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有原因的。
以前的牧一丛对他再不爽, 也不会在所有人面前找他麻烦,只在校外单独找他干仗,绝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难堪。
而现在十年没见面,见了面就要让他在地上爬。
这都是曾经漆洋会干的事儿。
更别提牧一丛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了, 又是“喜欢过”又是“想见我”。
现在还直接把车开到了家楼下。
他怎么知道十年过去了, 自己还住在以前的家?
漆洋咬了咬烟嘴,还是没忍住撩开窗帘往外看。
冬天的梧桐树叶子掉了个精光,高耸空荡的枝桠什么都遮掩不住,一辆黑色宾利停靠在路边, 车牌正好被挡住。
盯着看了两分钟,邹美竹在客厅喊漆洋端碗,漆洋把烟拿下来扔桌上,松开窗帘去带漆星吃饭。
漆星的饭量一直小得可怜,她除了玩手帐,干什么注意力都不集中。
邹美竹图省事,直接用剩米做了一锅炒饭,漆星舀了三四勺就想下桌,漆洋也没什么胃口,拿过勺子喂了漆星小半碗,就起身带她去洗手漱口。
邹美竹刷着抖音吃得有滋有味,见漆洋收拾完直接给漆星套外套戴帽子,问了一句:“今天去这么早啊?”
“有点儿事。”漆洋简单回答。
他没再理邹美竹的追问,在玄关朝漆星勾了勾手,漆星过来松松牵住他。
上次去上课已经是半个月前了,漆星有些抗拒出门,漆洋没开车,刚带她走出小区,漆星的脚步就慢下来。
她低着头直把脸往围巾里埋,不停攥着斜挂在胸口的小包,包里面有她喜欢的贴纸。
“是不是冻脸?”
漆洋停下来,蹲下身给她整理围巾,轻声哄她。
“下过雪的天气比下雪时冷,等乖乖上完课,哥给你买个大红薯。”
漆星眨巴着眼睛,眼神轻飘飘的从漆洋脸上扫过,重新把手塞进他掌心里。
哄好小孩儿,漆洋重新站起来,抬眼就看见老梧桐树下的牧一丛。
他今天换了件暗格大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姿态松散但优雅高大,闲适地靠立在车门前,正往这边看。
互相对视一会儿,漆洋牵着漆星走过去。
“跟你说了有事。”他停在牧一丛面前,一个不远不近,说话刚好能听到的距离,“要带小孩去上课。”
牧一丛没有接话,他的视线下滑,落在漆星脸上。
漆星的面孔很秀气,被围巾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和一双睫毛浓郁线条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的转动扑闪着。
她的病情在自闭症里算轻中度,不受到刺激不会有什么症状,不知道漆星情况的人,第一眼都会觉得这孩子真好看。
可只要多看几分钟,就能看出她和普通小孩不一样。
漆洋把她保护得很好,邹美竹懒得伺候她出门,除了小区里的邻居,和像刘达蒙崔伍这样熟悉的自己人,没几个外人知道漆星有病。
漆洋不爱提。
他等着牧一丛问他漆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但牧一丛看了漆星几眼,只是伸手,轻轻弹了下漆星帽子上的毛球。
“去哪上课。”牧一丛重新看向漆洋,“送你们。”
“不用。”漆洋拉着漆星转身要走。
“路上顺便聊聊订车的事。”牧一丛说。
漆洋脚步一顿,这个理由确实合理。
他晃晃漆星的小手,问她:“愿意坐这个哥哥的车吗?”
漆星往牧一丛脸上轻轻的瞟一下,注意力像是被他大衣上的格纹吸引,突然伸手摸了摸。
漆洋一愣,把她的手拍下去。
牧一丛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去开车。
说是要聊租车的事儿,结果和上次牧一丛坐漆洋车的情况一样,密闭的车厢开出去几百米了,除了说康复班的地址,两个人谁都没有多说话。
漆洋是在观察漆星,牧一丛则通过后视镜,在看他。
“有十四岁了吧。”在路口等红灯时,牧一丛主动开口,问漆星的年龄。
“明年三月。”漆洋简单回答。
一说这个他就想起来,当时邹美竹要生产,鬼哭狼嚎地给他打电话,结果牧一丛在路口绊他那一脚。
漆洋直接在斑马线上滚出去两米远,脑袋差点钻别人车轮底下。
还赔了个手机丢辆自行车。
牧一丛应该也是回想起了那个下午,两人隔着后视镜对视,漆洋臭着脸转头朝车外看。
漆星的康复班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私人机构。
那老师的孩子也是自闭症,为了给自家孩子看病奔波了快二十年,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去看过,有点儿久病成医的意思。
早些年漆洋着急想把漆星治好,看不上这种小机构。
时间、金钱、精力,流水一样的泼出去,接受自闭症无法痊愈,注定要伴随终生的现实后,他也逐渐麻木了。
到了康复班,漆洋带着漆星下车,牧一丛也跟了下来。
漆洋没管他,漆星上课他得在旁边看着,两个小时的课程,这期间反正他是没工夫去和牧一丛聊别的。
今天到的早,上课的小孩也少,只有三四个。
这些自闭症儿童各有各的症状,像一个个与人类世界无法连接的小外星人。
一个小孩攥着个闹钟满屋子转圈。
一个小孩看着挺乖,好好的坐着,嘴里却一直自言自语发出怪声。
还有一个正疯狂尖叫,用头撞墙的小男孩,老师忙着阻拦他,男孩妈妈泪眼婆娑地抱着孩子,被挠了一脖子花。
牧一丛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漆洋习以为常,带着漆星耐心地等,漆星更是对这些场面视若无睹,拉开自己的小包翻贴画玩。
等到漆星被老师带进教室,漆洋才在相隔一面玻璃墙的休息间坐下,透过玻璃看漆星上课。
牧一丛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走进休息室,在漆洋身旁坐下。
“漆星的状况,似乎要好得多。”他先开了口。
漆洋淡淡“嗯”一声,头都没转。
“什么时候开始的?”牧一丛问。
“天生。”漆洋说,“我退学那年就确诊了。”
谁都不是傻子,结合当年漆洋家里的变故,那场电影为什么爽约,牧一丛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
他又一次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漆洋。
过了一会儿,牧一丛才重新问:“为什么没和我说?”
“说什么?”漆洋觉得他这问题挺有意思,“说出来等你笑话我?还是到处说就能把她的病治好?”
他态度疏远,语气里带着自嘲,同时带着已经接受现状的漠然。
牧一丛只是看着他。
“你们公司要订什么车?”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漆洋终于转过脸,主动问话。
“她和你很像。”牧一丛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什么?”漆洋没搞懂他要表达什么。
牧一丛朝玻璃墙望过去,看一眼上课的漆星,再重新转头盯着漆洋。
“漆星和你。”牧一丛说,“你初中时的五官就是这样,挺好看,带点锐气。”
“尤其是这儿。”他冷不丁抬起手,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在漆洋眼梢点了点,“和嘴角。”
又是那股淡淡的男香,低调,沉稳,带点儿骚包,随着牧一丛的动作,从漆洋鼻端拂过。
漆洋在牧一丛黑沉的瞳仁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不爽。
“你恋童癖啊?”他挡开牧一丛的手臂,嫌恶地皱起眉,“光喜欢小孩儿?”
牧一丛无言地收回手,继续看向漆星,淡淡说:“我喜欢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喜欢过你。
过。
也就那么回事。
漆洋沉下脸,不知道说什么,也懒得说话了。
两小时的课程说快不算快,说慢,今天又感觉转瞬即逝。
老师把漆星牵出教室,漆洋过去和老师交流她今天的状态,拍拍漆星脑袋,让她自己去玩一会儿。
等聊完再找孩子,教室里就没了漆星的影子。
机构里有个小院子,漆洋忙走出去,远远就看到漆星站在院角的雪人前,牧一丛腰背笔挺,半蹲在她身旁。
他冲漆星摊开手,掌心里是一个很小的雪人。
漆星应该是喜欢的,朝牧一丛手上看了好几眼,伸手拿过来。
然后,她拉开自己的小挂包,在里面选了半天,挑出一张贴画,贴在牧一丛的肩膀上。
漆洋看着他们二人的互动,原地站了半天,才心情复杂的走过去。
“是喜欢我的意思吗?”牧一丛看他过来,站起身,指指肩头的小贴纸。
漆洋还在惊讶于漆星对牧一丛的示好——愿意把自己珍爱的小宝贝破纸送人,就是漆星表达认可与开心的方式。
这待遇刘达蒙都没得到过,唯一一张是他自己抢的,把漆星急得大叫。
漆洋跟半个爹似的把她从小伺候到大,也就获得过几张贴画。邹美竹更是一张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