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者平静地说。
他站在一旁,外衣侵染上不祥的暗红,大半张脸被阴影淹没,唯有一双眼睛如夜色下沉冷的海面。
诺瓦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换了个话题:“这个要怎么处理?不然明天来打扫房间的女仆绝对会被吓晕过去。”
刚才清理自己时,他几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实在不想大半夜清理凶杀现场的教授决定向神奇的魔法寻求帮助。
“您还需要这具尸体么?我们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证。”那人温和地问。
“什么人证……?”
诺瓦微微睁大眼睛,神眷者侧了下身,露出身后一个以怪异姿势瘫倒在地的人。
第二个黑衣人。
也不怪教授没发觉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什么。对方明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束缚,却依旧动弹不得,如石化雕像般倒在血淋淋的地毯里,露出的半张脸上因极度的恐惧眼球暴凸,涕泗横流,显得格外扭曲狰狞,看他们的眼神就像瞧见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偏偏对方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阿祖卡语气淡淡:“您刚才在浴室的时候,这人溜了进来,应该是负责放风的同伙。”
然后倒霉催地撞上了心情极度不佳的救世主本人。
“没错,同伙,他确实该有个同伙,我居然没想到……”诺瓦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地嘟囔着。
大概是因为今日碳水摄入不足?
他提起桌上的煤灯,走近对方,无视了那人惊恐绝望的眼神,蹲下身来仔细翻找查看。
杀手二号从未想过会落到如此境地。他的目标明明只是个瘦削文弱的学者,而不是眼前这个眼睛发亮、神情亢奋、对着一具已经碎成烂肉的尸体用手搅来搅去的怪物。
可怖的阴影笼罩了他,怪物注视着他,冰冷如死尸的手指时不时触碰他的肢体,而那双如刀锋般的烟灰色眼瞳仿佛在肢解他的灵魂。他想要惨叫,想要求饶,但那莫名的力量就像整个海洋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然后杀手听见了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来自怪物的同伙。
“教授,需要让他开口么?”
对方的声线清澈柔和,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落在杀手的耳朵里却比魔鬼的低语还要可怖——听起来那位“教授”居然才是俩人中的主导者,海神呐,杀手绝望地想,您可怜而无知的信徒此时究竟在面对深渊中的哪一位魔鬼本尊?
“不必,没什么好问的。”诺瓦站起身来,望着脚下的人陷入了沉默。
这人看见了太多不该看见的东西,让他活下来只会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敌人不明,他和同伴尚且势弱,过早的暴露意味着危险。何况这人还是个杀人未遂的罪犯,杀了他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自卫。
另一人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迟疑,体贴地微微俯身:“我明白了——您稍微等我一会儿。”
“……不,直接在这里杀了他。”黑发青年轻轻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平静地注视着杀手剧烈缩小的瞳孔:“和另一具尸体一起处理干净,免得还要收拾第二个犯罪现场。”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优柔寡断只会害死所有人。
教授掀起眼来,锋利的眉骨在摇晃的灯火里投下深陷的阴影,烟灰色的眼瞳中是一种冰冷而锋锐、如同齿轮运转般精密无情的东西。
“尽量别留下破绽——请告诉我你能做到。”
另一人定定地望着他,随后忽得伸手,飞快地揉了揉他的脖颈。没等诺瓦反应过来瞪他,躺在地上的杀手的脖颈已经软软耷拉下来,彻底不动了。
“当然,不会令您失望。”
神眷者一手扶着胸口,优雅地冲他俯身——那是骑士表示效忠的礼节,简直标准得无可挑剔。随后对方在房间中央站定,向前平举右手,五指缓缓张开。
诺瓦惊疑不定地观察着四周。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种奇异的窃窃私语,但若定神细听时却什么也没有。那些雕琢华丽的壁灯连带着他手里煤灯里的烛光忽然整齐划一地颤抖起来,房间里忽明忽暗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涌动,他不由往施术者身旁靠近了一点。
几乎只是一瞬间,诺瓦感到自己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剧烈震颤,但是下一秒一切便恢复了平静无声。他睁大眼睛,那些尸体、残肢、内脏、血水、甚至地毯、家具乃至天花板上飞溅的血渍被轻飘飘地剥离,悬浮在空中,随即就这样无声地扭曲、压缩,然后彻底消失,就像空中有一轮无形的黑洞一般,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十级风系禁咒,终归泯灭,自古以来能够成功施展完整版的术士不超过三个,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至少一座城市的消失。
假如有高阶术士在场,怕不是会被这人用禁咒——尽管是极低配版——搞“卫生”的玩法气晕过去。
当然来自异世界的普通人压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没等施术者收回手,教授已经毫无形象可言地原地趴下,近距离观察着崭新如初的地毯,过了一会儿又去翻他的宝贝背包,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揪起几根地毯毛,装进小盒子里。
“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鲁米诺发光试验……”他低声喃喃道。
“……什么?”另一人一愣。
“我的家乡一种常用来检测血迹的方式,”诺瓦回过神来,解释道:“在暗室或夜晚对检材喷射鲁米诺试剂,如果有血迹,就会呈现出明显的青蓝色发光现象。除此之外还有联苯胺试验、酚酞试验、紫外线检查等等。”
一些异世界没有的名词他干脆用的汉语,直到后来已经变成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如果能够通过鲁米诺发光试验,有无可能说明法术能够干扰铁元素的催化作用——根据现有炼金术水平应该可以配置出鲁米诺试剂,我得翻找下这方面的资料……”
神眷者拦住了不自觉往书桌前走的教授。
“已经很晚了,”他轻声说:“您该休息了。”
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啧了一声。
“我要去找点东西吃,饿了。”他有些不情不愿地说。
除了早上的那一顿,直到现在他几乎滴水未进。
于是教授开始啃同伴捎回来的一种松软的、夹着烤制后的鱼肉和土豆的卷饼——“好像是当地很出名的小吃,原本打算当明天的早餐”,对方如此说道,并拒绝了“你也来点”的提议。
空气中还弥漫着隐隐的血腥味,诺瓦一边嚼自己的夜宵,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另一人,直把人盯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逼他转过头去。
果然被瞪了。
阿祖卡收回手,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
——请告诉我你能做到。
字母结尾锋利的小勾漫不经心地划过纸页,年轻的救世主仿佛看见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冷漠,傲慢,轻描淡写着要求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好像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控中。他可以轻易撕毁脆弱的信纸,但其中蕴含的、更深层次的冰冷威慑令他不得不向对方低头。
然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阿祖卡仿佛再一次窥见了那个身披猩红王袍,高居于王座之上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宿敌烟灰色的眼瞳里正清晰倒映出他的影子,对方理所当然地向他索取些什么,而他的胸口涌起的,却不再是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愤怒。
“先别杀尼特·萨曼,我要他活着上法庭。”
阿祖卡回过神来,望着教授嘴角些微的食物残渣,轻轻唔了一声。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黑发青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等神眷者示意自己正在洗耳恭听时,对方挑剔地冲他挑起眉来:“你这身衣服再不洗的话就要被血腌入味了。”
作者有话说:
教授:记仇.jpg
第33章 游戏
尼特·萨曼在牢房里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从满怀恶意的期待逐渐演化为坐立难安。一整天了,就算是将人剁成碎肉也该完工了,但是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依旧没人前来复命。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前治安总署署长在牢房里破口大骂。如果只是单纯没机会下手还好,万一那群蠢货让布洛迪死里逃生,有机会开口告状,那可就麻烦大了。
就在这时,他的副手急匆匆地赶来,手里还捧一叠报纸。
“大人,出大事了!”
尼特·萨曼顿时喜出望外:“怎么,诺瓦·布洛迪死了?”
没有发现下属脸上古怪的神情,他连忙将报纸隔着栏杆抢了过去,读着读着,他的神情却越来越扭曲,气得手都在发抖。
“荒谬!简直是胡扯八道!”尼特·萨曼摔了报纸咆哮道,余光却发现其余下属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他的下半身,顿时五官狰狞地扭曲起来。
“你们他妈的看什么呢?”他气急败坏地怒吼道:“去给我查,灰桥港突发新闻报的主编到底是哪个混球,竟然敢公然污蔑一位贵族,我要烧了他和他的报社——现在都给我滚,滚!”
所有人都出去了,只留下尼特·萨曼一人留在牢房里喘粗气。他恨恨地将报纸撕成了碎片,还不解恨,又将牢房里那些华丽的装潢砸了个遍。
“诺瓦·布洛迪……”
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阴冷地咀嚼着这个该死的名字。遇见那个人之后,一切都变得不顺利起来。
那个牙尖齿利的怪胎,天真、傲慢又愚蠢,不过一个小小的子爵之子,甚至还无法继承爵位,等他出去后,他一定要那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么说来,那家伙的脸挺不错的,直接就这么弄死好像有点可惜,虽然他之前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但也未尝不可一试……
门口传来了鞋跟和地面敲击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清晰且和缓。满肚子火没处撒的尼特·萨曼刚想臭骂一顿那胆敢违抗命令的、不长眼的东西,结果一抬头,却发现连个鬼影都没有。
“什……”
尼特·萨曼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半睁着,就像压根没看到面前的人影一样,满是油汗的脸上露出了痴痴的表情。
他的身体泛起了幽光,在另一人转变为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被层层枷锁束缚、影影绰绰看不清五官的淡灰色人影。
这是人的本源,或者说,人的灵魂。
肢体的毁坏还有法术可以修复,但是人的灵魂一旦发生折损,其伤害几乎是不可逆的——因此能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法术都是高阶法术,绝大多数被禁止使用。
这家伙居然还信奉光明神,似乎还挺虔诚的。
阿祖卡感知到灵魂上若有似无的光明神气息,冷嗤了一声。他的手指一动,那隐隐与躯体重叠的半透明灵魂顿时无声惨叫起来,魂体上逐渐出现了不祥的裂痕,如烧毁龟裂的胚土。
裂痕在将要撕碎魂体时停止了,仔细看来正巧构成了一条锁链,死死勒住对方的灵魂。尼特·萨曼的躯体也随之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躺在地上痉挛起来,大小便开始失禁。
猎魂,一种不太出名但很有效的极刑法术,多被用来施加痛苦,附加效果是施术者可以感知受刑者的行动。如果施术者不加以控制,受刑者会因为灵魂的逐渐碎裂,在难以想象的极端痛苦下慢慢死去,肉体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末世纪多用来拷问罪犯或折磨异端,如今被禁止使用——这一招还是他在前世和奥雷学的。
神眷者眼中的金色逐渐褪去,眼瞳中唯余有一具躺在地上狼狈蠕动的肉体。他冷漠地垂下眼睛,离开前还顺便施加了一个混淆法术,等人醒来后,只会自己收拾好残局,完全不会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教授要尼特·萨曼活着上法庭。
“这是鱼尾街人应得的。”那人换了一身睡衣,抱着被子昏昏欲睡,而他坐在床边,有些担忧地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
隐隐有些发热。
逼人又喝了一碗汤药后,陷入困乏状态的宿敌似乎温顺不少,没有第一时间打开他的手,并用不赞同的严厉眼神瞪他,只是皱眉避开他的手,语气淡淡道:“如果他只是死在牢里,鱼尾街人抗争得来的一切会被萨曼家族掩埋,之后甚至有被逆转真相的危险。”
“虽然很恶心,但是仅仅只有平民的呼声是不够的。要把这件事闹大,闹上法庭,咬住王庭议会,要让帝国的法律与权利中心参与定论。巴特菲尔德·萨曼得罪过很多人,萨曼家族的敌对家族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能够打压贵族,教廷和王权也会对此乐见其成——还有之前我就想说,大概一两个月后,我应该会收到来自法庭的出席作证邀请,到时候还要来一趟灰桥港。不过既然你不急着出手,那就和我一起等一等吧。”
黑发青年有些疲乏地垂下眼睛,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手套彻底被血毁了,他也就没有带:“也许我们可以见证历史——一名流淌着银色血液的贵族被送上绞刑架,罪名是伤害平民。”
神眷者深深地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而另一人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些不耐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困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要我讲故事哄你睡觉么?”
对方脖颈上的勒痕已经开始向着青紫转变,当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干脆俯下身去,慢慢抱紧了面前这具温热脆弱的躯壳,感知着宿敌在他胸口平和的呼吸。对方身上隐隐的血腥味消失了,只有干净的淡淡水汽。
那些冰冷、残忍又癫狂的念头逐渐从他的脑海里隐去,从看见那个血色的单薄身影时,莫名的后怕终于在此刻慢慢溢了出来。
“……你又发病了?”
对方难得体贴的安静下来,让他抱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就用手心按着他的脸,粗鲁地试图将他推开。
“我很困了。”他的宿敌面无表情地强调道:“尊敬的神眷者阁下,麻烦您控制一下自己。”
我并非无法自控,救世主想,我只是……不想自控。
他一向是同伴里最冷静、但也最疯狂的一个。
“你必须要收敛一下自己的掌控欲!”玛希琳曾经私下里和年轻的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说只是一人沉默,一人单方面的大发雷霆:“阿祖卡,你知道我不会说漂亮话,我得承认,你又聪明,又厉害,是我们中最可靠的——但你不能老是这样,老是自己独自背负起一切,又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只是要求所有人按照你的心意行动,如果有人不听你的,就用各种手段引导逼迫——”
红发姑娘的绿眼睛里满是失望的泪水:“你一直这样不累么?我们是同伴啊,为什么不能多信赖我们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