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处并非全然死寂,在靠近海岸线的地带,散布着数个小小的村落,当地居民世代以捕猎来自冰原和大海的野兽、采集冰下藻类为生。很难说他们究竟属于银鸢尾帝国还是属于费尔洛斯,也许只是属于冰原本身。
这片自然环境异常严酷的冰原,原本贫穷到连帝国的税务官都不想踏及此地,但是在1852年的冬天,萨迦冰原却以最为残酷的方式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身为季节性的天然通道,费尔洛斯人的雪狼骑兵和大型雪橇队可以在萨迦冰原之上如履平地,避开险峻的冰层,并且快速绕过银鸢尾帝国在陆地上苦心经营的要塞。
更何况大海封冻,船只只能抵达遥远的浮冰地带,要想深入冰原腹地,必须换乘雪橇——在夏季降临之前,帝国的海军舰队将被堵在冰原之外,毫无用武之地。
银鸢尾帝国北境的驻军同样明白这个道理,奈何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冰原的制高点上尚且零星分布着一些绝望的阻击阵地,帝国士兵们蜷缩在临时挖掘的冰垒或岩石之后,食物和燃料极度匮乏,连人带武器几乎被冻成了冰雕。
现在正是冬季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将冰原照耀得异常刺目,晃得人眼睛疼。如果不带护目镜,大概不到两小时就会雪盲。
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些神出鬼没的费尔洛斯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带着那些嗅觉灵敏至极的雪狼,以最残忍的方式屠杀帝国苟延残喘的士兵——再或者冬季变化莫测的暴风雪会比费尔洛斯人来得更快,将冰原之上的所有活物都全然吞没。
一个脸被冻得乌黑肿胀的士兵裹着被雪覆盖的厚重毡毯慢慢摸上哨点,将一架铜质望远镜递给趴在战壕中的指挥官里昂·克罗夫。
“头儿,发现了一只北方佬的运输队,”他指着远处在阳光下闪烁的冰原,强压兴奋的语气:“规模不大,大概五十来号人,护卫只有十只雪狼骑兵——看着像是落单了,干不干?”
里昂·克罗夫几乎感受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他艰难地接过望远镜,只见视野中,一支费尔洛斯的雪橇队正在冰原之上缓缓蠕动,仿佛一只笨拙的甲虫。
大约有七八架雪橇,由大角麋鹿拖着,上面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物资,用厚厚的毡布盖得严严实实。周围确实仅有十只雪狼骑兵,松松散散,那些巨大凶狠的獠牙畜生正在漫不经心地享受着阳光,时不时低头嗅闻冰面之上的气味。
这是一个无比诱人的目标,里昂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他的队伍满编一百二十人,现在还能拿起枪的却不足五十人,还像老鼠似的窝在这冰窟窿里,靠最后一点比冻狗屎都恶心的黑面包和雪水维系生命。哪怕连死人的武器都收敛来,枪支依旧一多半打不响,五门大炮三门都成了无用的铁疙瘩。
补给队早已不知所踪,而雪橇之上却可能有他们急需的食物、燃料和药品,甚至可能还有费尔洛斯制式的武器,那些北方佬的装备似乎比他们的更能适应严寒——不管是神赐的希望,还是引诱他们坠入深渊的诱饵,再耗下去也是等死,还不如赌一把。
“干。”
里昂·克罗夫没犹豫太久,他咬牙命令道:“留两个照顾伤员,其余能动的都给老子起来,检查好武器,没枪炮的带好刺刀和工兵铲——我们绕到下风口的冰脊后面去,以免被那群畜生嗅到气味。”
于是他们离开了战壕,利用冰原的起伏和天然的冰裂作为隐蔽,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冰脊之后,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将那些还能勉强指望的枪口对准了暴露在雪原之上的费尔洛斯运输队。
雪狼骑兵越来越近了,里昂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已经能瞧见打头那只雪狼脏兮兮的皮毛上挂着的灰色冰锥,还有雪狼骑士面罩之下呼出的热气——他缓缓举起了右手,准备下令攻击。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凄厉的狼嚎自他们的侧后方炸响!
这似乎是一种信号,狼嚎声此起彼伏着响了起来,更多额外的雪狼骑兵简直像是从冰层里钻出来的魔鬼,陡然出现在侧翼的雪坡之上,大声用费尔洛斯语喊叫着什么,充满了准备狩猎的残忍与兴奋。
中计了!里昂·克罗夫的瞳孔剧烈一缩。
“撤退!快撤退!”他大声嘶吼着,声音还没贴着雪原刮出多远,就彻底融入了呜呜的风声中。
但是已经太晚了,运输队的速度同样突然加快,厚毡布被陡然掀开,一群手持战斧和弩箭的费尔洛斯士兵出现在了雪橇之上,争先恐后地跳下向着里昂的队伍冲来,连同侧翼的雪狼骑士形成了包围之势。
冰原之上的狩猎已经开始,猎人和猎物之间的逆转仅有一瞬间。
他们轻轻松松地将里昂的队伍赶到了一起,最先开枪的几人瞬息间被弩箭夺去了性命。但是这群费尔洛斯人并没有急着对付余下的帝国士兵,一个披着雪狼皮斗篷、带着骸骨项链、脸上用黑色颜料涂抹着冰霜和獠牙状图腾的女人,从雪狼骑兵身后走了出来。
里昂·克罗夫的脸色惨白如死人。
他在北境的战场上混得足够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群狗娘养的的北方佬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做成“血肉丰碑”,用来祭祀他们该死的大萨满。这无疑是最坏的结局,他们将在活着的情况下被肢解四肢,切下生殖器,然后开膛破肚掏出心脏、肺叶和肠子,一部分被喂给雪狼和祭司,一部分被当做涂料和砖石。
“进攻!”里昂·克罗夫绝望地怒吼起来,双目赤红一片:“都给老子进攻!用枪打!用刀捅!用牙齿咬!就算是死也要带几个北方佬一起下深渊!”
“可笑。”
那名女祭司摇了摇头。她居然会说通用语,只是颇为生硬。下一秒,她换成费尔洛斯语,朝向身旁的雪狼骑兵说了句什么,那些雪狼顿时一齐嚎叫起来,争先恐后地朝着犹做困兽之斗的猎物扑来!
“轰——”
冰原上响起了一声炮响,但并非来自里昂·克罗夫的士兵。
第378章 投降
炮弹精准地落在了扑向里昂等人的雪狼群前方,炸起漫天的雪雾。巨大的冲击力让冲在最前方的几头雪狼踉跄着栽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呜咽。
里昂和他的士兵猛地抬起头来,希望与雪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在双方人马惊疑不定地注视下,冰脊侧方,一队士兵,大概六十来人,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猎场周遭的冰墙之上。
旗帜升了起来,鲜红的底色令其在蓝天与雪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里昂·克罗夫原本已经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再次重重掉进了胃里——不是银鸢尾帝国的深蓝军旗,来者并非帝国的支援部队,而是黎民党。
黎民党的士兵似乎同样已经埋伏了许久,他们身上用来隐蔽行踪的白色斗篷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露出来的枪口和炮口闪烁着奇异的铁蓝色,显然已经做了特殊的防冻处理。他们居高临下,弹药迅猛,一时竟打得雪狼踟蹰哀嚎着不敢上前。
费尔洛斯的女祭司发出了刺耳至极的尖啸声,脸上的图腾陡然如同活物般扭曲起来。她张开嘴,一大股黑雪竟如同嗡嗡的蝇群般,从她的喉咙深处涌了出来,活物似的朝着黎民党的士兵扑去。
空气中的寒意陡然加剧,以对方为原点的冰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黑雪所及之地顿时覆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挡在半路上的帝国士兵连带那倒在地上的雪狼骑士一齐惨叫起来,裸露在外的脸部皮肤瞬息间呈现为深度冻伤后的蓝黑色,又很快被一层攀爬而上的冰霜笼罩。
“躲开!快躲开!”里昂嘶吼起来,连同身边的士兵徒劳地瞄准女祭司开枪还击——但子弹尚未触及对方分毫,便被冻成了冰坨子,在半路坠落。费尔洛斯的祭司很特殊,他们并非四位主神的信徒,反倒和他们的大萨满一般,操纵着诡谲难防的冰霜与严寒。
但是一道身影比严寒更快。
一拳,来得毫无征兆,携带着卷起巨大雪雾的滔天气浪。费尔洛斯的女祭司脸上的错愕尚未彻底浮现,她的整张脸便已凹陷下去,几颗沾血的牙齿混合着内脏碎片从她口中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清晰的弧线。
下一秒,女祭司好像一只破布袋子似的,被这一拳砸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七八米开外的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直到这时,出拳者的身影才在荡开的雪雾中渐渐凝实。
里昂·克罗夫的眉心剧烈一跳。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黎民党士兵的同款白色防寒斗篷,兜帽已被风雪掀开,露出一头如火般蓬松张扬的红发。
乍一看她甚至有些娇小,双臂和小腿却轻轻松松地暴露在严寒当中,仅被一层易于行动的鳞形软甲覆盖,显现出属于武者的结实有力。双拳则被绷带缠绕着,于周身蒸腾着白色的热气。
她稳稳落在雪面上,清澈的绿眼睛中甚至没有太多杀意和煞气,只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属于顶尖武者的平静与思量。
“喂,你还没死吧?”红发姑娘冲倒在地上的女祭司喊到。对方正颤颤巍巍着试图支起身来,闻言一大口鲜血陡然喷了出来,又很快在雪面上冻结成了细小的红色冰晶。
玛希琳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要知道那位陛下可是要他们抓活的——而费尔洛斯的士兵看起来彻底发了狂,几头离她最近的雪狼仰头发出了凄厉的尖嚎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朝她扑了过来。
……好吧,看来对方暂时还死不了,她得先解决这群野兽再说。在前世她和这群家伙也称得上是老熟人了,嗅到那股熟悉的野兽腥臭,瞧见那些眼熟的森白獠牙,一时之间玛希琳居然还有些怀念。
当然这种“怀念”并不影响她下狠手。里昂·克罗夫的队伍于冰原上瑟瑟发抖着缩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黎民党的士兵和红发女人训练有素地解决了这群费尔洛斯人,除了那个女祭司之外,没有留下其他活口。
几只尚未断气的雪狼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哀嚎,几名黎民党士兵灵巧地摸上前,用匕首给了它们一个痛快。在此期间,每宰杀一只雪狼,那名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女祭司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通红的眼中充斥着刻骨的仇恨,仿佛正在眼睁睁瞧见这群异族人屠杀她的兄弟姊妹。
但是这群凶狠的吃人野兽大多是费尔洛斯人从小养到大的,旁人很难驯服,哪怕放归雪原,也会强撑着残躯自己找回狼群和费尔洛斯人身边。在这片你死我活的冰天雪地中,没有任何人会对此流露出怜悯。
如果想要剥下雪狼格外厚实保暖的皮毛,趁热是最好的,等血液上冻后就毁了。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整理战利品的时候,杀得血气腾腾的黎民党士兵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用枪口和刺刀将里昂·克罗夫和帝国士兵围了起来,双方陷入了对峙。
双方都暂时还没有人开枪。里昂·克罗夫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思考要不要投降。
显而易见,一群冻饿交加的伤兵残兵是不可能打得过一群装备精良的黎民军的。而且对比之下,向一群同族投降,似乎总比死在异族的残忍祭祀中更容易接受些。
他瞥了眼身后如行尸走肉般的自己人,咬了咬牙,忽然带头丢掉了武器,向这群黎民军举起了双手。他身后的帝国士兵面面相觑着,同样三三两两地迟疑着一起丢掉了武器。
……去他妈的军事法庭,去他妈的帝国尊严。里昂盯着拨开手下向他们走近的红发女人,不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在心中不住向随便哪个该死的神明祈祷着——先能活下来再说吧,战俘总比冻硬的饿殍好。
“玛希琳将军。”一旁的一名黎民党士兵警惕地盯着里昂,同那红发女人皱眉道:“物资紧缺,我们现在恐怕不需要战俘。”
里昂·克罗夫闻言心里顿时一沉,一时间甚至忘了深思那个似乎有些耳熟的名字——如果这群人夺走他们所有的物资,再将他们丢在冰原里等死,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如果此时身份逆转,里昂相信他们自己也会这么做。
玛希琳眨了眨眼睛。她没有急着答复,而是打量了一番神情紧绷的里昂·克罗夫。
“嘿,你隶属于哪只帝国军团?”
“第二军团,由菲尔·戈里将军率领。”里昂谨慎地回答道。
那双明亮的绿眼睛中看不出太多情绪,对方只是分外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里昂居然被一个年轻女人看得浑身紧绷——随后对方忽然肩膀一垮,伸手拍了拍一旁方才出言的士兵,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用劲,却将一个成年男人拍了个踉跄。
“没问题,带上他们吧,不会饿着大家的!”红发姑娘大大咧咧地说:“大不了咱们去打劫第二军团,我记得他们在附近有补给站来着,反正也是为了养活他们的人。”
里昂:“……”
话说这话当着他的面说真得好吗?!
但是他一个俘虏显然没有资格置喙太多,黎民党的士兵毫不客气地征用了费尔洛斯人留下的雪橇和些许物资,又将伤员、几具算是完好的雪狼尸体以及被捆绑结实的女祭司扛上了雪橇。中途也不知道是谁觉得她太吵了,随手抄起一块破布就将人嘴堵得严严实实。
里昂突然想起“玛希琳”这个名字究竟在哪里听见过了——其实很好认,黎民党高层将领中唯一的女性,而在战场上,她的凶名却一点不比其他几位将军差,又被称为“女武神”。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不过很快里昂就失去了腹诽的力气了,因为他们正在雪原中长途跋涉。倒也不是黎民军区别对待,只是雪橇要用来搬运物资和伤员,那么能走的人只能在齐膝深的雪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去。
待到终于瞧见一处藏身在山崖里、分外隐蔽的营地时,里昂已经几乎失去了神智,甚至没发现那红发姑娘不知何时从队伍中消失了。
玛希琳脚程远比这些普通的士兵快,在确保自己人都安全抵达后,她立即脱离了大部队,朝向冰崖背后的海岸线轻快掠去。
冰崖之下,寒风被嶙峋的怪石削弱了几分,但仍然带着刺骨的寒意。海浪早已被封冻,只剩下起伏的冰浪轮廓,一直延伸向灰白色的天际线。
一座低矮简陋的小屋,依偎在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几乎和周遭冰原融为了一体。玛希琳放轻了脚步,她先是仔细拍打去身上的浮雪,随后轻轻敲了敲那紧闭的木门,得到应答后才迅速推开门闪身而入,又立即转身将门关上,最大限度隔绝外界的寒气。
小屋的内部构造很简陋,不过只有一张铺着兽皮的床铺,以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罢了。但是比起屋外肆虐的风雪,屋内简直温暖如春,冒着火苗的小火塘上支着一口铁黑色的小锅,里面的棕黑色液体正煮得咕嘟咕嘟冒泡。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安静地坐在窗前,透过一层模糊不清的劣质玻璃,注视着窗外一片白茫。
“教授?”玛希琳靠近了他,轻声唤道。在此之前她故意弄出了点动静,以免将人吓到。
对方动了动,慢慢转过身来,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哪怕玛希琳只觉得屋内热得她要冒汗,对方身上依旧裹着十分厚重的绒毯,手中甚至还捧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十分怕冷似的。
“玛希琳……?”黑发青年有些迟钝地看着她,他的鼻尖红了一片,声音也显得分外沙哑:“你回来了,晚上好。”
第379章 生病
“啊,晚上好。”玛希琳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这位陛下有些奇妙的强迫症,比如见人打招呼必定以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开头——红发姑娘担心地打量着此人苍白的脸色:“你感觉好些没?”
对方似乎慢了半拍:“……我没事,别担心。”
“还有些低烧。”
一只手突兀地覆盖在黑发青年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边的阿祖卡又伸手摸了摸教授的后颈,为那明显发烫的温度皱了皱眉。
还是太勉强了些,他叹了口气,将人裹得更严实了点。说实在的,阿祖卡并不想让人亲自来前线,教授这具身体本就先天不足,北境环境又过于恶劣,哪怕有魔具和法术层层保护,稍有不慎还是当即气势汹汹地发起热来。
奈何没人拗得过他,为了达成目的,此人嘴皮简直利索得分外可恨。
“……那是喝热茶喝的。”诺瓦被两人看得不太自在,他将自己往绒毯里缩了缩,捧着茶杯闷闷地反驳道:“我很好,我认为我可以继续工作。”
——然后他便对上了救世主那双在昏暗的屋内散发着微光的蓝眼睛,此时正微微眯起,从中显露出某种异常危险的意味来。
这人脸上笑意彻底消失时,还是挺吓人的。
教授:“……”
他当即面无表情地改口:“我不好,请允许我再罢工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