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这天是周末,李轻池病号一枚,满身精力无处施展,只得窝在家里,靠躺在沙发上,歪着头,怀里抱着块平板,网课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
临近期末,他总算收下心来,安分了些,不过他听得不甚认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勾着有线耳机,不时低下头,用左手别别扭扭往平板上做些笔记。
付惊楼就坐在他旁边,背脊懒散靠着椅背,长指不停,清脆的键盘敲动声在安静的客厅清晰而富有节奏。
已是深冬,整个南市上空像裹上一层雾蒙蒙的冷灰色,鳞次栉比的建筑也是冷的,仿佛被寒意浸润彻底一般,风透过窗户沿,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
鉴于付惊楼小时候弱不禁风的形象留给李轻池印象太深,因此每到冬天,李轻池总会将室内温度调得稍高,他们只穿着薄薄的浅色毛衣,都是罗文丽走之前买的。
李轻池右手臂仍旧是不方便,左手写字太困难,他倒是心态好,手上动作丝滑,笔走龙蛇般,可惜写出来的东西活像鬼画符。
“师从毕加索?”
付惊楼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来,目光轻而短地扫了他屏幕一眼,然后将电脑放到一边,朝他伸手,接过笔,熟练地开始帮李轻池做笔记。
李轻池顺势把耳机递给付惊楼一只,连带着平板也塞过去,表情有点儿郁闷,是听课听得很痛苦的表现:
“脑袋都快给我听晕了。”
付惊楼没什么表情地接过平板,刚打开,就和锁屏上盯着一个粉色小猫卡贴的自己来了个面对面。
“……李轻池,”付惊楼凉凉地看着对面放松而自在的某人,语气仿佛能刀人,“这屏保是救过你命?”
“怎么了?”李轻池浑不在意凑过来瞥一眼,继而又瘫回去,“多可爱,我建议你以后就这个造型半永久算了。”
……
窗外狂风还在呼呼刮着,公寓内部却温暖而明亮,他们戴着同一副耳机,夹杂着浓重口音的讲课声一左一右分别灌进两人耳朵里,这样的场景不算陌生。以前他们也这样。
那时候李轻池刚下定决心,要和付惊楼考同一所大学,他信誓旦旦说给罗文丽听,可惜他亲妈听了,却十分不给面子地劝他:
“儿子,有目标是好事儿,但是我们也不能太好高骛远是不是?”
李轻池难得被噎了一下,想找个理由替自己辩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妈确实了解自己。
他自幼便不是个静得下来的性子,如果不是因为答应过付惊楼,高考的分数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但答应的事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李轻池虽不爱学习,但他讲义气。
义气注定是笔算不清的账,李轻池前两年的基础尔尔,缺下来的东西都得用更多的时间去弥补。
刚开始是真的痛苦。
到高三了,所有科目已基本进入一轮复习末尾,李轻池不仅要跟上复习进度,还要自己抽时间去填之前的坑,李轻池想要一口气吃成胖子,定下的计划又多又杂,达到的几率却少之又少,这样效率太低。
后来付惊楼看不下去,便发展成每天晚上,他跟在李轻池身后,两个人一起回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李晋阳就会给两人煮碗面条,一人一个荷包蛋,等他们吃完,就悄悄关上门,什么都不多问。
他们从来不会给李轻池压力,李晋阳白手起家,事业有成,而罗文丽奉行快乐教育,只要李轻池听话,能够长成一个好人,学习差点儿也没关系,至于其他的,他们能够给他更多选择,这是两人作为父母的底气。
那时候应该也快要入冬,南市天气阴晴不定,一夜之间,霜打满城。
李轻池特意把空调调高,头发被暖风吹得柔顺,然后挨个将厚得吓人的练习册掏出来,翻到自己勾画的地方,递给付惊楼。
对方看过以后,把习题册移到两人中间的位置,李轻池上道地凑过去,听付惊楼给他讲。等讲完,付惊楼再给他安排几道相似的题型,让李轻池依次做完。
有人陪伴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笔留在纸上的唰唰声,李轻池做题的时候习惯戴着耳机,里面原来随机播放的是他喜欢的流行乐,到后来就变成英语听力,他一心二用,也慢慢习惯。
复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等到那年年末,李轻池进步神速,复习也逐渐进入状态,甚至有一天,付惊楼在他旁边睡着了,李轻池做题太过专心,竟都没有发现。
等他转过头,只看见付惊楼一个冷淡的后脑勺,李轻池悄悄将呼吸放轻,心里生出了点儿坏心思。
他无声无息地凑到对方跟前,屏住呼吸,伸出手往付惊楼脸上贴了个小猫卡贴,是他从后桌的女生那里顺来的。
可爱的粉色卡纸正好粘在付惊楼冷淡的侧脸上,看上去很不符合付惊楼的人设,李轻池却好像满意得不行,自顾自欣赏了一会儿,觉得不够,此情此景,不记录下来未免可惜。
他于是又掏出手机,对准付惊楼一张放大的侧脸,按下拍照键,刚准备收回手,下一秒,却见付惊楼毫无征兆地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平而直的对上他的目光,李轻池心下意识一跳,没敢说话。
“做完了?”付惊楼嗓子里还带点儿懒意。
李轻池“嗯”了声,有点儿心虚:
“马上。”
付惊楼眼睛轻轻一眯,带着点儿审视:
“你是不是——”
“是想问你听不听歌,”李轻池打断他,立马把耳机掏出一只,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塞到付惊楼耳朵里,语气飘忽,以至于都没注意到——
付惊楼眉梢半挑,朝他微抬了下下巴:
“歌?”
耳机里传来“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李轻池懊恼地闭了闭眼,试图挣扎:
“我刚准备给你换来着。”
付惊楼看着他不说话。
接着,他抬手,无比精确地按住贴纸边缘,盯着李轻池,一点一点将贴纸撕了下来——
“那这个是什么?”
他说完,薄薄的眼皮垂下些许,扫了粉色小猫一眼,眉头皱起来,面无表情开口:
“这贴纸你哪儿来的?”
他话题转得太快,李轻池有些不明就里,但因为此刻心虚,回答得十分老实:
“从张菲菲那儿顺的。”
付惊楼想起来了,是那个体育课总和李轻池一起打球那个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笑容明亮。
他突然开口:
“你喜欢她吗?”
“……”
付惊楼的话题转得太快了,李轻池这下是真没反应过来,付惊楼眸色深深,仿佛要融进黑夜里,黑暗总是很难分辨出真相,他怀疑付惊楼还没睡醒:
“什么?”
付惊楼这才敛下目光,喉结不动声色滚动片刻:
“没什么。”
他总不可能告诉李轻池,其实他从始至终都醒着。对方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在距离他咫尺之距的时候,付惊楼甚至以为李轻池要亲他。
黏腻的贴纸带着李轻池的气息,像蛇的信子,粘在皮肤上,付惊楼确认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其实不是一个吻。
一张很可爱的,有着很明显女生元素的小猫贴纸,李轻池自己不会买这些东西,只可能来自女生。
他说不清自己当时是失望多些还是嫉妒多些,总之和喜悦没有半点儿关系,付惊楼懒得再去剖析这些情绪,很没有意义。
在李轻池面前短暂的又一次失态,付惊楼自认马脚频出,只有像李轻池这样神经大条的人,才会毫无察觉。
也只有李轻池,才会将付惊楼的照片、他们的合照一一设置成屏保,却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这只是个插曲,对付惊楼的存在李轻池显然是再赞同不过,他的手机屏保是两人的合照,屏保是付惊楼放大的侧颜,甚至连电脑都是两个人的自拍——
那是高考完刚出成绩的晚上,刚过零点,付惊楼和李轻池坐在电脑前,在系统卡了不知道多少次,付惊楼都快要把那串准考证号码倒背如流,在成功点进去的瞬间,李轻池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直到付惊楼一把搂住他,平日里总冷着一张冰山脸的人此刻笑得放松,像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轻池,”付惊楼轻轻叫他,嗓子里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说,“怎么办,我们又得在一起上学了。”
李轻池先是整个人僵直片刻,继而意识到付惊楼话里的含义,猛地睁开眼,恨不得趴在电脑前,瞪大眼睛看了很久,把每一科分数都确认不下三遍,然后原地一蹦三尺高,一把搂住付惊楼:
“我靠,672分,付惊楼,我考上了!V大!我太牛逼了,我简直就是天才!”
阵仗可能和范进中举真的差不多,六月底的平湖,凌晨仍旧透着凉意,风吹在身上是很冷的,李轻池却拉着付惊楼的手,一口气从家里跑下楼,穿过桃李巷,跑到大街上。
付惊楼问他去哪儿,李轻池说“不知道”。
他们钻进711,没多久又出来,李轻池手里拎着罐度数为七的果酒,薄得像水,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喝酒,第一次要追溯到十一岁那年。
趁家里没人,李轻池带着付惊楼偷喝李晋阳的白酒,只需一口半,就喝到两个小孩儿横七竖八躺在地板上,挂着两酡绯红昏睡整整一下午,把刚回家的大人吓得心脏都快要不跳。
第二次是李轻池的十七岁生日宴,付惊楼痛失初恋,李轻池情绪不高,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后来十八岁出成绩的这个晚上,是李轻池懂事后少有的一次放纵,他喝得不多,或许是因为高兴而晕头转向,看起来也像醉了。
他拽着付惊楼,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踢正步,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置身天安门广场。
付惊楼原本拿着手机在记录醉汉,结果被李轻池发现,硬生生从付惊楼手里夺过来,举得很高,将两个人都框到画面里,太黑了,昏暗的灯光照着他们,镜头里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李轻池浑不在意,一边高举着,一边勾着住付惊楼的脖子,他热腾腾的体温裹着凌晨的凉风,夜晚也像是忽冷忽热。
忽而,画面中李轻池凑近付惊楼脸颊,鼻尖微动,闭上眼静静等了片刻。
喝醉的人是无法用正常思维去揣测的,付惊楼身体绷得很紧,等待李轻池接下来的动作,也隐隐约约在期待。
他指尖不自觉用力,将易拉罐捏变了形状,呼吸也轻下来。
李轻池往前凑了凑。
付惊楼好像都变得不会呼吸。
再然后,李轻池偏过头,额头轻轻地和付惊楼地贴了贴。
“我好开心啊,付惊楼。”
摄像头始终对准他们二人。后来李轻池非吵着要,付惊楼随便给他截图两张,诓骗他说是拍的照片而非视频。
而在当下,付惊楼心脏恢复跳动,喉结微微滚动,闭上眼,笑了,笑得有些难过,说:
“我也是。”
该死,付惊楼那一刻竟然以为李轻池要吻他。
--------------------
人之常情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