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袄男人忽而抬起右手,阻止了周围人不怀好意的逼近。
“误会!天大的误会!”他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热切陈恳,带着夸张的歉意俯身致歉道:“只是例行检查,没想到这粗劣的玩意儿居然惊扰到了贵客!我们来得太急了些,手段确实过于粗陋了些,真是让阁下见笑了,实在对不住!”
皮袄男人顿了顿,视线在伊森和开口之人之间快速扫过,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想必这位就是伊森少爷所提到的治疗师大人了?”
对方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显得冷漠而傲慢,却令皮袄男人心中稍安——一个实力强大的治疗师当然有资格高傲,若是太过热络友善反倒可疑。
“那么这位是……”
他探寻着望向另一人——黑发灰眼,面容平凡,令人过目即忘。
“我的助手。”神秘的治疗师颇有些不耐地冷淡回答道:“我们还要在这里浪费多久时间?”
皮袄男人露出了点尴尬的笑,他刚想说话,便被一个张扬的声音打断了:“凯恩,你的话未免太多了。”
马车篷布被一只带着精致小羊皮手套的手掀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略显不耐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他并未立即跳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站在车沿上,挑眉打量着在场的所有人,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罗兰少爷。”被称作凯恩的皮袄男人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一旁的教授微微眯起眼睛——罗兰·莫尼,他知道这个名字,莱昂内尔·莫尼明面上最受宠的小儿子,年龄轻轻,老莫尼就将手下三分之一的财富都交由对方打理。
而且这个名字在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口中出现过——这位据说甚至比十位帝国伯爵加起来都要有钱的小少爷正在“狂热”地追求她,甚至放出话来宣布此生非她不娶。
年轻人穿着一身一看便价值不菲的行头,剪裁贴身的天鹅绒外套,雪白的丝绸领巾上坠着硕大的紫色宝石,外面还披着一件厚实华贵的雪貂毛斗篷,看起来和陈旧的车队显得格格不入。
对方终于轻盈地跳下了车,当做工精致的靴尖难免沾到些许灰尘时,罗兰的眉头顿时嫌恶地蹙了起来,这让他俊秀的面孔显得分外高傲而挑剔。
罗兰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首先落在伊森身上,眼中盛满了毫不遮掩的、傲慢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不甚满意的货物。
“你就是我那个父亲新认回来的、生母不详的‘兄长’?”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吐字清晰,每一个字节都仿佛淬了冰:“啧,看来父亲真病得不轻,脑子都糊涂了,居然连这种‘载体’都开始启用了……也不怕染上什么不干不净的脏病。”
伊森沉默地回视他,目光微冷,双手握拳,一言不发。
“罗兰少爷,您别……”凯恩有些慌张地上前一步试图阻拦,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两人,心中警铃大作。
为了避免引发公司股价震荡,也为了防止合作方产生别样心思,总督先生的病是不被允许向公众透露的。现在此时可有身份尚未被验证的“外人”,也就这位被总督宠坏的小少爷如此肆无忌惮地当众说出了口。
凯恩现在只觉得分外头痛,本来这种小事不必小少爷出马,奈何对方正在奥西里斯城附近处理黎民党引发的震荡,听闻此事后便强烈要求跟随前来。
“怕什么?”罗兰懒洋洋地说,眼睛终于从伊森身上挪开,转而饶有兴趣地落到了阿祖卡身上:“这位……治疗师大人,不是说了能治好父亲的病症吗?若是连病人是谁都不知道,那可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朝着三人所在的方向踱步上前,无视了周围下属严正以待的紧张表情,无视了伊森下意识紧绷的身体,最终在距离阿祖卡一步远的位置停下。
“治疗师大人不愿意露脸吗?”罗兰·莫尼的表情像是发现了崭新的玩具:“奥西里斯城形式很紧张吧,出城应该很不容易……”
他忽而伸手,试图掀开阿祖卡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兜帽:“是为了躲避搜查?还是说……你们是上了通缉令的黎民党人?”
罗兰的瞳孔忽然剧烈一缩,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住了。对方没有显露出丝毫杀意,但是某种可怕至极的压迫感一丝一缕地爬上了他的脊背,压得他差点身体一软跪下来。
……一位强者。
当之无愧的强者。
“嘛,只是开个玩笑。”
小少爷镇定自若地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在周围快要结冰似的氛围里若无其事地笑了几声:“您周身气度不凡,怎么可能会是黎民党那群野蛮肮脏的奴隶呢?”
他好像颇感无趣地摇了摇头,目光漫不经心地转向了一旁的黑发青年,心中迅速做出判断:普通人,长的平平无奇,看起来弱不禁风——大概是伺候治疗师生活起居的仆人?无需在意。
于是他的目光如同掠过空气似的,连一丝停留的兴趣都欠奉,彻底将教授无视了。
罗兰·莫尼打了个响指,周围几名仆从应声从另一辆马车里拖出来了一个人。对方皮肤黝黑,双目呆滞,身躯佝偻得如同被无形重担压垮,身上只裹着一件沾满污垢和可疑褐色斑点的单薄外衣,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暗紫色的、如同腐败淤血的斑块,以及大片大片渗着恶心淡黄色脓液的溃烂伤口。
病人的四肢很瘦弱,肚子却出奇得大,被人粗暴拖拽着却依旧毫无反应,若不是还能发出破风箱似的粗哑呼吸声,简直令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具已经被折磨致死的尸体。
阿祖卡皱了皱眉头,他曾在视察矿区时瞧见过好几例类似的情况——一个遭受了“诅咒”、或者说“辐射病”晚期患者。
病人身上散发着怪异的恶臭,罗兰优雅地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摊开一只手,向着阿祖卡漫不经心地微微俯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请吧,治疗师大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我是如此期待您的本事足以匹配您的神秘。”
他站在一旁,声音笑吟吟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如果您真如我这位‘兄长’所说,能够治好我父亲的病症,那么‘庇护者’公司绝不会吝啬任何报酬。”
“但是如果您只是想要浪费我们的时间……”罗兰无奈地耸了耸肩膀:“那可真是抱歉,为了‘庇护者’公司的未来和声誉着想,我们将不得不确保您和您的助手能够‘闭嘴’,对所看见的一切永远守口如瓶了。”
第365章 罗兰
神迹。
病人被一层温柔明亮的光芒笼罩着,身上的溃烂与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治愈,肚腹深处发生糜烂的内脏同样被渐渐修复,这让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些许活人应有的血色。
除了罗兰·莫尼和教授,在场所有人堪称敬畏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这就是治疗师,带来生命与喜悦——罗兰小少爷却没有显露出太多激动的神情,这种级别的强大治疗师他见得太多了,但莱昂内尔·莫尼的诡异病症并不在于如何治愈伤口。
果不其然,待到治疗师收回了手,而病人的眼球已经在眼皮下微微转动起来,眼看马上就要转醒——罗兰·莫尼忽而随手拔出身边仆从腰间的佩剑,在自己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便毫不犹豫地亲自剖开了对方的肚子!
鲜血飞溅,一声惨叫,病人于被活生生开膛破肚的剧痛中硬生生惊醒过来,又在瞧见自己内脏暴露在外的惨状时顿时双眼一翻晕了过去。罗兰面不改色,用剑尖嫌弃地在尚且冒着热气的内脏里粗暴地翻找了一番,缓缓挑起了对方的肝脏。
那东西浸泡在带着强烈腐败恶臭气味的黄绿色脓液里,已经失去了健康饱满的红褐色泽,而是显得异常肿胀,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污秽的灰黄色,其间夹杂着大片大片暗红或黑褐的坏死区域,正在神力的修补下渐渐退却。
一旁的几名仆从脸色开始变得不太好看,有几人显然想吐——哪怕是染过血的人,在瞧见活剖同类时也难免会感到分外不适。
看起来娇生惯养的罗兰·莫尼脸上却毫无异色,就像只是在欣赏花园的美景。他丢掉了沾满人体粘液的剑,任由那可怜虫像是被屠宰的牲畜似的,肚皮敞开着,孤零零地躺在布满泥泞与灰尘的地上。
“我不得不说,您比父亲请的绝大多数治疗师都要更加靠谱一些,至少内脏表皮的溃烂和出血都被止住了。”罗兰懒洋洋地说:“可是他的内脏还是在不可避免得烂下去,就像一个坏掉的橘子——我很好奇,这种自内而外、如同诅咒一般的腐败,您真得能够——”
罗兰的声音忽然哽住了。那柄被他丢在地上的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治疗师的手中,那尚且滴着恶心液体的剑尖,正毫无征兆地抵着他的脖子,冷意直抵咽喉,甚至已经戳出了凹陷,随时都可能见血。
周围传来了仆从与护卫后知后觉的惊呼声,伴随着武器出鞘和手枪上膛的声音。
“——住手!”
“罗兰少爷!”
一滴冷汗顺着罗兰·莫尼的额角滑过。他看见了一双眼睛,蓝色的,如同寂静的海面,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在直面整个宇宙的盛怒。
“你就这样对待我的病人?”那个人平静地问道。
“愣着干什么?”一旁的凯恩打了个激灵,立即厉声朝周围的仆从呵斥道:“治疗师呢?还不快点将实验体的切口恢复如初!”
还好小少爷出行一向排场很大,该带的人都带得很齐全,其中自然也包括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的治疗师。
眼见几人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实验体”了,凯恩谄媚地笑着,强行挤到僵持着的两人当中试图充当和事佬:“误会,都是误会——哎呀,瞧瞧这事闹的。”
“您放心,您刚救下的人绝不会死,小少爷只是想向您展现一下‘腐烂病’的可怕之处。”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快要哭出来似的苦笑,小心翼翼地试图用手指去抬那剑尖:“‘庇护者’公司绝不会亏待为了公司作出贡献的人,后续他一定会得到妥善的治疗与安置,您看这剑是不是……”
若是将这小祖宗划破了油皮,闹起来不管不顾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但是那柄剑依旧很稳,优雅地点在罗兰的咽喉上。那些恶心的液体已经一点点浸进了他的衣领,粘在他的皮肤上,这令小少爷的脸色开始变得极不好看。
“腐、烂、病。”神秘人一字一句道:“原来你们如此称呼这种疾病?”
他忽而收了剑,随便甩了一下便将剑上的污垢尽数甩落。罗兰却是神情大变,那些混杂着血液与胆汁的液体,此刻全部溅到了他的身上,弄脏了华贵的外衣,留下了一道道刺目的痕迹,其中几滴甚至流到他的嘴唇上——他恶心得要命,顿时弯下腰来,脸色惨白着剧烈干呕起来。
周围仆从慌乱来扶他,罪魁祸首却全然无视了罗兰的反应,反手将剑递到了方才被小少爷夺走武器的仆从面前。
“拿好。”
声音自兜帽下传来,依旧平静无波,那仆从手足无措地伸手接剑,姿态僵硬得就像在捧一堆烧红的碳,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伤了面子的小少爷报复。
罗兰差点没将肚肠翻出来洗洗,他终于勉强压抑住了那股恶心劲,咳得通红的眼中却流露出极致的冰冷怒火。
自从逐步接手父亲的财富以来,很少有人敢这样侮辱他,最好别让他摸清这家伙到底是谁……
而那个被他暗中诅咒的人,则在旁人大变的脸色下慢悠悠道:“腐烂病,矿工的诅咒……可惜,我更愿意称其为‘贪婪’的代价,‘庇护者’公司因何而生,便将因何而死。”
他接过身旁黑发青年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仔细擦拭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
罗兰·莫尼神情骤然微变:“您知道这和……有关?”
他吞下了煤精一词,眼中终于浮现出了些许名为忌惮的情绪:“敢问该如何称呼您?”
“奥克塔维斯。”
罗兰·莫尼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点微妙的表情。
一听就是假名,当然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在古希尔维语中,奥克塔维斯指的是一种在深海海沟中出没的巨型怪物,是魔兽克拉肯的古老种,更加神秘,更加巨大,更加凶残。
换句话来说就是……超级大章鱼。
……
教授和伊森几乎是在一旁全程打着酱油,直到成功混上了“庇护者”公司的马车。与简朴的外形不同,马车内部构造堪称奢华——当然,特指罗兰小少爷的专属座驾。
有一说一,罗兰·莫尼所表现出来的胆识与魄力无愧于老莫尼的宠信,上一刻还被人用剑尖指着脖子,下一刻居然便毫无芥蒂地邀请“奥克塔维斯阁下”和自己同坐。
小少爷阴森森地看了那面无表情的黑发仆从一眼,一个低贱的下人居然就这样没脸没皮地跟在他们身后上了马车,简直毫无自知之明。但是治疗师却表现得理所当然,甚至微微侧身让出一点位置,令人坐得更舒服些。
哪怕希望与人趁机拉近关系套话,罗兰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着出言讥讽:“奥克塔维斯阁下,您的仆人倒是忠心耿耿,寸步不离。”
“他不是我的仆人,是我的贴身助手。”奥克塔维斯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罗兰总觉得马车里的气温忽然低了不少。
有什么两样?罗兰厌烦地想,但是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纠结这种问题上,只好勉强忍下卑贱无用之人在眼前碍眼的不爽。
“前来此地,您应该经过了奥西里斯城吧?”他打起精神继续打探:“现在奥西里斯城全城戒严,想必甩掉那群该死的奴隶费了不少功夫?”
结果治疗师尚未开口,那黑发青年却是毫无教养地插嘴道:“看来您对黎民党很有意见?”
罗兰·莫尼森然瞥了他一眼,但治疗师一言不发,似乎也在等待他的答案,他只好勉强回答道:“何止是有意见?我和幽灵之间简直有血海深仇!”
幽灵本人微微挑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和这位罗兰少爷有什么值得用“血海深仇”来形容的剧烈冲突,最多不过是支持矿工罢工闹革命,外加庇护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好吧,断人财路,外加夺“妻”之恨——暂且不论是不是其自我认定的“妻子”——好像确实称得上血海深仇,尽管后者大概也能归咎于前者上。
果不其然。
“他夺走了我未来的妻子。”罗兰·莫尼面容阴沉地说:“艾米莉亚·卡莱顿,帝国最娇艳的玫瑰,本该注定成为我罗兰·莫尼的女人。我们都已开始谈婚论嫁,却被卑鄙无耻、藏头露尾的幽灵掳去了——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指染我的玫瑰!”
“若非幽灵从中作梗,艾米莉亚她早该答应了我的求婚,谁知道他使了哪些下作的手段,竟将她强行带走!”他越说越激动,手指都不由攥住了昂贵的丝绒座椅套:“我发誓,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将我的玫瑰从那恶徒的魔爪里救出来,至于那只试图觊觎绝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的老鼠,我要让他用最痛苦的方式还下所欠的每一笔——嘶!”
马车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阿祖卡早已不动声色地扶住了教授,罗兰·莫尼却是猝不及防猛得向前倒去,顿时磕肿了额头,咬破了舌头。
“抱、抱歉,少爷!”马车夫惶恐地在外面喊到:“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车轮下,我们没来得及躲开——”
在人面前丢大脸令罗兰气得够呛,奈何这一下咬得够狠的,他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出口,因而也没注意到一旁的“奥克塔维斯阁下”慢条斯理收回的手指。
第366章 大戏
在法术的加持下,马车行驶得很快,甚至如同鬼影一般自黑压压的松树林中穿过。教授注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发昏黑的景象,心中暗自计算着坐标——他们已经离奥西里斯城越来越远。
“父亲在这附近有一座疗养庄园,”温暖舒适的车厢内,罗兰懒洋洋地解释道,略显挑剔地打量着外面荒凉的景色:“从刚才开始,诸位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庇护者’公司独有,为了确保安全性和隐秘性,暮星庄园外围设置了最为精密的法阵,确保没有任何一只不怀好意的‘老鼠’可以溜进来——当然,包括黎民党那群鬼鬼祟祟的家伙。”
老鼠一号:“……”
他平静地移开视线,表现得仿佛得什么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