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推掉了一场会议。”年长者正挑剔地冲他挑眉:“下一次要见我,最好提前几天预约,我会依据日程表安排时间。”
黑发少年看起来颇为乖巧地应了一声,侧过身来示意兄长进屋说话。他选择落在对方身后,啪嗒一声锁上了门锁。
波西·布洛迪提供的地址是一栋二层小楼,房间里很黑,窗帘拉得死死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教授皱了皱眉,他只能在昏暗中勉强视物,手指刚触上窗帘,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忽然将他拽了个踉跄,下一秒就被人按着肩膀抵在了墙上。
“……放手。”
诺瓦有些不满地眯起眼睛。黑发少年用双手死死按住他,对方明明比他还要矮上几分,力气却大得惊人,以至于后背撞在墙上时发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指上的家主戒指硌得他肩侧隐痛。
“现在没有其他人能听见我们说话。”那双近在咫尺的、隐隐和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他看起来十分严肃:“哥,求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说你的敌人是教廷,但是开办报纸,掀起暴动,组建政党……你所对付的绝不仅仅是教廷,甚至不只是哪一方势力。”波西深吸了口气,压抑地小声问道:“哥,你是不是想要推翻整个银鸢尾帝国?”
“差不多吧。”他的兄长毫无顾忌、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哪怕心里早有预感,波西还是忍不住眼前一黑。结果另一人却还有心情冲他不满地皱起眉头,冷飕飕地训斥他:“放开我,你抓疼我了。”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波西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几近崩溃地发着抖:“我知道哥哥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但你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所对抗的却是一个足足存在了四百多年、拥有三位圣者的庞大帝国!”
“但凡落了单,随便哪个术士或武者就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甚至哪怕只是一个拿着枪的幼童!”他绝望地凝望着那双剔透冷漠的烟灰色眼瞳,仿佛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地发疯,在那个人看来都是不值一提、幼稚可笑的小孩子脾气:“就算、就算你身边有那个家伙,可是如果那些圣者、甚至是神明都想要对你动手呢?!”
为什么?波西心灰意冷地想,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平庸自私一点,或者愚笨麻木一些。不想回家族就不回吧,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白塔大学,做一些无害的研究,他也有自信他会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庇佑对方一辈子……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凭什么,以一介普通人的身份去傲慢狂妄地试图挑战整个世界——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他排除在外?
教授的重点却在别处,他缓缓挑起眉来:“……神明,想要对我动手?”
波西哽了一瞬,他默默松了手,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定在了对方被扯得歪歪斜斜的衣领深处。
“……”
教授忍不住嘶了一声,愚蠢的堂弟发神经似的抓着他的肩膀,甚至越来越用力,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手重重一掐对方的麻筋,后者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真被他成功挣开了。
“我说了放手。”黑发青年黑着脸,优雅地理了理衣领,神情格外阴郁地骂道:“难道一段时间不见,您已经退化到了听不懂人话的地步了吗?”
堂弟在他面前低着头,仔细看来肩膀似乎有些发抖。诺瓦下意识警惕地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右侧,以防这家伙忽然暴起发疯。
结果等少年终于再一次抬起头来,他发现对方的眼圈居然红了。
教授:“……”
这又是闹什么?
“哥,你和我说实话,”假如细听,便能听见这位帝国最为年轻的主祷术士的声音已经出现了哽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教授沉默了片刻,哪怕他再聪明绝顶,此时也是一头雾水:“……谁?”
“那个金色头发的,叫阿祖卡的家伙。”波西想要令自己显得更加成熟可靠一些。但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声音正在丢人地显露出脆弱的哭腔,真该死:“他是不是逼你了?威胁你必须要和他……,然后才愿意继续为你效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教授莫名其妙地回忆了一下方才所有可能引发对方思考的事物,在瞥见自己被拽开的衣领,以及衣领之下那些层层叠叠向深处蔓延的吻痕与牙印时,这才恍然大悟。
“他没有欺负我,也没有逼迫或者威胁我。”教授十分严肃地为某人的清白正名:“我们身为健康的成年人,双方自愿发生性关系——话说这应该和你没关系,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结果那小子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更崩溃了,眼圈红得简直像只斗败了的、挫败又暴躁的公牛。
波西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喃喃道:“哥你疯了!伯母绝不会允许你娶一个男人回家的!”
教授沉默了一下,颇为费解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娶阿祖卡?”
黑发少年的眼睛顿时因这无比微弱的希望亮了一瞬。
“所以……哥你只是想玩玩儿?”
如果只是玩玩儿……只是玩玩儿,他强行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几乎要令他砰得一声炸成碎片的莫名醋意,不断尝试说服自己:那家伙至少很强,脸也很好看,当一个逗乐的玩意儿勉勉强强也算上得了台面,等哪天哥哥腻了,就甩了他好了——虽然他还是配不上哥哥,当然了,就算是公主殿下也配不上哥哥……
“首先,我母亲的态度无法操控我的决定。其次,依据银鸢尾帝国现有法律条令,嫁娶只发生在男女之间,男性与男性之间没有嫁娶一说。”教授皱起眉头,严肃地和人进行普法:“‘娶一个男人’这种事在法律方面并不成立,也没有法律效力,并不保护双方权益,所以我不会‘娶’他。”
“而且你的爱情观有很大问题。”他分外严厉地训斥弟弟:“什么叫‘玩玩儿’?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无论结局如何,都该至少确保这段情感在进行过程中是足够真挚的,否则这是对伴侣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波西瞠目结舌,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会进行到这个层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切地上前一步,试图辩解:“我一直很洁身自好的,学校里那些贵族子弟喜欢搞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我从来都不参与……”
教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与看起来就十分激动、似乎随时准备发疯的年轻人拉开些距离。
但是这一本能举动却令波西忽然冷静了下来。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喉结急促地上下滑动着。明明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黑发少年却隐隐呈现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来。
他的声音很低:“诺瓦先生,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训我的呢?”
“波西·布洛迪。”诺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与他的这具躯体有着血缘关系的年轻人:“那么你呢?你又是以什么立场,亲自跑来莫里斯港质问我的决定?”
空气似乎凝固了。波西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某种深埋的、腐烂发臭的羞耻感正顺着脊骨往上爬。
这个人总是这样,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正立于二人的头顶之上,肆无忌惮地嘲讽着他。每当你觉得他对你似乎有几分特殊,结果下一秒便会发现,他依旧冷酷、理性而残忍,仿佛一尊钢铁造就的、永不会坍塌也绝不会腐朽的神像——可是为什么神像会有属于自己的、与他全然无关的“特例”?
最令他深为憎恶的,还有会因这“特例”的存在从而变得异常狼狈的自己。
——你就是个被一个普通人轻易玩弄于鼓掌中的可怜虫。
什么立场,什么立场……千言万语在他的喉咙中纠缠成钢钉与铁丝构成的荆棘,年轻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就在教授皱起眉来,试图仔细倾听时,对方忽然用左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右手的拇指抚上了那枚不起眼的金色戒圈,颤抖着转了下去。
第261章 是谁
“醒醒,醒醒!”有人似乎在不断摇晃着他的肩膀:“吾神呀,你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秀且陌生的脸,穿着辉光教廷教士常见的白袍。
他勉强坐起身来,只感到太阳穴一阵阵抽痛,简直像是有锥子在里面钻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你……”
“你就是下区修道院派来救赎大教堂实习的新人神父吧?”叫醒他的教士分外热情地为他解释现状:“真是抱歉,附近遭了灾,来送派遣公文的同胞还在路上——对了,你叫什么?”
“■■■。”他慢慢地回答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费解地皱起眉头:“……什么?”
眼前这个生着一头黑发、脸色异常苍白的新人使用的是一种完全无法复述、简直就像是呓语般的语言。
“哎,没关系。”见他不说话,那名教士笑了笑,体贴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为了不被魔鬼吞噬,到了救赎大教堂,大家都会起一个新名字——唔,就叫你‘埃利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埃利安在希尔维语中意为“神之奴仆”,一个很符合辉光教廷教士身份的名字。但是本能告诉他,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等等,话说希尔维语是什么?辉光教廷是什么?他现在所说的这口无比流利的陌生语言又是什么?
“来呀,埃利安,”白袍教士催促道:“大主教已经等待你多时了!”
“埃利安”沉默地站起来。他发现自己戴着眼镜,穿了一身黑色的达拉里斯,罗马天主教会内部使用的常服。胸前的纽扣严谨地扣到了最上面一个,短款开口披肩的布料规整笔挺,腰间被皮革束带掐得很紧。
他的手上还带了一套黑色的皮革手套,浑身上下除了手腕和些许颈部,几乎一点皮肤都没有露出来。
这身无比朴素低调的穿着明显和其余白得晃人眼睛、还特意加了金饰与珠宝点缀的教士格格不入,简直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大渡鸦落在了白孔雀群中。
但是无人对他的穿着打扮致以微词。严格来说,这群教士纷纷向他投以友善的目光,就好像没看见他穿了一身与众不同的黑袍子一样。
……太古怪了,这些宗教人士的包容性有这么强吗?
他跟在白袍教士身后,去见了一个穿得更加奢华夺目的老人,对方自称是这座“救赎大教堂”的大主教。
“欢迎你,可怜的孩子。”大主教握着权杖,眼神慈爱地看着他:“没有吾神光辉庇佑的罪恶之地黑暗肆虐,深渊侵蚀着曾流淌着蜜与奶之地。你看起来是如此精疲力竭,如此仓皇失措,一定是遇见了许多可怕的东西。”
“埃利安”:“……”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精疲力竭仓皇失措了?
但是随着大主教的声音,一幅幅诡异的画面开始自他的脑海中浮现,仿佛他真的曾经亲眼瞧见了似的——天上下着硫磺火雨,土地咧着狰狞的巨大裂痕。几只怪异丑陋、仿佛小恶魔般的生物正在疯狂撕咬一名孕妇的肚腹,不顾女人的哀嚎声,用利爪掏出未成形的胎儿,贪婪地大快朵颐着。
更远处是数百名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人类,于翻滚着黑色雾气的毒沼中勉强拖行着一架由人骨与血肉造就的奢华车架,车上遮天蔽日的魔鬼正狞笑着,时不时用鞭子鞭笞他们,每一次都会卷起一人的人皮来。
这就是,救赎大教堂之外的世界……吗?
见人下意识皱眉,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大主教脸上的笑容不由更盛:“不过不必担心,孩子,你已踏上了被神明垂爱的土地。只要你诚心向吾神祷告,你将会被恩准留在这里,获得永恒的救赎,黑暗与罪恶将再也无法侵蚀你的魂灵。”
“你今天应该还没来得及向吾神祷告吧?”大主教和蔼地看向一旁的白袍教士:“孩子,带我们的新同胞去圣殿吧,愿吾神洗去他的惊恐与迷茫。”
白袍教士恭敬地应了。就在“埃利安”要跟着对方离开时,大主教忽然又叫住了他。
“孩子,还有一点,你必须要留意。”
“埃利安”扭过头来,大主教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他只能瞧见对方那身洁净至极的白袍,还有那颗镶嵌在权杖之上的硕大宝石。
“那就是每当夜色降临,光明将不再庇护吾等。这时你所遇见的,你所听见的,你所看见的,皆有可能是魔鬼与邪神的妄语。”大主教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冰冷:“你若是不幸遇见了什么,必须心中不断默念祷词,更不可告诉魔鬼你的名字!”
大主教将权杖重重往地上一砸,声音宛若雷鸣:“——若是任由魔鬼侵蚀你的心智,救赎大教堂也容不下亵渎神明的异端!”
白袍教士引着他进入了一处奢华的厅堂,壁画与浮雕美轮美奂,穹顶高得好似镶嵌着星辰。一路走来,他所瞧见的装潢与器物无一不精美绝伦,来往的教士无一不面容俊美、仪态端庄,他仿佛行走于人间天国。
圣殿里最为醒目的便是一樽覆盖着黄金、秘银与大理石的巨型神像。神像浑身呈前倾姿态,俊美威严的头颅微微看向身后,双手分别握着一柄长枪,右臂高举,长枪指向穹顶,仿佛随时会从神台上走下来,带领着身后的信徒向着天穹征战。神像的脚下则是无比繁复精细的浮雕,雕琢着神明与诸位圣徒击退魔鬼的景象。
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一个名字突兀地自“埃利安”的脑海里跳出来,他刚想上前细细查看,便被人抓住了胳膊。
黑发青年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了出来。
“吾神。”他身旁的那个白袍教士似乎没有发现他的不满,只是呻吟般地低叹着,湿润的眼睛里闪烁着虔诚到堪称狂热的光。
仔细看去,那些伫立于圣殿的教士,无论样貌如何,皆露出如出一辙的表情,一眼瞧去简直和复制粘贴似的,颇为诡异瘆人。那些白袍教士恭敬地垂下头颅,双手交叉于胸前祈祷着。
“我的灵魂属于您。”一名教士流着眼泪喃喃低语着。
“——我的灵魂属于您。”更多教士面露痴狂齐声呼喊道。
“埃利安,来吧,和诸位同胞一起向吾神祈祷,祈求他庇佑你的魂灵远离黑暗深渊吧。”他身边的那名教士扭头望着他,脸上挂着温和友善的微笑,“埃利安”的余光瞧见,更多人转过头来,一齐盯着他,脸上保持着凝固不变的微笑。
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面无表情地用手在前额、胸口和左右肩膀各自点了一下。
“阿门。”
他庄重地点了点头,镇定自若地看了回去,脸上没有发生任何波动,显得真诚极了,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世间最虔诚不过的祷告。
“……”
无数样貌不同、却总令人感觉生的一模一样的教士盯着他看了良久,离他最近的那个忽然展颜一笑。
“你一定是累坏了。”对方非常宽容地望着他:“来吧,为了欢迎你迎来救赎,同胞们为你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晚宴。”
晚宴不可为不丰盛,甚至丰盛过了头。但是“埃利安”没什么胃口,几乎什么都没吃,只是喝了一小杯咖啡。凭借一路上脑海中瞬息间接连不断跳出的各种知识点和判断分析,他觉得自己绝不会是一个傻子,甚至该是个聪明绝顶的聪明蛋。这个鬼地方要是没问题,他就不姓■。
晚宴过后,钟声敲响,夜幕降临了。“埃利安”回到新分配的寓所。他没有脱去那身黑漆漆的神父装扮,而是合衣躺在那张分外舒适、如云朵般柔软的床上,双手交叉着放在小腹上,保持着教科书一般的睡姿,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阴影如雾气般,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漫上了这座光辉无比的大教堂。它们沿着地板、墙壁甚至是天花板的砖石缝隙,如蛇群般爬过走廊,攀向新到来的神父紧闭的房门,些许影子已经挤进了狭窄的门缝,开始朝着那张床贪婪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