骂一顿。”
“你不懂,”对方哀怨而嫉妒地瞅了一眼那天真无邪的幸运儿:“这次春末考试不及格的话可是要被批改教师面谈的。”
选修神学的高等生中,其中一部分是虔诚的信徒,另一部分希望进入神殿工作,还有不少术士渴望借此更加深入地感悟神明的旨意,增强共鸣,交一笔费用强行跑来蹭听。
至于诺瓦·布洛迪先生,这位格外年轻的神学教授的理论观点简直就像滴入沸油的冷水,堪称石破天惊:从未有人将卑贱的平民作为神学研究的主体对象。
因此对方每一次个人公开课都堪称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激情满怀的簇拥者与憎恶至极的反对者之间的辩论、或者说骂战,最后甚至会发展成声势浩大的斗殴。但是不论哪一方,布洛迪教授本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恐怖,这一点已经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谁也不想和那位传说中看你一眼,就能挖出你灵魂深处所有秘密的大魔王面对面。
大魔王本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此次春末考试采用了最新形式,具体题型还是他当初当助教的时候提出的——150分制,单选、多选、填空和三道大论述,应试教育卷出来的华夏学生都说好——结果这下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阿祖卡抱着对方要求的教材和杂物回到教师办公室时,正瞧见自家宿敌绷着脸,在一张试卷的空白处重重挥就一个刺目的“53”,那个倒霉催的学生还得到了一行阴风阵阵、杀气腾腾的鲜红评语:“不论是从文学角度还是从专业角度,您的回答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希望拉比先生到时候能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教授先生此时简直肉眼可见的暴躁。所谓知徒莫如师,院长老头还是很清楚该怎样折磨他的爱徒的——比如丢给对方一群清澈愚蠢的学生。
续命的咖啡只剩了个底,已经彻底凉透了。诺瓦干脆丢了笔,摘下眼镜,闭上眼睛重重捏着眉头。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体贴地帮他按揉着长期伏案后僵直的肩颈。
“……别揉。”他皱了下眉,试图躲开对方的手。被人触碰要害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难受或舒适与否,更多是一种陌生古怪的不安。
另一人不言,只是用拇指按着某处凹陷微微用力——宿敌顿时如被捏起后脖颈的猫般,在他手里用力缩了起来,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低低闷哼。
缓过劲儿来后,教授反应过来准备生气,却突然发觉肩颈松快了不少。
“……”
他干脆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校外应聘助教是没有补贴的,全靠我给你开工资——事先声明,我本人的工资也不算高,所以高薪是不可能的。但是相应的,我不需要你去做些复杂的工作。”
诺瓦从堆在桌上的教材里挑了几本书,塞给新出炉的助教:“虽说已经找了院长给你走后门,我也会帮你遮掩,但你还是得了解一些基本常识,免得露出破绽。这一周可以先看这几本书——别弄脏了,书很贵——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我。”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学生那些令人拍案称奇的离谱答案,勉为其难道:“如果实在看不下去就算了,我就说你是我的生活助理。”
被自家宿敌明目张胆说要“潜规则”的救世主心情有些微妙。
“您似乎很喜欢这份工作?”神眷者将那几本书收了起来,顺便不动声色地将对方下意识去够的剩咖啡拿远了一点。
“……还好,不算无趣——除了眼下这部分。”那人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擦了擦镜片便重新戴上眼镜,继续低下头来批改学生的糟心试卷:“好处是可以借此翻阅不少隐秘的史料,从中能推断出不少有趣的结论,比如新发明的温斯顿式纺纱机是如何影响神明的势力范围的。”
所谓以史为鉴,熟知一个民族、一个宗教、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的历史,总能借此大致推论当今社会的过往、弊病乃至未来的可能性——当然要从各大神殿那些以歌功颂德为主的晦涩神史中抽丝剥茧出些许真相,绝非一项简单轻松的工作。
男主好像陷入了可疑的沉默,诺瓦抽空抬起头来,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您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帮我把分数做成表格,包含90分及以上是及格,分开记录。”
免得像个背后灵似的,瘆得慌。
“……我曾提醒过您,一场波及到您的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了。”神眷者的声音罕见显露出些许迟疑来。
教授手中的笔顿了顿,但是很快又接着写了下去,语气冷淡如初:“我大概有些想法……是奥肯塞勒学会和辉光教廷之间的冲突?”
自初世纪以来,各大神殿牢牢把控着安布罗斯大陆的精神思想,如一团笼罩其上、挥之不去的浓稠雾气。到了末世纪中后期,辉光教廷更是如日中天,人人将光明圣典奉为圭臬。而奥肯塞勒学会最初不过是末世纪后期被教廷分割出去的叛逆因子,由几名离经叛道的教士组成。奈何随着神明的销声匿迹,还要和其他势力争权夺势的辉光教廷逐渐分身乏术,只得忍气吞声着让渡出部分文化、教育、科技、思想等方面的权利,诺瓦曾提过的辉光教廷对于神学院的隐忍与顾虑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