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卡凑过去一看,对方在飞速默写从大祭司身上看见的神谕,并随机在某句话上标注着谁也看不懂的关键词——但是那只几乎被磨秃噜的炭笔终于禁不起折腾,写着写着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
然后神眷者罕见地听见教授骂了句脏话。
“该死,我需要一只好用的笔!”他的语速快得要命:“还有更多的纸——我想念我的办公室,我的自制钢笔和笔记本——不,请不要发表意见,我只是在抱怨,现在我抱怨完了。”
教授深吸了口气,重重往后一靠,仰起头来,苍白的脖颈拉出了一道硬质而脆弱的弧度。他眼睛半闭着,手指点在嘴唇上,喉结急促地蠕动着,喃喃自语些除了自己谁也听不懂的东西,看起来神经质到了极点。
“可以确定了,海神殿和辉光教廷寻找的‘宝藏’是同一个。”良久,教授忽然闭着眼睛说。
这话没头没尾的,神眷者的眉头挑了起来。
“海神殿大祭司皮肤上的纹身基本都是新的,神谕近期才大量出现,但内容却在重复,不断的重复。海神在强调‘时间紧急’和‘重要性’,甚至许下诺言,‘将其带来,我必奖赏你们’。”
“造谣的佣兵无法理解内容,但也感知到了海神的焦躁,所以他认为海神会继续降下神谕……但哪怕已经如此焦急,一但涉及到具体所寻的事物时,对方使用的都是些模糊的、意象化的指代,‘海洋生长,复燃余烬将于深渊之界重现’……看来就连海神自己都不知道在具体寻找些什么,或者说,这并不是他本人的原话,他只是个转述者。”
“……您是怎样看出这一点的?”阿祖卡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与我有仇,也是与你们有仇,我要将那该死的东西溺死在海里。’”教授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背诵道:“选自《洋流卷书》第五卷第四十二章 ,是海神欧德莱斯留给信徒的神谕。”
他轻嗤道:“你觉得习惯这样说话的神明会扯什么文绉绉的‘复燃余烬’?”
简直就像粗莽汉子捻起绣花针般违和。
“这种用词习惯倒让我想起一位神明。”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轻轻用手指敲打着嘴唇。
“——命运女神拉莫多。”
“命运女神早已陨落。”神眷者温和地提醒道。
“没错。”
“那么她该如何留下新的神谕?”
“我不知道,”教授掀起眼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万能的。”
阿祖卡不由哑言。半响,他忍不住笑了起_来:“抱歉,我好像有点太过依赖您了。”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总有一天我会解答你的问题,只是现在信息不足而已。”黑发青年有些不自在地皱了下眉:“而且听从我的指令行动,总比当个自顾自行动再搞砸一切的蠢货好。”
他还真得挺欣赏神眷者这一点,明明身为两人中占据绝对掌控地位的强者,必要时却能甘愿让出主导权,完全不觉得听从一个普通人的指挥是一件丢脸的事。
宿敌那理所当然到可爱的傲慢让救世主的眼神柔和下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后颈。
这一次对方没有瞪他——或者说那人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没心思和他计较,语速快得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自娱自乐。
“削除故弄玄虚和废话部分,神谕中提到了‘深渊之界’——根据传说,阿萨奇峰之后是深渊,深渊之界可以理解为纳塔林人的族地,也可以扩大到灰桥港;‘重现’,以前消失又出现;‘复燃’指死里逃生;‘余烬’是某一具体族类的遗留物。”
“还有一点,‘海洋生长’——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没错,叹息之墙。”教授自问自答道,眼睛闪闪发亮:“叹息之墙的消失,能否算作某种意义上的‘海洋生长’?”
尽管神眷者没明说,但诺瓦也猜到了叹息之墙的维系与崩塌都与对方有关。
“突如其来的辉光教廷,莫名其妙的活动选址和人选,与王城之间频率极高的通话,由海神殿大祭司充当载体,急躁的神明……综合考虑下来,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他猛地后仰,任由椅子的两条腿腾空,亮到惊人的眼中倒映着身后颠倒的人影。
“神明们寻找的东西,其实就是你,自称漫画男主的救世主大人——对方动机不明,但我估计不是好事。”教授致以最后总结性发言。
“——现在你可以发表意见了。”
房间里安静得要命,唯有时钟指针滴答行走的声音。诺瓦维系着随时会后仰过去的危险姿势,盯着那人的下巴走神。他没有提那声突然出现在耳旁的细微惨叫,甚至无法确认是否只是紧张之下的幻听。
海神殿大祭司显然还不是圣者,无法破解神眷者的混淆法术。但是他提到了吾神,注视着他们的东西是海神欧德莱斯么?
诺瓦一向将神明视为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力量的强大人类,至少是同一维度的生物。诸神早已不再活跃,沉寂了近数百年,强盛的教派一般宣称吾神是陷入了沉睡,式微的教派则默认神明已经陨落。
但是如果海神甚至光明神还活着,他们为什么不亲自出手,他们现在又在何处注视着一切?
他不自觉地咬了一下手套——尽管只是一种微弱的预感,但是诺瓦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他们即将走上一条与神明的拥趸、甚至神明本人抗争的、极为艰难的道路。还有神明“活着”、被至少两个且动机不良的神明寻找……这可都不是好消息,而神眷者本人估计也已觉察到了这些。
有人握住了椅背,将椅子放平,逼的教授不得不扭过身去看他。
“夜已经深了,您该休息了。”
然后诺瓦听见神眷者温和而平静地说道。
教授面无表情:“……这就是你听了这么一大段精彩绝伦的分析后的感想?”
“唔,确实还有一点。”对方若无其事地严肃点了点头:“明天早上我会去买纸笔和一些换洗衣物,您还有其他需要的么?”
“可以随身携带的炭笔,不要沾墨羽毛笔,以及看看集市上有没有原产地巴塔利亚高地的咖啡,如果没有就算了,谢谢——这不是重点。”
“在我看来这就是重点。”对方从喉咙里淌出一点轻柔的笑声。
“别担心,与神明为敌是我早有预料的事。”他淡淡地说:“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法阻拦我得到我应得的答案,也不影响我对您的承诺。”
神眷者的声音很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使人镇定下来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就是男主角的魅力么?诺瓦稍微有点发愣。
一只手略带安抚意味地按在他的肩膀上,那个人俯下身,双眼锁定了他的眼瞳,压迫感却是一丝一缕地渗了出来:“毕竟这一次主动权在我们手中,不是吗?”
……
第二天一大早,诺瓦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阴着脸爬起来,因为睡眠不足太阳穴简直一阵阵抽疼。披着外衣去开门时,教授瞥见神眷者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小台桌前喝咖啡,一旁摆着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手摇式咖啡磨豆机,桌上还有烤过的面包、带着水珠的新鲜莓果和一小块黄油奶酪,右手边是一份摊开的报纸。
见他醒来,对方还心情愉悦地冲他举了举咖啡杯:“早上好,教授——原产地巴塔利亚高地的咖啡,品味不错。”
“……早上好。”
尚且处于起床气阶段的诺瓦阴郁地看了他一眼,将门重重拉开,差点撞到来人的鼻子。
“哦嗨,布洛迪教授。”他的同事奥斯温教授站在门口讪讪地笑着,见人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顿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就是来问一声,大家打算后天启程回校——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早上好,奥斯温教授。”白塔大学出了名的怪人面无表情地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不必,我付不起护航船的船费。”
“不不不,这一次是辉光教廷的船,”奥斯温连忙摆了摆手:“米勒阁下邀请白塔大学神学院的诸位一起回程。”
辉光教廷确实财大气粗,不像他们那扣扣搜搜的记账员,来之前说有航行补贴,结果也就那么一丁点,他们也是自掏腰包才坐上了有术士护航的船只。
不过幸好没省这笔钱。奥斯温偷偷看了黑发青年一眼,不由对同事苍白憔悴的脸色咋舌不已——他可不觉得自己能有对方的好运气,坐着货箱都能一路漂流到目的地。
第30章 早餐
“咖啡?”阿祖卡冲简单将自己打理一番的宿敌挑起眉来,点了点桌上的瓷壶:“要不要再来点牛奶?”
“……不用,谢谢。”
对方一屁股坐他面前,一口气灌了半杯黑咖啡,那种阴森森的状态终于消散了不少。
“我答应了,一起回程的事。”诺瓦慢吞吞地说:“刚好可以借机试探下辉光教廷——而且可以省下一笔船费。”
他垂下眼睛,酌了一口咖啡:“你要和我一起回白塔大学,还是先留在这里处理萨曼家族?”
灭族事件背后的推手都被神眷者杀死了,无论对方有心无心。虽说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难看出男主本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没道理留下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萨曼家族不管。
“不着急。”被人腹诽的神眷者微笑着看着他。对方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手优雅地抵着下颌,几缕金发缠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如流淌的金线,整个人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神圣感。
“还没到对整个萨曼家族出手的时候。”他的语气很轻柔,完全听不出来正在讲些冷酷血腥的东西:“已经沾染了罪孽的血脉不会留存太久,只是不是现在。”
黑发青年忽地抬起头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圈。
“……你已经对巴特菲尔德·萨曼出手了,你做了什么?”
珍珠海公馆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但好在还有一张格外宽大柔软的躺椅。昨夜对方体贴地表示自己睡躺椅就行,这么算来,这家伙应该是趁他熟睡的时候去了一趟萨曼家的府邸。
差点忘了,教授的眼神格外犀利,这人还是个武者,身体素质好得要命,哪怕一晚上不睡,第二天也看不出什么。
“没杀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印记。”神眷者将一块烤面包抹好黄油奶酪,递给教授,随后满意地看着对方毫无防备地接过去,嘎吱嘎吱地咬。
“……黑血印记?”诺瓦咬着面包含含糊糊地问。
黑血印记,又名奴隶印记。恰如其名,常用于奴隶身上,多为黑矿场主、奴隶贩子使用。优点是施法简单,单向束缚力强,甚至有专门的魔具供直接使用。缺点是容易被更高层次的术士破除。
但神眷者是圣者,也就是几乎不存在缺点。
“接近了,”救世主笑眯眯地继续投喂宿敌:“只是不是作用于身体,而是作用于灵魂——不过巴特菲尔德·萨曼应该不知道,他还没醒就晕过去了。”
“……所以叹息之墙到底什么时候崩塌?”诺瓦皱了下眉,接过神眷者手中的莓果塞进嘴里——好极了,酸得要命。
对方拍了拍手,沉吟了一下:“唔,临走之前我有进行加固,彻底崩塌应该还有个两年左右?”
“……”
教授面无表情。
这叫什么见鬼的“风暴将息”,还有这人不是一副苦心孤诣为族人寻找一线生机的模样吗?!
救世主看起来无辜极了:“我可从未说过叹息之墙马上就要崩塌。”
令族人产生忧患意识是一码事,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让与世隔绝了三百多年的纳塔林人彻底掺和进来可不太合适。
“……行,下一个问题。”诺瓦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要用什么身份进入白塔大学?”
总不能一直靠混淆法术。
他有些挑剔地打量着神眷者:“招生是来不及了,你可以当我的助教。”
助教主要负责辅助教授进行研究、备课、改论文,有时还要负责代课,一般是从高年级学生里挑选,也可以自己聘请,不过后者学校不负责开工资。这人好歹也是个神职人员,专业方面应该没问题吧。
对方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没问题,您考虑得很周全了,剩下的事我会解决。”
诺瓦唔了一声,垂下眼睛,慢慢搅拌剩下的咖啡,大脑难得放空了一会儿。对面传来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大概在看报纸。
他不由有些恍惚。
自己好像很久没和人这样毫无目的性的、面对面一起悠闲吃早餐了。贵族的餐桌礼仪非常繁琐,但在诺瓦看来,进食只是为了维系生命的必要活动,那套低效的东西令他厌烦不已,幼年时甚至因为这个被家庭教师打了手板——虽然很快那人就因被他揭穿与女佣偷情并偷卖布洛迪夫人的珠宝,被治安官抓走了。
后来新聘请的家庭教师不敢管他,生怕被他随口说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而诺瓦也在与布洛迪夫人的数次争执中,以对外时会将礼节部分做得无可挑剔为代价,换取了家中可以随意行动的自由。
诺瓦再次咬了一口烤面包——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面包大概是用旧小麦做的,香气不明显,还带着酵母的明显酸涩。好在烤后干脆的口感很好,配合上奶酪的醇香也是相当不错的一餐。
另一人平和的呼吸忽然一顿,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
教授顿时敏锐地抬起头:“怎么,海神殿有消息传出来么?”
这个世界的报业已经进入了野蛮生长阶段,著名的大报社甚至与贵族、教廷有合作,乱七八糟的小报也层出不穷,其中四处流浪、见多识广又口才出众的吟游诗人为其贡献良多。
对方将报纸换了个方向,默默推给他,然后诺瓦便被什么“玫瑰夫人和落魄贵族之间不得不说的那些事”糊了一脸。
“……黄色新闻?”
为了迎合大众口味,小报社相当喜欢刊登这种博人眼球的三俗报道,哪怕在他的世界也不可避免,只是稍加收敛些——就看苦主本人愿不愿意花费时间、金钱和精力去维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