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下头来。黑发将他的皮肤衬得分外苍白,就像在发光。眼睛上蒙着的布,让他看起来像是那些吟游诗人口中所描述的大预言者。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他们脱口而出的便是未来。
不同的是,预言家的字字句句皆来自命运女神拉莫多的旨意,而他眼前的存在却是不会犯错的人类,他所做的决策不是决策,是无论如何都必将发生的事。
“我曾担心你是那种期盼着将一切献给神明的狂信徒。”教授的语气很平静,不夹杂任何讥讽意味:“但是现在我放心了。”
——至少他会对此感到痛苦,痛苦是一种求救信号,也是试图挽救自我的根本前兆。
源自本源的剧痛让奥雷有些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站起来,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站起来,不要在暴君面前跪下,不要在痛苦面前跪下……不要在那尊高大无比的、代表着黑夜与死亡的神像面前跪下。
但是刺客感到有什么正死死牵扯着他的躯体,他咬紧牙关,正试图扶住一旁的墙壁来摆脱沉重到令人绝望的重力,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刺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的倒映着那只手:修长,单薄,被皮革手套包裹,掌心向上——他这是要……拉他起来?
“由于‘共鸣’是你们的力量本源,因而这个可笑的世界总是过于强调精神、意志或信仰对于现实的支配作用。”教授面无表情地说,语速尽量放得慢了些:“所以在没有建立足够健康且完善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的前提下,当你的信仰崩塌,你就会陷入主观认知的封闭循环,不断对自我的主观能动性产生怀疑,直到彻底崩溃。”
黑发青年的语气非常平静。
“——但是你听说过,什么叫唯物主义吗?”
作者有话说:
无罪者做出的决策不是决策,它们是必然无论如何都会发生——《极乐迪斯科》
第170章 编造
再次迎接光明的时候是清晨,天空飘了一点雪花,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诺瓦能嗅到那种干净而寒冷的气味,漂浮在泛着腥气的、臭烘烘的海港城市的体味之上。
伴随着布条一圈圈掉落,他感到光线透过轻薄的眼皮,引起一阵温暖的轻微刺痛,但是很快有人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捏住了对方的手腕,将那只手拽了下来。
在充足的光照下,那剔透的烟灰色虹膜深处,排列着由血管与肌肉纤维束编织而成的奇妙且繁复的纹路,此时正如呼吸般收拢,像是潮汐在月壤上留下的痕迹。由于光照的刺激,些许生理性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阿祖卡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凑上去,用嘴唇触碰了他的眼睛,直到尝到一种美妙的咸涩。
黑发青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在救世主忍不住想要用舌尖去细细舔舐那颗光滑柔韧的眼球时,对方仿佛觉察到了某种危险的预兆,坚决地推开了他的脸。
“……我不认为这是治疗的最后阶段。”他的宿敌正在冲他皱眉:“还是说,这是你自行索取的报酬之一?”
救世主笑眯眯的:“不,只是我想亲您。”
教授:“……”
他看起来被这极不讲道理也毫无逻辑性可言的回答弄懵了,罕见地露出愣怔的表情。另一人趁机在他的眼角吻了吻,然后回归正常距离,若无其事地询问他的视物能力是否得到了改善。
“……很清楚。”诺瓦被迅速转移了注意力,他凝望着窗外,就连对面楼栋摆放着的花盆里那些干枯的植物枝桠上的嫩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简直就像是尚未过度用眼的幼童时期那般清晰。
“谢谢。”黑发青年转过头来,冲着某人带着温柔笑意的蓝眼睛郑重道谢,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需要我用亲吻来支付报酬吗?”
“您不必对我支付报酬。”另一人的眼神变得越发柔软,他伸手揉了揉自家宿敌的后颈:“如果哪天您主动亲吻我,我希望这是出于您的情感与本能,而非理性判断亦或利益交换催生的产物。”
“……但是你之前趁着我看不见偷亲我,”诺瓦皱了下眉,严谨地指出这一点:“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报酬。”
“因为我很坏。”那家伙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毫不脸红地回答道:“当时我在欺负您,并且在胡扯八道诓骗您——抱歉,我的错。”
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哪怕是教授都一阵哑口无言。他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将话题扯到了正轨上。
“我想要深入接触血色集市里的奴隶。”
话题跳跃得太快,但凡换个人该摸不清头脑了——但是救世主早已习惯了自家宿敌的跳跃性思维,没有显露出惊诧的神色。
“您发现了什么?”他温声问道。
“码头的那些妓女。”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之前我就感到奇怪,按照奥雷·阿萨奇所说,她们的最佳目标,应该是一些初出茅庐、年轻贫穷的外地水手,他们身强力壮,可以在黑市上卖出好价钱,家境贫穷则意味着这些人哪怕无故失踪也不容易被找麻烦,其次才是一些外地小富商。”
“——但事实上,尽管不明显,她们刻意热情招揽的客人中,参杂着奴隶。”
阿祖卡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您是说,这些妓女很有可能承担了某种‘传递信息’的职责?”
“没错。”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当然,起初这只是一种推测,街角的阴影里有人在监视她们,大概是奴隶商雇佣的打手与眼线,所以她们互相放哨,发现不对时就故意一拥而上,甚至为了‘争夺客人’争吵或斗殴,刻意遮掩那些人的视线——然后我发现了一名妓女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一名奴隶的手心里。”
黑发青年的语速变得快了起来:“所以我让奥雷·阿萨奇和玛希琳去收集相关情报,包括奴隶市场价格变动、港口大型运奴船的行踪、黑夜神殿的动向等等,许多线索指向奴隶市场——从我们目前掌控的信息来看,莫里斯港大概率隐藏着一只由奴隶自发组建起来的反抗力量。”
“我对它很感兴趣。”最后,教授做出了总结:“但是首先,我们要想办法接近它。”
得知这一切后的奥雷·阿萨奇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所以你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找我假扮成奴隶商人?”
“你最合适。”教授有些不满他的语气,招数确实老套,但好用就够了:“玛希琳小姐是女性,阿祖卡的脸,他们都太过显眼。就算你是血色公爵的儿子,但身为刺客,不要告诉我你不擅长变装和模仿——最重要的是,你应该见过许多奴隶商贩,也了解其中的门道。”
奥雷:“……”
该死的,他说服他了。就像之前晕晕乎乎得被牵扯着进入不可触碰的思维漩涡深处,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听说过的,让他忍不住打冷颤——但总有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低声重复,那个人是对的。
一场谈话也许就能令术士的共鸣回路产生重大变化,无论是衰弱崩塌还是加固生长,这便是神学家存在的重大意义之一。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奥雷忽然觉得对方像是来自几百年之后的存在,然后将人类几个世纪以来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的历史压缩成了精简的几十分钟,独断而专横地冲着他倾倒而下,他“不被允许”失误,理所当然地要求他朝着“真理”所在的方向艰难爬行。
……太过傲慢,一如既往的傲慢。
当他离开暴君的房间时,他的那位好友就站在对方的房门外,悄无声息,唯有一双眼睛如融化的黄金,以至于将刺客吓了一大跳。
你的灵魂本源稳住了,但是黑夜神的气味也淡了,好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后如此指出,而这会引起黑夜与死亡之神的警觉。
奥雷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巨大的冲击甚至让他无力深究这两个将他的心态变化都算计在内的混账。
怪不得这俩家伙能牵扯到一起,哪怕在浑噩中,他还是忍不住想,如出一辙的傲慢与冷酷——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去不由自主地思考,去……发挥暴君口中的“主观能动性”。
……真是可怕的家伙。
可怕的家伙还在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编造人设,被迫领到丧尽天良奴隶贩子这一角色的奥雷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
“明明有混淆法术,为什么还要搞这么复杂?”
是,他承认光瞧某人的脸,一看就是能在奴隶市场拍卖出传说级高价的,但是一想起这家伙究竟是谁,尤其是想起前世的被坑害经历,简直让他胃痛不已——更别提暴君对他自己也毫不留情,编了一套分外凄惨的设定。
为了自己的肠胃着想,奥雷还是忍无可忍地当众质疑起那位陛下的决定——不过也许是看在他之前的坦诚的份上,对方的声音虽然没什么温度,但终归还是耐心地解释道:“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接触一群奴隶,虽说总归都是欺骗,但也要考虑后续的问题,而混淆法术相当于彻底埋下了冲突的种子。”
“最简单的例子,”教授冷飕飕地盯着他:“奥雷·阿萨奇,如果我是依靠混淆法术强逼逐影者参与白塔大学学生暴动,使他们被迫牵扯进与教廷相对抗的复杂局面,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奥雷沉默了一下:“……我会竭尽所能杀了你。”
“很好。”教授优雅地冲他点了点头:“现在你明白了。”
“还有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喊我全名?”诺瓦一愣,便瞧见刺客头子双臂抱胸冲他挑起眉来:“你看,你喊玛希琳叫玛希琳小姐,喊阿祖卡也是直呼其名——但是你总会连名带姓的叫我。”
在逐步脱离信仰的过程中,“阿萨奇”这个姓氏在刺客头子耳中简直变得分外刺耳——他早就想说了,这人是不是在搞区别对待?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把刺客看得浑身一阵毛骨悚然,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有没有可能,”诺瓦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的愚蠢毁了我的宿舍,我的收藏,还有我的眼镜——而我还在生你的气?”
奥雷:“……”
从阿祖卡口中得知事件始末的玛希琳开始在一旁狂笑。
刺客头子分外抓狂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忽然觉得和这种家伙较劲的自己简直幼稚得要命,太幼稚了,他都活了两辈子,而这家伙还在为了昆虫的尸体发脾气——道歉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开口了。
“我的黑夜——”艰难地吞下了早已习惯的祷词口癖,奥雷头痛地承诺道:“对不起,尊敬的陛下,我错了,我一定会原样赔偿您的损失,这样可以了吗?”
别再连名带姓地叫他,他快要对“阿萨奇”一词产生心理阴影了。
教授颇为不满地皱起眉来:“不要叫我陛下。”
这家伙之前大搞迷信就算了,怎么现在开始大搞封建迷信。
一时嘴瓢的奥雷:“……好的,诺瓦先生。”
第171章 锈铁
血色集市是分区域等级的,在最低等级的锈铁集市,生锈的铁链拖拽过青石板,发出由远及近的当啷声,粪便、血污和尸体的腥臭气味混合着咸涩的海风,地上仅剩一点干净的雪早已被踩踏成烂兮兮的泥状。
一长串新进的奴隶,被麻绳捆绑着双手,脚上铐着锁链,肤色深浅各异,甚至还有希尔维人特有的苍白——希尔维人是银鸢尾帝国的主体民族,而按照银鸢尾的法律,贩卖本国国民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里是法律蔓延不到的角落,罪恶肆意生长。
春寒料峭,奴隶们却仅着一层单薄的破布。壮年男奴全部光裸着身体,好供奴隶贩子往他们身上涂抹令皮肤呈现出虚假光泽的油脂,展示他们的皮肤没有溃烂,脊背没有畸形,可以承担繁重的苦力——他们主要会被卖去矿区和庄园,成为奴工。
女奴们则被单独贩卖,有些女奴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色布条,这意味着她们曾经生下过健康的婴儿。一名怀孕的女奴正蜷缩在木笼的角落,身边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神情呆滞,浮肿的手指下意识护着凸起的肚子,像护着最后的麦种。
现在正在拍卖的是一位十六七岁、面容清秀的达巴族少女。奴隶贩子站在木桶上,卖力地大声吆喝着,直到吸引来了大半个集市的目光,他才猛地掀开了少女身上的罩袍,袒露出她泛着珍珠光泽的蜜色皮肤。
“十个金币起拍!只要十个金币!”奴隶贩子举着马鞭,高声叫卖道:“纯种的达巴母马!瞧瞧这身漂亮的皮肤!瞧瞧这双深绿色的眼睛!无论是收藏还是玩弄,都是各位在锈铁集市所能找到的最佳选择!”
女孩尖叫一声,哭泣着试图遮住光裸的身体,但是很快就被人斥骂着拽开手臂,无数双手在她的大腿上捏来捏去,检查她脚踝的旧疤,奴隶贩子粗鲁地掰开她的嘴,向众人展示她光洁坚固的牙齿。
一个头发花白的苍老女奴在台下发疯般嘶吼哭喊着,试图冲上去,但是很快被人拖拽倒地——她是那正在拍卖的少女的母亲。
奴隶贩子对这种拍不出价格的商品可不会客气,凌厉的鞭挞劈头盖脸,每一下都会溅出血花,很快那苍老女奴便只剩倒在地上呻吟的力气了。
负责掌管锈铁集市的“红蛇”冷眼注视着这一幕,身边的记账员正紧密关注着这场拍卖的动向,计算买卖双方需要缴纳给血色集市的费用。
“这种品相的货色应该归往白银集市了。”红蛇语气森冷地嘱咐手下:“把受贿的验资员处理了,然后告诉‘达巴母马’的卖主,要不补缴三倍费用,要不杀了那女奴,然后从此滚出血色集市,这里不欢迎不守规矩的人。”
但他没来得及等到应答,便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自背后突兀响起:“你就是‘红蛇’?”
红蛇身体一僵,猛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正阴测测地站在他身后。
对方缓缓抬起脸,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肤色蜡黄,还有一道深深的、从嘴角横贯到鼻梁的疤痕。
他身后跟随着三个同样被斗篷遮掩住面容的人,隐隐能听见锁链碰撞的声响。
“我是红蛇。”这家伙绝对是一名术士,且实力在他之上。红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匕首自藏在身后的手中滑出,嘴上却恭敬地问道,“尊敬的阁下,请问您有何贵干?”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他们告诉我,如果有上等货色,就来找你。”
“您该去找验资人员,”红蛇谨慎地说:“他们会依据货物的品相,判定究竟是否足以分往白银集市,只需缴纳一笔相应费用,我们会为您提供最安全周到的服务。”
“白银集市?”那人喉咙里发出粗粝的声响,脸上的疤痕顿时扭曲如蜈蚣:“不,我要去黄金集市。”
红蛇神情不变:“黄金集市只接受最高等级的货物,而且需要您先缴纳一百金币的入场费。”
对方轻哼一声,干脆掀起身后一人头上的斗篷。略显昏暗的晨光下,那张脸就像是集聚了世间的一切光源,红蛇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一瞬,他屏住呼吸,本能上前一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神秘客人已经极其吝啬地将那脏兮兮的破布迅速盖了回去,压在如流淌金线般的金发上。
简直是暴殄天物,红蛇分外痛心地想,这种程度的美人,只该用最细致柔滑的绸缎和最昂贵灿烂的珠宝点缀,但哪怕是世间最璀璨明亮的蓝宝石,在那双眼睛面前也只会沦为顽石——黄金拍卖会那些尊贵、变态却十分富有的大人物绝对会为他癫狂的。尤其是卡穆公爵,对方最嗜好漂亮的金发少年……
他恋恋不舍地拉回视线,强压下激动的心情,勉强保持了应有的专业性:“他的脖颈上带着禁魔项圈,这是一位,术士?”
“没错。”神秘客人冷笑道:“低级使徒阶层的术士,不过我想这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卖点?”
红蛇的眼神却是变得严肃起来:“您知道的,血色集市会为尊贵的客人规避一切风险,所以对方的身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