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唯有黑暗,他在黑暗中行走。
没有目的,没有方位,也没有道路。他只是朝着某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前方,沿着未知的轨迹行走,希望有人将他抱在怀里,将他的头颅按向胸口,分开他痉挛的手指,插入,握紧……
——异世之人,你该离开了。
一种冰冷而宏大、远超语言所能描绘的意念直接投射在他的灵魂深处。
“教授?”
脱力的身体被人扶起来了一点,手被谁紧紧握住,好像有冰冷而滚烫的液体落在他麻木钝感的皮肤上,明明感官迟钝得就好像在隔着一层厚重皮革触碰水面,他的心脏却是剧烈抽搐了一下,带来一种尖锐到快要将他硬生生剖开来的抽痛。
“……这一次您足足昏迷了三天。”
看不清,也听不清。但黑发青年依旧将那只苍白无力的手慢慢从人手中抽离,执着的试图触碰那隔着一层朦胧薄雾柔软摇曳着的、灿烂明亮的金色。
……冰凉而柔软,如绸缎般滑过他的指腹,抓不住,但是下一秒那些金色就急切而悲伤地将他彻底吞没,令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阿祖卡将怀中人抱紧了些,温柔而珍重地吻了吻恋人惨白冰冷、毫无血色的额头。
“我问过马格纳斯了,您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和‘世界’有关。”他低声说:“我需要带您去一趟深渊。”
……深渊?不,诸神都殒命于此,无一例外,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他想要拒绝,但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还记得我们的赌注吗?”阿祖卡轻声问道:“如果明天没有下雨,您就要答应我一个承诺,一个您绝对会答应我的承诺……当时是我赢了,而现在到了您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真是见鬼了,多久的老黄历你也掏出来,他有些气急败坏——况且你也说了,要在不会伤害你我的前提下!
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额头上,又顺着他的嘴唇滑落。
“……请再等等我,求您了。”
第432章 世界
哪怕是后来的后来,阿祖卡依旧几乎不愿回想起那些差点让他发疯的记忆。
黎民共和国的成立无疑是件令所有人都激动万分的大事。建国大典上,玛希琳抱着奥雷哭得稀里哗啦的,鼻涕眼泪全部蹭到了对方身上。刺客嘴上嫌弃了几句,但实则同样不停地眨眼,还偷偷别开身去擦了好几下,不愿让人瞧见,尤其是一旁同样激动到眼眶泛红的格雷文。
他们全部在仰望着那个人,那个站在高处仰望着旗帜升起、面容肃穆的人。曾经的猩红暴君被猎猎飞舞的赤色旗帜包裹,在风中时隐时现,甚至令人油然升出一种巨大且不真实的恍惚之感——他好像真是来自历史与未来的幽灵,一个不属于此世的鬼魂,然后突然选择了走入人类当中。
这些隐约且莫名的不详预感,却是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得到了应验。
首先是德尔斯·拉伯雷去世了。
这其实并不算是一种意外,奇迹太过罕见,残酷才是现实,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甚至还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好歹老人曾经亲自出席了建国大典,亲眼见证了黎民共和国的诞生。
那天老头儿简直兴奋得红光满面,四处随便逮着人就高声炫耀台上那个最棒的年轻人,就是自己最为之骄傲的学生。
但是悲痛就是悲痛,当一切发生时,并不会因那些安慰生者的场面话流失几分。在德尔斯·拉伯雷的葬礼上,教授全程都表现得很平静,他亲自为恩师整理遗容,将共和国的旗帜盖在老人的尸身上,送他回到白塔大学的土地之下,然后一直默默守在墓碑前,吹了许久的风。
“……我已经送走了太多人。”被人从背后抱住时,黑发青年低声说道。
马代尔·拉比,盖德·马夫罗,猫头鹰,科尔一家,灰烬……现在轮到了德尔斯·拉伯雷。还有更多有名的,无名的,熟识的,陌生的,过去的,未来的……
阿祖卡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抱着怀中恋人越发瘦削的身躯,仿佛希望能借此为他挡下来自外界的一切风暴雷霆。
……可是总有一些事他做不到,哪怕他是所谓的“神”。
教授昏迷得简直毫无征兆,那天阿祖卡恰巧不在,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参加会议,倾听,发言,拍桌子吵架,然后当众倒了下去,额头还被桌角划破了个血口子,吓得那个发言的黎民党人,一个粗野的汉子当场哭出了声,以为是自己将幽灵先生气出了个好歹。
好消息是,这是个黎民党高层内部的小范围会议,都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阿祖卡当机立断将消息严密封锁,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与动荡。
坏消息是,教授昏迷了大概一天一夜,偏偏包括阿祖卡在内的治疗师全部检查不出任何症状,除了疲惫和一些咖啡成瘾、睡眠不足导致的小毛病之外,这具身体简直被人养得十分健康。
可是对方就是醒不过来,直到一天之后,才恍惚地慢慢睁开眼睛,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昏迷之前的记忆,只得被暂时当成“太累了”导致的昏睡。
阿祖卡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沉——如果身体一切都好,那么出问题的,很有可能是对方的灵魂。
果然,很快这种昏迷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久,这令教授开始急剧消瘦,精神恍惚,吃不下东西,并在试图通过灌咖啡来刺激自己的大脑时被人严厉制止——当时阿祖卡极为罕见地冲人黑了脸,还发了不大不小的脾气,气消了之后又颤抖着将人抱得很紧,在人耳边为自己的失控低声道歉,不该发脾气凶他。
“……你这叫什么凶我。”教授有些迟钝地拍了拍恋人的后背:“奥雷的乌鸦啄人都比你声势浩大些。”
这带了点故作轻松调侃意味的笨拙安慰并没有让人心情轻松几分,阿祖卡深吸了口气,逼迫自己不要将沉沉填在胃里的、几乎要令人发疯的恐慌与焦虑,倾倒在一个本该被小心照料的病人身上。
“……先生,别再这样吓我了。”救世主低声祈求道。
他指的是这家伙试图用咖啡强行续命的行为。
而教授则老老实实地缩在他的怀里,大概是知道自己理亏,难得在咖啡问题上很乖地轻轻应了一声。
但是承诺在现实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他的身体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发衰弱。哪怕知情人竭力掩饰,但是幽灵先生一向是个大名鼎鼎的工作狂,越来越频繁的缺席,还有清晰可见的憔悴神态,都足以证明对方的身体出了大问题。
一种异常不安的暗流开始在共和国的权力核心涌动。
玛希琳为此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次,奥雷的脾气越发暴躁,格雷文沉默得可怕,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达成了某种共识,那就是替那个人将他们所共同创造的一切一起支撑起来——直到马格纳斯的“到来”,尽管是被迫的。
被人逮住的、未来的命运之神看起来不情不愿的,但是在死亡的威胁下,他还是含含糊糊地吐露了几句。
——深渊,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终结。
阿祖卡站在流石滩上,仰起头来,金发在狂风中猎猎飞舞,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恢宏壮丽的阿萨奇雪山。艾泽拉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用龙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脸,又时不时去仔细嗅闻在他怀里再次昏睡的黑发青年,用吻部推他,发出不安而悲伤的咕哝声。
在寒冬时节深入雪山简直是在找死,可是他别无选择。他们骑着龙翻越了阿萨奇雪山,雪山的背后并非更广阔的世界,而是风暴,无穷无尽、遮天蔽日、被雪雾彻底遮掩视线的险恶风暴,而且越往里走,那些好似压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风暴便越发猛烈狂暴,就连向来除了挨主人揍之外天不怕地不怕的艾泽拉都开始渐渐迟疑起来,发出代表害怕不安的低鸣。
直到抵达哪怕风行者都寸步难行的巨型风暴墙面前,阿祖卡低声命令龙停在了一处稍微和缓些的雪坡之上。
“在这里等我。”他抚摸着巨龙的脖颈嘱咐道,想了想,又平静地补充道:“……如果三天之后我们还没回来,你就自己离开。”
狂风卷起的雪沫如千亿把利剑,刮得人脸生疼。此处的能见度简直低得可怕,几步之外就是混沌的、旋转的白色末日。艾泽拉见主人准备抱着伴侣走入那死亡之所,顿时探出头去,试图咬住对方的衣袍,将人往后拖拽。
但是龙失败了,待到神力覆盖周身,抗争与变革之神几乎是身形一闪,便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了风暴的尽头,仿佛主动走入巨兽的喉咙。
……
黑暗,唯有黑暗,他们在黑暗中行走。
阿祖卡发现自己突然好像听见了教授所说的、来自阿萨奇峰深处的“超声波或次声波”。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他是人类,又不是集体自杀的灰背游鼠,但是阿祖卡确定自己确实“听见”了一种切切察察的动静,一种召唤,一种催促,一种……絮絮叨叨的唠叨,就好像有人在他的灵魂深处不带丝毫情绪地不断低语似的。
——异世之人,你该离开了。
“起源之神安布罗斯?”抗争与变革之神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还是说,我该叫你‘世界’?”
声音停止了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慢吞吞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漠不关心地转移了视线。
——异世之人,你该离开了。
“他不会离开的,”阿祖卡冷冷地说:“他在异世界的躯体已经被毁了,你现在将他驱逐出去,他就会死,哪有这种道理?”
——异世之人,变数,需要驱逐。
——存在,世界危险。离开,世界安全。
阿祖卡差点被祂气笑:“那你将他带来这个世界上时,怎么没想到所谓的危险?!”
——命运无常。
然后对方便不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又开始不断唠叨着要异世之人离开。有那么一瞬间,阿祖卡简直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预言者马格纳斯产生了格外相似的暴躁情绪。
但是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对于世界本身来说都是无用的。祂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善恶观念,只有最为纯粹的权衡利弊。
世界的逻辑简单到残酷。祂不关心过程,不关心动机,只关心结果。异世之人的到来是一种为了破局而生的“变数”,在过去,他因诸神所造就的、更加要命且要紧的混乱而被容忍。
但当诸神被驱离深渊,世界逐渐走向一种崭新而脆弱的平衡时,异世之人这种曾有差点灭世前科的“变数”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亟待被世界修正的“严重错误”。
“……我明白了。”阿祖卡的语气变得格外平静。
“安布罗斯,我知道你在听。”散乱的发丝无风自动,金发的神明缓缓抬起头来,两只眼瞳如同冰冷而明亮的鎏金日轮,其中却是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平静而冰冷的疯狂决绝:“你担心他的存在会提升灭世的风险,所以要逼他离开,这是属于‘世界’的规则。”
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的。
“但是假如你执意如此,我现在就会引发我所能造就的、最大的空间乱流,然后和深渊连同世界一起同归而尽。”
“——这是属于我的规则。”
第433章 结局
沉默。
那些切切察察的低语突然消失了。视觉率先背叛了阿祖卡,黑暗过后是极致的混乱,深渊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唯有无数破碎扭曲旋转的色块,仿佛被打破了的颜料盘,又被一只疯狂无序的手搅乱了,呈现出一种难以描绘的斑斓,哪怕看上一眼都令人作呕。
他们在那偌大的狂乱与虚无深处航行,时而就像在粘稠蜂蜜中挣扎的小虫,就连呼吸都格外缓慢费力;时而又如同跌入激流的枯叶,周遭那些色块被人类无从想象的高速拉成无法辨别的线条。
大量神力在以一种格外可怖的速度不断消耗着,如同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烛火,庇佑二人的屏障发出了随时都可能崩塌的、令人牙酸的悲鸣。
这里就是深渊,埋葬了旧神肉身,又耗尽了旧神灵魂的深渊。
但是抗争与变革之神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可以被称为“畏惧”的情绪,他的神情简直平静得可怕,金色眼瞳的深处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那番宣称要“灭世”的言论并非出自他之口。
“安布罗斯,你无法对我动手。”金发神明淡淡地说:“否则你早就亲自出手驱逐被困在深渊里的旧神,何必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你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等待深渊一点点耗尽我的肉体和灵魂罢了。”
——世界毁灭,一切,都会终结。
那些你所在乎的,你所珍视的,你所守护的……全部都会化为乌有。
“当然了,你也可以尝试再次逆转时间线。”抗争与变革之神居然微微笑了起来,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冷静到了极点的疯狂:“就像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死时那样,我猜其中有你的手笔,而我也无力阻止。”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我有创世之书作为‘存档点’。”救世主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和缓平静,慢条斯理的,却足以清晰压过源自深渊的一切噪音:“我会带着记忆回到一切的起点,然后再次——毁灭你。”
他依旧微笑着:“你当然可以一次次重现这场对峙,而我每一次都会压上相同的筹码。一千次,一万次,直到你的意志在永恒的轮回里剥落风化,而我会在每一次开始的终点等着你。”
“——你可以赌一赌,我会这样重复多少次,而你又能重启多少次。”
死寂。
良久,世界的意志终于再次隆隆响起。
——命运看见,你将如此。
——抗争与变革,你要什么?
“我要他可以如我一般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阿祖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要他自由,我要他健康,我要他的存在本身,成为世界法则所承认的、不可动摇的‘真理’。”
——存在的自由,可。
——但是异世之人的灵魂,不属于这里。
——随着时间流逝,排异增强,属于此界的身躯,也会因此逐渐衰弱。
——他不会健康,他会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