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梅尔达太太的厨艺并不算多么惊艳,符合一个普通的乡野妇人应有的水平。教授垂下眼睛,用木勺慢慢搅着碗里奶白色的蛤蜊鱼汤。梅尔达太太用粗盐与海藻干调了味,一种温暖质朴的咸腥味正顺着蒸汽往鼻腔里扑,浸泡过汤汁的黑面包似乎也不再粗粝得难以下咽。
他们三人面前甚至各自庄重地摆放着一块珍贵的烤鲭鱼,被炭火和油脂慢慢煎成焦黄色的鱼皮上,居然还奢侈地撒着黑胡椒和香草末。
这是匆忙之下专属于客人的最高礼遇,梅尔达一家的孩子仿佛争食的雏鸟,伸着脖子、争先恐后地将沾满浓汤的面包块往嘴巴塞,眼珠子却一遍遍在那些鱼肉上贪婪地舔舐。
身为一名子爵的儿子,诺瓦其实多少接触过一些这个世界的“上等人”才配享用的“美食”。说实在的,对于一个华夏人来说,哪怕对口腹之欲不算看重,在他看来其中的绝大多数也不过只有“不吃就饿死”,和摆盘精美的“不吃就饿死”之分。
……但是这里不一样。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看了阿祖卡一眼,然后在对方心领神会的掩护下,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鱼肉悄悄推给了身旁最小的女孩——结果一扭头就瞧见自己的盘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被细细挑去鱼刺的鲭鱼肉。
一旁目睹全程的奥雷忍不住翻了个非常明显的白眼。
在外人面前,奥雷要保持他的高冷刺客人设,教授更不可能主动和人攀谈,唯一擅长社交的只有救世主先生。
诺瓦算是真正见识了一番对方的能力,金发青年三言两语便将梅尔达一家夸得喜笑颜开,就连始终满脸警惕与别扭的约克都有些绷不住。梅尔达先生更是在女儿的撺掇下,翻箱倒柜着翻出了珍藏的金色朗姆酒,一定要和人喝上一杯。
习惯与风浪搏斗的水手是有喝酒的习惯的,酒能驱散寒冷,祛除恐惧,还能带来一种廉价的、易得的、晕晕乎乎一觉睡到天明的快乐。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起来的玛希琳自然也成了一个小酒鬼,她愉快地从爸爸手中抢到一杯浅焦糖色的酒水,而梅尔达太太已经在孩子们的帮助下,于每个人的面前摆放着一杯色泽嫩黄、点缀着糖粉与奶油的饭后甜点。
“我妈妈做的甜蛋奶酒可是附近的一绝,大家都来找她要配方。”玛希琳非常得意地说:“只要是喝过的,没有人不喜欢。”
也许是灯光营造的错觉,她的绿眼睛似乎有些太亮了,竟像是泛着水光。
阿祖卡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扭头看向教授——黑发青年已经喝光了自己的那份,正安静地用小勺慢慢刮着杯壁,嘴唇上方甚至还带着一层未消的奶沫。
蛋奶酒,顾名思义,是一种用鸡蛋、牛奶和朗姆酒调制而成的饮品。
重点是朗姆酒。尽管剂量稀少到连孩童都可以浅尝——但是某人曾公然宣称过,自己绝不会接触酒精。
……应该不至于吧。
救世主干脆试探着低声呼唤道:“先生?”
烟灰色的眼睛慢慢抬了起来,安静地注视着他。尽管对方看起来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一些,柔软了一些,甚至更好欺负了一些……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但是还没等阿祖卡松了口气,便瞧见那人皱了皱眉,冲他张开了嘴:【你是谁?】
阿祖卡:“……”
完全不曾接触过的奇妙语言,像是歌唱般抑扬顿挫。上次与萨缪尔的灵魂发生排异反应时,对方似乎也曾说过一次——异世界的语言。
好了,这下结案了,这家伙绝对醉了。救世主简直哭笑不得,某位差点灭世的大魔王居然被一小杯蛋奶酒放倒了。
“怎么了?”玛希琳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只见那位陛下神情严肃且庄重地逐一扫视过在座的各位,眉头越皱越紧。
【你们又是谁?我在哪里?周医生呢?】
玛希琳:“……啊?”
她扭头看向阿祖卡的方向:“他在说什么?”
“他醉了。”对方答非所问,眉眼间一派无奈。
“什么?怎么可能?!”红发姑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特意不许爸爸给他灌酒——呃。”
她低头看了看对方面前那一小杯被喝光的蛋奶酒,又抬头看了看那位陛下开始隐隐泛起血色的苍白脸颊,嘴巴张了张,又懊恼地合上了:“我、我真没想到……”
女主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生物,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同样反应过来的奥雷连高冷形象都差点维持不住了,在一旁死命掐着大腿才没有爆笑出声。
他一定要记下这事儿,等下次此人阴阳怪气他的时候,拿出来嘲笑对方一辈子。
【我要报警了,你们这是绑架。】黑发青年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警惕起来,尽管有些失焦:【我是癌症晚期患者,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们就是在谋杀,在座各位都是帮凶。】
“抱歉,失陪。我先带他去休息。”阿祖卡叹了口气,从餐桌旁站了起来:“请问这里有空余房间吗?”
“二楼尽头。”玛希琳同他指了指那快要倒塌的楼梯:“大哥他们没回家,你们可以在那里挤一晚上。”
“孩子,你们可以吗?”梅尔达太太担忧地看着明显状态不对的黑发青年,她看起来对这场蛋奶酒惹出来的闹剧感到颇为愧疚:“需不需要我帮忙?”
阿祖卡微笑着道谢,安慰并且拒绝了这位好心的女士。然后教授瞧见那金发碧眼、五官漂亮到惊人的陌生异国青年正向他伸出手来,脸上的浅笑温柔得要命,显得格外真挚可靠:“请您跟我来,好吗?”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塞给了他。
对方一路亲昵地扶着他的手臂。按理来说,教授本该甩开那只手的,但是他浑身上下莫名提不起多少力气,懒洋洋的,被人按着坐在一张破旧却干净的床上时,他还有些发懵,呆呆地看着对方忙前忙后烧热水,将毛巾打湿了为他擦脸。
“抬头,闭眼,嘴巴抿起来一点……对,就是这样,好乖。”
真得很乖。不像那些醉鬼常见的手舞足蹈、乱吼乱叫,哪怕已经醉了,他的宿敌依旧安静地坐在床上,仰着头,温驯得任由他擦去嘴唇上残余的罪魁祸首。阿祖卡忍不住凑近了些,在恋人那下意识微微张开的湿润嘴唇上轻轻吮了一下,又是一下。
……甜的。
但是还没等他深入,反应过来的黑发青年皱起眉头,用手慢慢推开了他的脸。
【我不乖,你也不可以亲我。】
乖是那些护士用来哄小孩子的形容词,他严肃地想,不适合他这个成年人。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缓缓直起身来。还没等坐在床边的人因被突兀笼罩的压迫感下意识后缩,救世主已经在人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拉过了黑发青年的手,将其拢在掌心里。
“亲爱的,我听不懂。”
月光下那双本该格外温柔清澈的蓝眼睛,此时却显得颇为晦暗。薄薄的楼板之下清晰传来梅尔达一家的大笑声,听起来像是奥雷闹了个笑话。
教授皱了皱眉,眼前的人让他感到危险,但莫名生不出警惕。大脑乏力地运转着,终于咔哒一声对上了齿轮,成功切换了语言。
“我不乖。”
他强调道,但是不知为何,几近本能得吞下了之前的后半句话。
回答他的是亲吻,强势的、粗暴的、不容抗拒到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吻,尚且带着朗姆酒的味道。
黑发青年被护着后脑推倒在硬床板上,以至于快要散架的床架发出很大一声嘎吱声,他甚至怀疑楼下都能听见——也许是他的错觉,那些笑语似乎消失了,他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唇舌交织时湿润黏腻、令人脸红的水声,还有逐渐同频的、越发清晰激烈的心跳。
他急促地呜咽着,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试图抓到些什么,但最终只有无助抓挠着单薄床单之下的硬木板。在脊背与颅骨被层层挤压、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下,被死死箍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些委屈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了对方一口。
那人顿了顿,慢慢放开了他。混着血的唾液随着重力呈现出暧昧的弧度,顺着救世主紧绷的下颌滴落。
黑发青年茫然地喘息着,盯着那张明显不太高兴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凑上前去,用舌尖小心地舔了舔对方的下巴,然后一路向上舔舐紧抿的嘴唇,直到将那些血渍仔细地舔干净。
“……阿祖卡。”他低声说,像是终于认出了自己的恋人。
他觉得自己很棒,将恋人咬出血来似乎有些过分,而唾液可以消毒。但是另一人却是呼吸猛地一窒。
救世主闭了闭眼睛,强压着某种冲动,将人一点点抱紧,手指慢慢插入对方的发丝间。
他隐忍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我现在开始庆幸,之前您一直不喝酒。”
——否则他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否忍住。
他干脆翻了个身,让人彻底趴在自己身上。觉察到身下变得舒适软和,挑剔的醉鬼这下终于安静了,温驯地将脸颊靠向他的肩窝,嗅闻了一会儿便浑身放松得软了下来,任由他抚摸着后背,几乎要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其实我为您准备了礼物,打算今晚十二点给您。”阿祖卡无奈地盯着渔屋天花板上的霉斑:“还记得吗?明天是您的生日。”
回答他的是自家宿敌快要睡着的咕哝声。谁也没料到本该很浪漫的小惊喜居然会撞上这种意外,简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救世主叹了口气,手指梳着怀中恋人微卷的发尾,见人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干脆用纳塔林语轻声哼唱着一首用来祝福的歌,喉间震颤着的古老音节仿佛月光浸泡过丝绸,温柔地淌过怀中人的脊背。
“……睡吧,我所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作者有话说: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梦魇》
第222章 礼物
阿祖卡是被人拍脸拍醒的。
准确来说也不是拍,对方的动作很轻,微凉的指腹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又往下滑了一点,去摸他的颈侧沉稳跳动着的脉搏。
阿祖卡:“……”
身为一名身经百战的战士,被人这般毫不避讳地触碰要害,着实有些……过于刺激。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早安,亲爱的。”
春日清晨的阳光若有似无,在皮肤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痒意。救世主浅金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以至于连那些缓缓洇开的蓝,都折射出柔和明澈的波光。
他在阳光下低低轻笑:“您这是打算对我做些什么坏事?”
“……早安。”他的宿敌居高临下地跨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正搭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按着自己的颈侧,闻言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做坏事。”
“你的心跳为什么加快了?”那家伙忽然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谴责他:“我在数我的脉搏,以此判断是酒精是否已经代谢干净——结果现在参考数值变得不准确了。”
……有那么一瞬间,阿祖卡真得挺想翻身将人按在身下,让骑他身上耀武扬威的大魔王亲自体验一下究竟什么叫做“心跳加快”。
但是梅尔达一家显然已经醒了,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楼下传来压低的走动、说话声,还有黄油在锅里滋滋融化的声响。
最终他也只是叹了口气,随后教授感到鼻梁上忽然微微一重。他懵了一会儿,本能伸手去摸,却摸到了非常熟悉的、陪伴了他多年的东西。
眼镜。
纤细精巧的银色镜框,样式简洁优雅,镶嵌着高透的平面玻璃,但经过男主之手的,自然不是普通的平面镜。
“功能和留影石类似,但是更加隐秘便捷。拍摄、记录、放大……还有防摔。”
某位堪称全能的救世主正淡定地为人演示具体操作,随后便瞧见黑发青年的眼神越来越亮,简直亮得惊人。
“喜欢?”他的眼神软了下来。
“喜欢。”另一人非常坦诚地回答道:“很有用,谢谢你,帮了大忙了。”
带上眼镜后,对方身上那份属于学者的气场变得突出许多,也多少遮掩了几分过于锋锐的压迫感。
“昨晚,我听见了。”然后阿祖卡瞧见自家宿敌忽然扭过头来,镜片后的烟灰色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这家伙一板一眼地夸他:“你唱歌也很好,我也喜欢。”
金发青年神情不明地盯着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微微笑了起来。他笑得是那样温柔,简直令人一阵晃神,若是玛希琳和奥雷在这里,怕是会身上立即一阵恶寒,离人三米远。
救世主的咬字明显变得轻柔起来,像是某种引诱:“那么,可否请您……再多奖赏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