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告诉他,黎民党的首席,帝国西区徘徊不灭的幽灵,被王庭、教廷甚至王室联合通缉的诺瓦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波西·布洛迪的学生宿舍里?!
——他就知道这俩堂兄弟并非表面上不共戴天的关系,小巴特曼恨恨地想,说不定一切都是布洛迪俩兄弟演的戏,做的局,把王庭的贵族们当傻子忽悠。
“哥哥,杀了他吧。”波西不顾小巴特曼瞬间睁大的眼睛,黑着脸撺掇道:“这家伙肯定会出去乱说,不如我们当机立断……”
“唔唔唔——”
你胡扯!小巴特曼气得努力用眼睛去瞪人,贵族的底线和身段一向很柔软,哪有抓了俘虏不交涉、不讨价还价就动手杀人的!
奈何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银盔骑士几近全军覆没的那一天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的兄长乔里尼·巴特曼始终讳莫如深。但是特朗·巴特曼也能隐隐猜出,幽灵身边肯定有一位甚至多位强者存在,而且至少也得是一位高级主祷。
现在看来,那个曾被枢机主教救起的、狼狈的奴隶少年,那个曾安安静静站在神学教授身后的年轻助教,居然就是这位神秘的强者——这群人到底是多久以前就开始谋划了?!
教授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堂弟,对方正因自己在兄长面前失了面子,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你确定?”他淡淡地问道,大有只要对方一点头,小巴特曼就要人头落地的架势。
波西沉默了,他的脸上闪过迟疑。
虽说他和小巴特曼不对付已久,但严格来说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最多只是互有输赢地打了几架 ——呃,或者很多架——还有几句同学间阴阳怪气的拌嘴。他看不起这位小少爷仗着家族势力在学校里耀武扬威,对方看不惯他明明身份低微却整天装模作样。
但是真要波西杀死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同龄人,一时之间他还是有些下不去手。
“……不,小巴特曼还有用。”波西听见自己冷静地说:“对不起,哥哥,刚才我在说气话。”
小巴特曼感到自己颈上一松,他顿时瘫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狼狈地剧烈咳嗽起来。但是很快,他便竭力平复了呼吸,保持着贵族应有的优雅与从容,重新在众人面前挺直脊背。
“许久不见,诺瓦先生。”特朗·巴特曼学着记忆中父兄的模样,微微扬起下巴,努力维系着一个巴特曼应有的体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一别还是在白塔大学的公开课上?”
“许久不见。”幽灵缓缓地说,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冷淡地倒映着他一切惊慌的颤抖:“你的兄长可还好?”
直击要害。小巴特曼的指尖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手心里,他逼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托您的福,兄长他成为了新一任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
这绝不是一份好差事。身份的尴尬性令王庭开始怀疑巴特曼的立场,王后又不可能信任巴特曼的“忠诚”,搞得巴特曼家族简直里外不是人,被该死的伯劳趁机狠狠咬下了几块肉。
那双令小巴特曼莫名生畏的灰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冷汗涔涔着几乎要发起抖来,对方才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看来他确实很忙,以至于没工夫管束你。”
特朗·巴特曼的瞳孔顿时剧烈一缩。
“管束什么?”波西在一旁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脸色难看的死对头。他想起兄长曾断言对方有些“对于贵族来说上不了台面的癖好”,当初这家伙死活不肯透露任何一个字。
——所以到底是什么?波西学着兄长的模样,同样眯起眼睛。每每提起,对方都表现得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不同于伯劳在私生活方面的放浪形骸,以及热爱“恶作剧”的、喜怒无常的怪脾气,在骄奢淫逸成风、国王和公爵带头玩弄妓女娈童的贵族圈子里,比对起来小巴特曼居然还称得上口碑不错。波西一时之间居然也想不到这家伙能有什么癖好,以至于差点让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哥杀了他。
喜欢男人?和妓女不清不楚?……异装癖?
“……你这是什么眼神?!”
小巴特曼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死对头低声咆哮道,那家伙仿佛在看一个变态,恨不得满脸写着离他哥远点——他又不是肯尼特·伯劳那个神经病!
“没什么。”然后小巴特曼听见黑发青年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巴特曼先生对图书馆的禁书区情有独钟,并且私下里亲自参与了一些教廷绝不允许的研究罢了。”
小巴特曼脸色煞白一片。
波西沉默了片刻,却是慢慢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失望:“……就这?”
原谅他吧,任谁在历经了两位主神准备猎杀血亲却被反杀、并被迫拥有了一位神明作为“嫂子”这种事——谁都会像他一样看淡一切的。如果突然知道死对头其实是个喜欢穿女装扮作舞女的变态,他都可能会更震惊些。
“八九不离十,而且我猜和‘无信者’有关。”作为被教廷通缉的渎神异端,教授淡定地说:“小巴特曼先生,这样看来你我倒是想到一个层面上去了。”
半年多断断续续的通信已经助他筛选出了合适的人选并进行资助,他前往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准备当面见一见几位私下里研究无信者的学者。
特朗·巴特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无信者是不被允许存在的,通过研究无信者从而探求另一种共鸣方式,更是被教廷、神殿乃至所有主流术士视为异端。但凡被发现,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下,家族可能都保不住他。
但是此刻,小巴特曼忽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正是整个安布罗斯大陆都赫赫有名的异端头子。
异端头子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也许我有幸知道巴特曼先生资助的究竟是哪几位学者?研究进展究竟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良久,小巴特曼哑声道:“我向兄长立下过灵魂契约,我不会再碰这些东西。”
“真的吗?”对方平静地反问道,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毫无保留地剜出了他试图狼狈藏起的秘密。
“本杰明教授,尼克罗教授,朱利安教授……”在小巴特曼越发惊恐的眼神里,这人轻飘飘地吐出了几个人名:“据我所知,灵魂契约并非绝对不可绕过的,贵族们更是钻语言漏洞的个中翘楚。”
“……”
“其中几位熟识的教授有和我夸赞过你,说你曾无偿提供过不少禁忌书籍。”黑发青年盯着他的脸,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那是一个僵硬的、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的不成形微笑:“请问这是巴特曼家族内部独有的资料吗?”
望着那家伙发亮的灰眼睛,小巴特曼眼前一黑,忽然感觉自己进了贼窝。
……
肯尼特·伯劳阴沉着脸,他甩掉了跟班,连逗弄那个哭哭啼啼惹人心烦的新生都没了兴致。
自波西·布洛迪回校以后,对方的态度莫名变了。以往那种源自血统的、对他的微妙敬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可能需要重新评估这位原本心智与实力并不相符的年轻主祷。而且最近小巴特曼也变得怪里怪气的——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让伯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黄昏已然降临,山林间秋风瑟瑟,轻柔的雾气漫过被落叶遮蔽的道路。伯劳忽然脚步一顿,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目光微闪,身形渐渐化为了雾气,脱离了原定的道路,悄无声息地朝着声源处潜行。穿过几处茂密的灌木后,伯劳的瞳孔忽然剧烈瑟缩了一下——只见之前他还在心里念叨着的波西·布洛迪正狼狈不堪地倒在满是落叶的泥泞里,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尚在淌血的血道子,不深,但是密密麻麻遍布了手臂和小腿,看起来分外骇人。
“你让我感觉只是在浪费时间。”
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清朗好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但伯劳甚至无法分辨那个声音来自哪里:“一个主祷,却对法术波动迟钝得像个瞎子,怪不得被一个阶层不如你的人跟踪了都没发现。”
波西·布洛迪剧烈喘息着,他试了半天,终于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还没喘匀气,便被人嘲讽得脑子一热,这让少年鼓足勇气冲着虚空恼怒地低声咆哮:“你、你压根就不是想真心教我!”
他甚至觉得这人只是在戏弄他,顺便向哥哥邀功。
“真心?”对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如果我是真心教你,我会直接一根一根捏碎你的骨头,再一次一次治好,直到你什么时候在对于生不如死的恐惧中,学会究竟什么叫做——”
一旁偷看的肯尼特·伯劳甚至来不及大惊失色,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恍惚间,他似乎瞧见了一张……令他呼吸都要停滞的脸。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地上那分外眼熟的家伙,转而冲着睁大眼睛的波西恶劣地扯了下嘴角,慢吞吞地补充道:“术士的本能与直觉。”
第289章 印记
肯尼特·伯劳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唯有身下的落叶发出被压碎的轻微断裂声。波西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他僵在原地,感觉自己仿佛在直面一道朝他逼近着的、彻底遮蔽天穹的巨浪。
直到那双蓝眼睛从他身上缓缓移开视线,他才恍然清醒似的,哆哆嗦嗦吐出一口气来,差点把自己硬生生憋死。
那个人漫不经心地跨过了生死不知的伯劳,靴底踏在干枯的落叶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轻得仿佛一阵雾气。
波西几乎是下意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你杀了他?!”他结结巴巴地颤声道:“他是一个伯劳,你不能就这样——”
“怎么,打算哭着去找哥哥告状吗?”金发青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语气轻柔地说:“告诉他我是如何苛责你的,我是如何惹下祸事……”
“我才不会!”波西立即抬头瞪着他,咬牙切齿着反驳道:“你以为我是个没断奶的幼稚小鬼吗?!”
对方掀起眼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那淡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愚蠢。”良久,那个人冰冷而漠然地评价道:“如果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楚,战场上这会彻底要了你的命。”
波西愣了一瞬,理解其中含义后,一股子血液瞬间冲上了大脑,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想大发脾气,想甩脸转身就走,偏偏又不敢——他只得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战场?”黑发少年拧紧眉头,警惕地盯着阿祖卡:“你在暗示些什么?”
“你觉得呢?”对方却是将话题抛了回来:“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干什么?让你每天跟在哥哥身后追着尾巴转圈,玩过家家的游戏?”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少年那张情绪剧烈变化、完全藏不住事的脸。
这家伙天资还不错,但是从小顺风顺水惯了,外加心性软弱不定,将自己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全部寄托在兄长身上——奈何对方经历过的那点挫折,在救世主眼里简直就像是温室里的微风,他没有兴趣去怜悯一个缺爱的、还老试图和他抢恋人注意力的小鬼。
波西·布洛迪对于教授来说还有利用价值,这也是本性睚眦必报的救世主选择容忍对方、甚至出言点拨几句的唯一原因。但是如果这小子实在是冥顽不灵……
波西忽然感到浑身一冷。他打了个寒战,正瞧见某神仿佛已经不想忍耐下去似的,准备转身就走,他咬了咬牙,忽而叫住了对方。
“……我、我很抱歉。”
阿祖卡微挑眉头,看着黑发少年在他面前终于耷拉下脑袋,结结巴巴地道歉:“您本来就没有义务教导我,我知道,这完全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
“哥哥身边的人都很厉害。”他自暴自弃地沮丧道:“只有我,什么也不会,还老是给他惹麻烦……”
……好吧,其实还是有点用处的,阿祖卡想,或者说他的教授总能寻见发挥人才作用的正确方式——但是他才不会告诉这小子,以免让人得意忘形。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强,变得更强。”波西咬牙道:“随您怎么做,我……”
“你在说些没用的东西。”金发青年冷冷地打断了他:“我凭什么继续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给我三天时间,我会证明这不是浪费时间!”波西猛地抬起头来,显目的野心与不甘在他的眼瞳深处灼灼燃烧着。
他吐出一口气来,竭力让自己显得沉稳严肃,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会证明,这绝不是浪费时间。”
“——况且哥哥身边多一个助力总是好的,这才是您教导我的最终原因,不是吗?”
阿祖卡盯着紧张得浑身紧绷的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总算像点样子了。”他微笑着说,浑身的气势却是变得越发磅礴可怖起来。
……
肯尼特·伯劳猛地睁开眼睛,他捂紧抽痛不已的额角,有些茫然地盯着眼前凌乱不堪的灌木丛。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自上方响起:“您还要在地上呆多久?”
伯劳瞳孔剧烈一缩,他慢慢站了起来,看似不紧不慢地拍掉了粘在身上的落叶:“……波西·布洛迪。”
“您怎么会在这里?”他装模作样地仰头打量了一下黑漆漆的夜色:“我想现在应该是宵禁时间吧。”
“我倒要问问伯劳先生,您一个人偷偷跑来看我修行做什么?”波西冷着脸反问道:“要不是我及时收手,您现在该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是这样吗?
肯尼特·伯劳定定地盯着波西·布洛迪的脸,伴随着对方的话语,他的脑海里似乎确实逐渐浮现出了部分对应画面……但是直觉总告诉他哪里不对。
“您的身边……之前还有其他人吗?”伯劳忽然发问道,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波西脸上的任何一点情绪变化。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对方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我总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个……”肯尼特·伯劳慢慢地说,见人紧盯着自己,他忽而话音一顿,露出一个无辜的笑:“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了。”
——一个令他心跳加速、仿佛即将迎接死亡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