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过很多荤话, 却是第一次听到冷笑话。
鲜少被如此纯粹的善意对待,于是轮到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谁都没想到只是一个用来缓解尴尬的冷笑话, 却能一下子冻住两个人。
两个人的骨头缝隙里都仿佛被冰渣堵住,一动不得动。
伊凡德拿着纸巾的手半悬在空中,微微颤抖。
直到桌边的Kitty发出了卡车鸣笛声。
贺松风吸了吸鼻子, 又咳了两下, 清空了拥堵酸涩的喉咙,哑着声音低语:
“好吃的,你做的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意大利菜。”
眼泪凝固在贺松风的脸颊上,结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晶。
贺松风把银叉子贴着碗沿斜靠住, 接过伊凡德手中的纸巾,擦掉眼下的泪水,抹掉顽固的泪痕,红着眼眶说:“我想喝酒了, 我记得你的葡萄酒我只喝了半瓶。”
贺松风两只手平摊着靠在一起,组成了一面宽敞的平台,双手高举送到伊凡德面前去讨要:
“你还给我。”贺松风的声音糯糯的,带着微微哭腔,听感上更像撒娇。
伊凡德犹豫了一会,没有拒绝, 而是劝说:“你会呕的。”
“这次不会!”
贺松风连忙保证,并且两只手乖乖的收回到自己的下巴处, 用自己的双手捧起自己的脑袋, 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伊凡德。
伊凡德无法拒绝如此漂亮的请求,他想谁来都无法拒绝。
只不过贺松风前几次把自己喝得肝肠尽断的模样仍在伊凡德的眼前不断重演, 历历在目。
他只能一边语重心长的碎碎念:“好吧,但我只会给你一点点,大概三五口的样子,你不可以喝太多,那样太伤身体。”一边去橱柜里拿出一瓶崭新的葡萄酒。
这一瓶葡萄酒要比上一瓶看上去更精致,并且度数更低,果香味也更浓郁。
塞子才在伊凡德的手刚打开,那股诱人的香味就像喷发的熔浆,香味代替温度,迅速地席卷整个屋子,闻得人当即陷入了醉醺醺的迷乱。
贺松风的眼睛跟着伊凡德的手转,扭着身子将自己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又跟着伊凡德走回餐桌的路径,回转一百八十度。
伊凡德拿了两个酒杯,给贺松风倒了没过指甲盖高度的葡萄酒,又给自己倒了大约杯子三分之一的葡萄酒。
贺松风在伊凡德面前,就像幼儿园等待老师发小饼干的乖小孩,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老师将小饼干送到面前来的时候,双手接住,乖巧地道上一声:“谢谢。”
贺松风抿了一口酒,甜滋滋,鼻腔、咽喉、食管全都尝到了这股浓郁的酒味,酒香不涩口,就像在喝葡萄气泡水似的,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Kitty不出所料的开始尖叫和咆哮,气愤于桌上二人竟然疏忽了猫猫大王的存在。嘴巴张得大大的,几粒白白的尖牙凶萌的呲出来。
伊凡德把杯口倾斜向Kitty。
贺松风赶忙出声制止:“小猫不可以喝。”
Kitty收敛声音,屁颠屁颠地把脑袋埋进杯口里嗅闻。
很快它就被熏得连连后退,摔了自己一个屁股蹲不说,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成了毛巾,一个劲地擦弄鼻子和嘴巴 ,从喉咙里发出骂骂咧咧的呜呜声。
伊凡德有些无奈,他拿起酒杯再一次向贺松风倾斜,在对方的杯口处轻轻敲出一声悦耳的叮当声。
“Kitty被我宠坏了,家里的东西都要先经它鼻子闻一下,让它确认一遍才满意。”
贺松风破涕而笑,笑出声,拍手感慨:“哈哈哈哈哈……真可爱真可爱。”
伊凡德陪着他笑,Kitty则用脑袋顶贺松风的面碗。
笑着笑着……
贺松风瞧着Kitty,突然的,他想起来自己此行目的。
贺松风收敛起笑容,变成面无表情地盯着伊凡德,嘴角发出细微的抽动,有什么话似要脱口而出。
“没关系的,不想说就不要逼自己。”
伊凡德知道贺松风仍在对那些呼之欲出却又无法诉之于口的东西挣扎着,于是他安慰。
“我……”
贺松风总想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他能好受一些。
在伊凡德关心的注视下,他结结巴巴说完了那句开头的话,声音在“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说、说说、说不说得出来。”戛然而止,然而下一秒,贺松风话锋一转,他说:
“我跟窦明旭睡了。”
是的,贺松风还是做不到,还是习惯性的逃避。
他敏感且习惯逃避的个性,注定这件事不会那么轻易的说出来。
面对伊凡德的关心,他能做的不过是从桩桩件件令他痛苦的事情里,挑出一件对他而言最不痛苦的事情,去搏一个无关痛痒的安慰。
甚至“和别人睡了”这种话题,于贺松风而言是炫耀,是勋章。他向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仿佛是在说:瞧,我多有魅力,就连他都被我吸引。
贺松风托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伊凡德,他甚至还要追着对面那个面红耳赤的古板男人,刻薄地质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下.贱?”
但贺松风却没有给伊凡德回答的机会,他紧接着就给自己找补,给自己铺了一个义正严词的台阶踩上去,稳稳地站住脚。
“可是我也没办法,我想往上爬,爬呀爬呀爬呀……你看,圣米舒诺国家博物馆这次的实习生招募,那么多人现在还在紧张的筹备策划案,还要背面试稿,经历坐立难安的名单发布。而我——我比其他人漂亮,我勾引了负责人,所以我成功入选。”
贺松风说话的时候,给人半醉不醉的感觉。
说他不醉是因为他不是在说胡话,而是真正的、清楚的以此为荣。
说他醉了,又是因为他已经疯狂到去能找正直的教授来炫耀这件事。
这是一件极其令人不齿的事情。
贺松风也是在这个时候,笨拙地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和其他的情人不一样,刚刚那些话说出去,肯定是要把这个内敛含蓄的男人给吓跑。
所以,他出于对这段感情的珍惜,又再一次给自己的话打补丁:
“其实……我也不完全是在卖身,我没有那么的下.贱和不择手段。首先我没卖,然后我的计划方案一定是足够优秀,而我的淫.荡不过是为我优秀的方案增分到满分,这是锦上添花。”
贺松风皮囊和心脏里都虚虚的,说出来的话其实自己都是半信不信。
他只能用指节顶在桌子上,用力叩了两下,强调的时候,顺带骗自己:
“你知道中文里‘锦上添花’的意思吗?意思是better than better。所以我只是跳过等待,结果仍然是那个结果,结果没有改变!”
贺松风絮叨的给自己的话打满了补丁,用虚假的话术把空虚的美人皮撑起来,撑成里外都饱满健康的“人”。
说完一长串的话,贺松风才掩住眼皮中央的黑痣,抬眸静静等待伊凡德教授为他这个人打上优劣。
不过让贺松风惊讶的是,伊凡德并不关心他做了什么。
在这场贺松风对自我道德底线的剖析下,伊凡德在Yes or No,对与错之间,选择了“or与”。
伊凡德只说了一句话:“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道德标兵不再关注这行为是否符合道德标准,他只关心贺松风最终得到他想要的没有。
“…………”
贺松风被问得沉默了。
他根本没有肉眼可见那般镇定强大,虚虚的充气皮囊一戳就破。
他一口接一口的喝,很快就把杯中的葡萄酒喝到空,最后一滴酒液顺着杯壁滚落,被贺松风的舌尖接住,迅速扫进唇齿。
“所以,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伊凡德继续追问。
伊凡德只觉得贺松风付出了这么多,吃了这么多苦,闷了这么多不开心,如果再得不到想要的,那未免太心酸了。
在伊凡德灼灼烈烈的目光里,贺松风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
但贺松风的声音就像一步步向低音方向爬去的钢琴键,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闷,声音从鼻腔滚落进喉咙,声音的最后一个字变成从胸膛嗡出来。
但很快,贺松风的声音再一次的震响:“可我不仅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更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贺松风看向伊凡德的眼神里,明晃晃在索求着什么。
“那么,我爱你,”
伊凡德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让毫无准备的贺松风吓了一大跳。
“我不要你爱我!”
贺松风哆嗦一下,这句话直接就从喉头喊了出来。
他不做任何思考,就把伊凡德的表白拒绝了,甚至顾不上这样做到底有多伤人,他没有任何余地思考。
“我不需要你爱我,那是没用的!我太太太缺爱了,和一万个人做.爱,听一万声我爱你,也填不满我的心。”
伊凡德静静地听,他本来也没想过贺松风会同意他的表白。
在贺松风诸多追求者里,他自认自己只剩下一个“做饭好吃”的优点,本就不够贺松风看上他。
所以伊凡德能做的也只有倾听,他包容贺松风每一次的倾诉,无关对错。
“你知道吗?我只剩长得像个人了,我的脑子是不正常的,我的心也是脏的,我的骨头和我的血都已腐蚀化脓。”
贺松风一双手捂在脸上用力揉了一下,紧接着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隔着头骨指责自己坏掉的脑袋,在这同时,心脏跳动,将肮脏的血液输送至身体各处。
贺松风两只手叉在一起,摆出一个大大的X,紧接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劝道:“我只是看起来漂亮,我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你爱。”
“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就算你对我再好,我转头依然会为了利益和别人上床。”
“我没有忠诚的概念。”
贺松风忽然从椅子里站起来,眼神下意识往离开的方向看去,紧接着他往那个方向逃了两步。
贺松风嘴里在念叨着什么,伊凡德没听清楚。
但最后一句他听清了。
“你…………”
“你让我感觉……恶心。”
“我要离你远一点,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