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青年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视面前表情僵硬的女人如无物。他甚至还浅浅打了个哈欠,漂亮的灰眼睛猫一样眯起,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显露出一种慵懒的惬意来。
“……亲爱的,你知道我要来?”
阿娜勒妮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再次用神力仔细观察了一遍周遭——没有丝毫异样,而这恰巧是最大的异样。因为假如没有后手,眼前的普通人类又怎会在神明面前如此镇定自若呢?
但明面上爱欲之神只是用阿帕特拉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冲人露出一个娇笑:“你可真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十分聪明,聪明得简直令我神魂颠倒……”
说着说着,她便俯下身来,试图靠坐过去,用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年轻人胸口画圈:“那么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来找你是为了做什么?”
但是还没等爱欲之神靠近,便听见黑发青年冷冷道:“首先,你是来找我谈条件的。”
“其次,如果你不想被发疯的抗争与变革之神追杀的话,我奉劝你别碰我,离我远点。”
阿娜勒妮的手顿时下意识缩了回去。
“为什么呀?”回过神来的爱欲之神露出了含情脉脉的委屈眼神:“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不是吗?如果你不说,我不说——你那位善妒的情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另一人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看傻子的眼神,看得阿娜勒妮心里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也是,身为掌管爱欲的女神,她对这种东西最为敏感,之前哪怕只是短暂交锋,那位年轻的新神看着眼前这人的眼神,都像是要将人硬生生嚼碎了、舔化了再全部吞下去。
如此可怕的庞杂爱欲陡然降临在一个脆弱的人类身上,怕是会将人碾压得哀叫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况且一般来说,以神明对自己最为宠爱珍视的禁脔的在乎程度,恐怕早已用神力将人从里到外都腌入味了,若是让人从对方身上捕捉到属于自己的神力波动……
嫉妒永远是最可怕、最具有破坏性的情感。
……但是眼前这位聪明敏锐、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位野心勃勃的领导者,真得甘愿被一位神明如此肆无忌惮地禁锢、压迫并享用吗?
“亲爱的,亲爱的……”阿娜勒妮咯咯娇笑起来,颇有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区的悠然自得——这确实是她的老本行,挑拨离间,让爱侣反目成仇,然后兴高采烈地躲在一旁看乐子,甚至曾因此引起过数次神战。
爱欲之神声音压得很低,别有深意地说:“看起来你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黑发青年冷漠地注视着她,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这让阿娜勒妮越发确认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是了,是了……眼前这人的灵魂她压根无法看透,所以其实她只从新神身上瞧见了庞大得简直令人惊悚的爱欲——但这来自异世界的灵魂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人类总是贪得无厌、善变狭隘的残忍生物,有时就算是神明,也要在其反复无常的心思下饱受痛苦至极的折磨。
奈何他们又太过弱小,太过傲慢自大,自视甚高,以至于哪怕是一位神明的爱慕,都会令他们从满心惶恐着受宠若惊,到欣喜于可以凭此四处炫耀、耀武扬威,再到生出嫌恶神明约束自由、耽搁享乐的恐惧与怨怼——
爱是会将人惯坏的,不过这种微妙的任性在此时此刻对阿娜勒妮来说简直宛若天助。
“我猜猜,”爱欲之神柔声道:“你是怨他总是将你看得太紧,还是恨他抢去了本该属于你的自由与欢乐?”
“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他爱你的基础上,不是吗?”她用一种极为惑人的声音循循善诱道:“可是如果哪一天,他不愿意再爱你了,那么啪——”
阿娜勒妮做了一个坍塌的动作:“你曾经肆意取用的一切,都会如沙塔般四散,化为匍匐在地上的尘埃。”
“……是吗?”异界灵魂微微抬起下巴:“可是哪怕离开他,我也不认为我会沦为如此可悲的存在。”
啊,多么迷人的傲慢!爱欲之神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善解人意地回答道:“好吧,看来你坚信他会一直爱你——可是既然如此,你更应该憎恨他!”
她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
“明明全然吞噬了你的所属权,肆意享用着你的身体与心跳……亲爱的,如果他爱你,为何却眼睁睁地看着你为即将逝去之人绝望奔走,却不愿将真正的永生之法传授给你呢?”
第414章 诱惑
月光笼罩着黑发青年沉沉的眉眼,还有他陡然变得冰冷锋锐的烟灰色眼瞳。他看起来像是一柄骤然折射出寒光的剑,一条亮出森白毒牙的毒蛇,一只自破碎的镜面中阴冷直视着来访者的鬼魂,手指轻轻点着另一只被手套严密包裹着的手背。
“……说下去。”他轻声道。
阿娜勒妮顿时心中一阵狂喜,知道自己大概率赌对了:“亲爱的,其实每一位神明自成神那一日起,便都明白该如何去做……但他宁愿看着你因为凡人的生老病死而痛苦,焦灼,费劲心力,却不愿和你一起分享神明的权柄……”
她轻柔地叹了口气,十分狡猾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题一转,声音越发婉转动听,仿佛十分惋惜似的:“可怜的人,你本不该承受这些……被掌控,被欺骗,被置于如此被动且无助的境地,像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你不该跪在地上向高高在上的神明哀祈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怜惜与‘爱’,你本该值得拥有更多、更多……”
年轻人却是冷嗤一声:“我不相信他,难道我该相信你吗?”
阿娜勒妮丝毫不恼。在她看来,只要能够被她撬开一道口子,那么世间无人能够逃脱她那由淌着毒与蜜的唇舌构造而成的牢笼,怀疑的种子终究会生长出怨怼和愤恨的繁花。
“你对我这样凶做什么呀?”她委屈而哀伤地抱怨道:“你瞧,我被困在该死的深渊里,被折磨,被虐待,被诸神驱逐——现在的我只有一片小小的灵魂,还能对你做得了什么?”
“更何况我喜欢你,亲爱的,”爱欲之神柔声道:“我一向欣赏聪明的男人,而你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那一个,更何况你还这样英俊……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可惜欧德莱斯和泽菲尔那两个满脑子暴力的混蛋男神并不听我的,我一个可怜柔弱的女神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见人依旧不为所动,阿娜勒妮咬了咬牙,决定再抛出些诱饵:“亲爱的,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认为自己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去为你的老师谋求一个可能性,也许我不该现在就和你说这些……但是你知道吗?欧德莱斯和泽菲尔并不想让你活下来。”
她依旧暗搓搓地吹嘘了自己一把:“不像我,他们只想让你死,每时每刻。”
“说些我不知道的。”教授冷冷地说。
“好吧,没耐心的孩子。”阿娜勒妮抿唇一笑:“猜猜看,那位幸运之神的信徒,究竟去了哪里?”
“桑卓前往北境,然后了无音讯。”黑发青年平静地陈述道。
他思考了片刻,慢慢挑起眉来:“是海神欧德莱斯做的?”
“——费尔洛斯人选择投靠了海神欧德莱斯?”
“哎呀,你这样可真是让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爱欲之神语气分外亲昵地抱怨道:“不过谁让我喜欢你这幅模样呢?”
——锐利,理性,冰冷,掌控一切,漠视一切,拥有一切,就好像他才是世间万物规则的主人一样……真让人想要彻底折断他试试看,看他是否会露出全然失控的、惊慌失措的表情,看他被死死踩在地上,看他那双浅淡到几近透明的烟灰色眼睛盛满绝望与哀求的泪水,看他被折磨得彻底崩溃,被迫啜泣着哭求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阿娜勒妮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唇,语气依旧柔和甜蜜:“也许你有能力解决这些麻烦,但得到神明助力的敌人着实十分难缠且烦人,不是吗?”
教授略显惊诧地瞥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该像只愚蠢的猎犬似的,被迫追在敌人的屁股后面跑,”爱欲之神循循善诱道:“难道你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吗?难道你不想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被动地等待下一次袭击,只能祈求你的情人为你解决一切吗?”
黑发青年没有说话。但是阿娜勒妮相信自己看见了一种东西,一种极为迷人、不加矫饰的东西,让他整个人都仿佛充分燃烧起来一般,明亮到令人挪不开眼睛——那是一种名为“野心”的燃料。
“可是我就不同了,”爱欲之神满意地微笑起来:“我可以为你提供他们不愿意提供给你的一切东西。”
“一切。”她强调道:“亲爱的你想要什么?关于神明真正的弱点?怎样成为神明、掌控神力?或者说……该如何让你在乎的人摆脱这具越发衰老无能的躯体,直到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是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年轻人警惕地质疑道:“别告诉我你只是好心。”
“我想活着。”爱欲之神居然表现得十分坦然:“我所求得不多,一点点信仰便足以令我继续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的信仰被该死的泽菲尔刮分了大半,你却让信仰他的人开始质疑他,”说到这里,阿娜勒妮忽然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起来:“他因此恨死你了,我简直爱死他脸上那副表情——”
教授挑起眉来:“所以你希望我替你收集信仰?”
“不,你只需要默许爱欲神殿的存在,允许我的女祭司向我祈祷,”阿娜勒妮柔声道:“多么合算的买卖,不是吗?你只是无需消耗人力和财产去‘管理’属于我的神殿,你便能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人的底线从来都是一点点滑落的,狡猾如爱欲之神,她从未想过能够一次性将人拉到自己的派系中来,但只要开了一个头——
人自然会向忘情放纵堕落,如自柔滑的沙塔之上向深渊滑落那般迅速。
把合法卖淫说得这么好听。教授的眸光森冷了一瞬,但那点冷光很快便很好地敛去了。
“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你究竟能给我具体什么东西,”他冷冷地说:“你只是在含糊其辞,然后向我索要属于我的权柄。”
“别着急嘛,”爱欲之神微笑起来,别有深意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
爱欲之神消失了。
诺瓦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家伙要来,但是深夜打扰可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结果现在他又睡不着了,简直头疼欲裂。
不过至少有一点对方说得一点没错,那就是一直追在神明的屁股后面跑,这着实是非常烦人且被动的场面。
所以其实爱欲之神的目的很简单,她想要他“假装”和她结盟,然后承诺会蛊惑泽菲尔和欧德莱斯中至少一个的完全体神降,从而一鼓作气将其解决掉。
至于这种“假装”结盟后续会不会被迫变成真的……教授冷笑一声,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将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
若想将他当枪使,那可得小心子弹是否会突然射向开枪者的眉心。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直挺挺躺着的人突兀地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发愣。
……还是睡不着。
床板有些硌人,冰冰凉凉很不舒服。枕头的味道闻起来也有点奇怪,面料有些硬,柔软的毛毯覆盖在他身上,他却寻找不到合适的高度,拉扯到脖颈之上会让他窒息,踢到脖颈之下却又有些冷。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打破了那规矩僵硬到足以上健康教科书的姿势。
教授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被惊醒后就很难再次入睡。奈何后来愣是被迫进化为嗅着熟悉的气味,听着熟悉的呼吸和心跳声,就会渐渐犯困。更神奇的是,以前睡醒后时常会有的心悸或头疼同样在温柔的早安吻下一扫而空,身体恢复效率简直高得可怕。
也许是因为在人身边感到分外安全,他私下里进行了科学理性的分析,从而导致在人身边时他的内啡肽分泌会逐步趋于稳定,焦虑水平显著下降。
但是现在他的人形安眠药暂时不在这儿,不情不愿得被他赶去做其他事了。也许他该爬起来煮杯咖啡,干脆挑灯夜战,将明天的工作处理一部分,善后时做得认真仔细些,对方不会知道的……但是他莫名就是不太想动。
黑发青年在床上沉默了良久,忽然爬了起来,赤着脚蹲在自己的行李旁翻找了起来,好在很快他便成功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件半旧不新的宽大柔软的外袍,属于救世主的,好像是哪一次替他披上后,然后就被混装进了他的行李里。
教授面无表情地抓着外袍重新爬上了床,以一种做实验的严谨态度仔细地将其折叠成一长条,然后围了起来,足以让它可以紧密地包裹他的头顶和颈侧。
他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一种十分熟悉的好闻气味安静地包围着他,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在抽动的眼皮之下,他似乎隐隐瞧见了一些光怪陆离的彩色图案,但等他细看时,却又完全无法进行捕捉……
夜色越发深沉,床上的黑发青年翻了个身,无意识的咕哝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将脑袋下的柔软衣物拽出来了一点,将脸埋了进去,然后彻底不动了。
第415章 启发
在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眼中,这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不过是个被无休止膨胀的野心蒙蔽双眼,又被来自神明的宠爱喂养得太过贪婪自满,从而对自己真实的处境浑然不觉的可怜虫。
可笑而可悲的家伙,被权与欲冲昏了头脑,妄图在神明的眼下投机取巧,甚至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通过一些自以为高明的小把戏,毫无代价地背叛并离开他那位可怕的情人。
不过阿娜勒妮当然乐得助长这种愚蠢的狂妄,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选定的角色,甚至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不惜频繁神降,哪怕这会消耗她的本就为数不多的灵魂。
另一边,她还得欺骗其余两位神明,令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寻见了一位十分可靠的帮手,一条潜藏在人身边伺机而动的毒蛇——只等时机到来,便给那名油盐不进的强大新神一记来自枕边人的、最为致命的一击。
“阿娜勒妮,别开玩笑了!”海神欧德莱斯的灵魂暴戾地隆隆咆哮着,如同迸发的海底火山:“普通人类又怎么可能杀死神明,哪怕那是神明的情人?!”
之前他的部分灵魂被抗争与变革之神毁了,此时正被憎恨与怒火全然灼烧着,狂躁可怖的恶面简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他要怎么杀了他?”他粗野地高声嘲弄道:“亲热时在床笫之上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还是趁着神明醉酒时将餐叉捅进他的心脏?可笑!蝼蚁就是蝼蚁,哪怕是特殊一些的蝼蚁,恐怕连神明的皮肤都无法划破!”
阿娜勒妮很不高兴,哪怕只是谎言,但在她看来,海神这莽夫分明是在鄙夷源自“爱欲”的力量。
“得了,欧德莱斯。”她毫不示弱地尖锐嘲讽道:“据我所知,你也曾在某位人类情人的手下吃过大亏,现在又在质疑个什么劲?”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女人好像先是哄着你教她如何驱使海上战车,然后趁着你酩酊大醉时偷走了它?”爱欲之神幸灾乐祸地捂着嘴,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她驱使着战车掀起海啸阻拦追兵,然后转头就去投奔了你的死对头火神法尔……”
“哦,我可怜的欧德莱斯,”阿娜勒妮惺惺作态地摇了摇头:“当初你可是被毁了上百座神殿,花了足足五十多年才平息了这场神战,还被火神法尔烧掉了浑身的毛发,你甚至因此要求所有祭司都要剃光头——”
随后阿娜勒妮心满意足地看着海神的灵魂被戳中痛楚似的,迅速膨胀扭曲起来。
“闭嘴,婊子!”他看起来简直像是想将爱欲之神的灵魂硬生生撕碎:“那个该死的女奴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我找到了她,我活生生撕碎了她,我让她的家乡永远沉寂在海底之下——可是你呢?阿娜勒妮,你被你的情人们坑害得还少吗?需要我提醒你回顾一番被情人算计着暂时失去神力,然后被一群平民用渔网捆绑着游街示众、还被扔了满头烂菜叶的可笑场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