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上尿裤子的漆星过来碰到漆洋的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漆星太小了, 必须要有个妈妈。
所以当时漆洋最大并且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邹美竹。
青春是在砸完校长室走出校门时结束的。但让漆洋真切意识到, 自己的人生在十八岁那年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那年六月八号,他们家外面那大半条街,为了高考挂满横幅禁止喧哗的时候。
那天漆洋抱着漆星下楼去买饭,看着一群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 在家长的伴随下从面前经过,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正的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时候的感触也没有特别强烈,毕竟他本身就是个不学习的混子,哪怕漆大海还在, 拿钱给他砸开了中学的关系,大学也砸不出来。
他不是牧一丛,就算没有辍学参加了高考,他也考不出什么来。
漆洋与满街学生背道而驰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直到刘达蒙和崔伍拿着他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着终于从高三解脱的心情,来请漆洋吃饭那天。
刘达蒙跟着漆洋翘课打架,傻玩了六年,竟然也考上了专科。崔伍的底子比刘达蒙好,是个三本。
他俩那会儿也是没什么情商,受到青春时代电视剧和小说的影响,刘达蒙与崔伍摆出稚嫩的豪迈模样,一人举着一支啤酒瓶跟漆洋碰杯,大声安慰着漆洋“上不上学没意义,洋子你才是真男人”之类的话。
漆洋做无所谓状,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谓,一仰脖灌完了那瓶啤酒。
吃完饭,他拒绝掉刘达蒙要请他去网吧通宵的邀请,打包了剩下的烧烤往家走。
漆洋那时还是喝一瓶菠萝啤都心跳加速的酒量,他太阳穴嗡鸣着走到小区楼下,扶着那会儿还没歪脖子的路灯吐到直不起腰。
到家后,他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漆星,和没作妖的邹美竹,澡都没冲,关门回到卧室,把自己脸朝下砸在床上。
枕头闷住了呼吸,也无声地吸收掉漆洋冒出的眼泪。
为什么会哭呢。
少年漆洋很纳闷。
明明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对于高考只会是无所谓和麻木。
十年前没有得出答案的眼泪,在这个有点儿失眠的晚上,漆洋眯着眼抽着烟,思索着牧一丛那个“过”字,突然有了回答。
因为人在拥有权利的时候不会珍惜,只会在被迫失去权利时不甘心。
因为高考真的是普通小孩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不单代表学历,而是他从此永久的、彻底的、不可逆的,与所有同龄的的同学朋友,成为了两种层面的人。
漆洋自强,自尊,他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挺牛逼的:硬是扛下了这个破烂一样的家,现在还能攒点钱给漆星治病。
可那份一直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巨大落差,或者说高中肄业带来的自卑——漆洋看不起这个词,他从不允许自己冒出这种念头——也在十八岁那一年,彻底烙在了他的人生里。
一切都过去了。
牧一丛喜欢的那个张扬的漆洋,早就死在了十八岁。
最后一根烟的火星在黑暗里熄灭,漆洋捏捏烟屁股,戳进堆出了小小弧度的烟灰缸里。
他第一次平静的直面自己,直面那个藏在内心深处的微薄自卑。
真邪性。
漆洋想。
对着自己开店做了老板的刘达蒙、混入了公务员队伍的崔伍、人模狗样的任维、光鲜阔绰的牧一丛,都没有冒过头的这点儿自卑,竟然在今晚听到牧一丛身边那个青春的男声时,拥有了答案。
漆洋把算好的钱直接转到牧一丛的微信,牧一丛没回复,漆洋知道他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转完钱,他扯过被子闭眼睡觉。
还现在“有可能”仍喜欢着自己。
一个同性恋,大晚上和另一个男人那么亲密的呆在一起,还能是什么关系。
牧一丛这孙子就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童癖。
自尊也好自卑也好,一切午夜翻涌的情绪都会在第二天睡醒时清零。
漆洋没那个闲工夫沉浸在过往的怅然里,牧一丛的喜欢与否也跟他没有关系,年假后又请了一周的假,他该去上班了。
正月十五就像炎炎夏日之后的第一场秋雨,这日子一过,天气就迅速的开始变温。
新一年春天的第一个好消息来自于刘达蒙,他媳妇儿成功怀孕了。
这小子乐到走路都蹦高儿,老婆肚子都没显怀,他就招呼了漆洋崔伍,还有几个亲密的哥们儿朋友出来吃饭。
“先说好,我家领导和肚子里的小领导在这呢。”刘达蒙满面红光地端着杯子吆喝,“哥几个酒品都不错,敞开肚皮喝。但今天谁要是敢点烟,可别怪大蒙我撂脸啊!”
刘达蒙的媳妇儿叫马佳佳,也带了两个小姐妹来。
加上崔伍和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桌人起哄,打趣这么不靠谱的刘达蒙当了爹都变得有觉悟。
“长了张嘴就会说漂亮话。”马佳佳嗔笑着打了刘达蒙一下,“不是你半夜躲阳台偷偷抽烟的时候了?”
漆洋对于组建家庭和拥有自己的后代毫无兴趣。但看着刘达蒙这模样,也是发自心底为他高兴,笑着用水杯磕了一下他伸过来的酒杯。
这顿饭吃得热闹,桌上基本都是已经成家有着落的,话题全绕着备孕和家长里短转。
漆洋在这种场合一向话少,他听着这些人唠嗑既不喝酒也不怎么接茬,在座的基本都知道他,没人多心,气氛十分和谐。
不过几圈杯碰下来,他就感觉到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女生,有意无意的总朝他这边看。
“女生”是漆洋对于所有年纪相仿的异性统一的称呼,这习惯也是上学时留下来的。实际上一大桌子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最小的也有二十七。
那女生是马佳佳的朋友,之前没见过,黑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松弛的髻,高鼻梁深眼窝,挺有气质。
扫了漆洋几眼,她侧过头掩住嘴,在马佳佳耳边嘀咕了几句。
马佳佳听着她说话,眼皮一眨一眨的,也跟着往漆洋这边瞅,又去跟刘达蒙嘀咕。
刘达蒙听着听着就咧起了嘴,拍拍他媳妇儿的腿,冲漆洋一阵挤眉弄眼。
漆洋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他装没看见,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抱着胳膊,继续听桌上其他人唠嗑。
吃完饭准备转场去唱歌时,刘达蒙过来了。
“小苏,怎么样?”他专门把漆洋拉到KTV的走廊里,给漆洋递了根烟。
“谁?”走廊也隔绝不掉包厢里的鬼哭狼嚎,漆洋微微垂下头,将耳朵贴近刘达蒙。
“小陈!”刘达蒙嚷了一嗓子,“我媳妇儿朋友,刚坐她旁边那个!”
“挺好的。”漆洋看他,“怎么了?”
“看上你了!还怎么了。”刘达蒙说,“人想认识你。我本来不想我媳妇儿来唱歌,乌烟瘴气的,她为了小苏跟咱们呆得自在,这不是闹着跟来了。”
漆洋知道刘达蒙是真心希望他处个对象有个家,但他真心没有这个念头。
“看上我什么了,”他点上烟,似笑非笑地盯着刘达蒙,“看上我家里有个天天打麻将的妈,还是有个要伺候一辈子的妹妹。”
“哎呀。”
刘达蒙隔着包厢的玻璃窗往里瞅了眼,把漆洋又拉远一些。
“这不得你俩认识了慢慢了解吗?小苏性格挺洒脱的,关键是什么吧,人离过婚,领证刚一年就离了。”
漆洋感觉这人备个孕真是把脑子备出坑了。
“离婚怎么了。”他看着刘达蒙,“离个婚就得找我这样的家庭?”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完啊!”刘达蒙杵了他一肘子,“她离婚是因为她丁克,人就不想要孩子,她前夫一开始答应挺好,结了婚就翻脸,跟她老婆婆一块儿催她,还偷偷往避孕套上戳孔……”
包厢里有人出来上厕所,刘达蒙闭上嘴,跟人扯着嗓子打了个招呼,等那人走远了又继续扒拉漆洋。
“这姑娘也是有刚儿,发现自己怀上直接就去打了,上午打完,下午就写离婚协议书。”他也给自己点根烟,“要不是她丁克,我媳妇儿还不舍得把她小姐妹介绍给你呢。”
刘达蒙是好意,故意这么说话激漆洋,漆洋能听明白。
“别操心了。”他在刘达蒙肩上拍一下,“我得回去,漆星太晚看不见我又要闹。给你媳妇儿也送家去吧,怀着孕,炸不炸耳朵。”
“那正好!”刘达蒙一把扯住他,“我喝酒了,你直接把我们仨送回去。小苏搭我们车来的,总不好再让人自己打车回去。”
漆洋咬着烟想了想,如果刘达蒙没说这些,帮着送朋友没什么说的。
但听刘达蒙说完,他就不太想帮忙。
“行就这么说!”刘达蒙不等他拒绝,直接灭了烟去包厢喊人。
漆洋在心里无声地叹口气,拿下嘴里的烟碾进垃圾桶。
小苏和马佳佳挽着胳膊先出来,刘达蒙还在包厢里交代他们先唱着,自己送完媳妇儿就赶回来。
“麻烦你了啊洋子。”马佳佳冲漆洋弯起眼。
漆洋很淡地笑了下。
马佳佳戳戳小苏,小苏也很大方,直接对漆洋说:“谢谢你,我叫苏嘉。”
“我俩同音不同字,”马佳佳帮着介绍,“她是嘉奖的嘉。”
漆洋向她点一下头:“漆洋。”
出KTV的时候一切正常,走到停车区,马佳佳突然嚷嚷口渴要喝水,拉着刘达蒙去买水。
车前就剩下漆洋和苏嘉两个人。
“你先进去吧。”漆洋把副驾门拉开。初春的天还冷,苏嘉已经穿上了漏脚背的鞋,冻得原地踩脚。
“你呢?”苏嘉问他。
漆洋举了举手里的烟盒。
“那我也不进去。”苏嘉笑着歪了歪头,冲他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自己也会抽。
漆洋正想把烟盒抛过去,一辆眼熟的宾利从面前经过,停在他们对面的车位里,摁了摁喇叭。
牧一丛开门下车,看着靠坐在车头的漆洋,微微挑起了眉。
第40章
那晚给牧一丛发的房费他没收, 在24小时后自动退回了漆洋的账户。
一笔钱来回转挺傻的,漆洋没再给他发,等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再给。
不过那晚之后, 最近二人也没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