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故病倒了。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手段超群、运筹帷幄的贵公子,也有病得连夜回家求救的落魄时候。
不知道他在陌生的扬州府,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身边没有父母兄嫂, 没有知交好友,病眼昏花对着床头的一盏孤灯,只有浑身的伤痛,和千疮百孔的心,那是什么感觉?
阮玉有点喘不过气。
他以为秦故那样聪明,那样心机深沉,出身高贵、才智过人,应当永远高高在上,垂眸俯视他们这些庸庸碌碌的愚人,偶尔伸出手来漫不经心拨弄棋盘上的棋子,只为了好玩罢了。
可现在却突然告诉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执棋人是真心的。
他摆弄其他人如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但他从不在他的棋局之中。
曾经阮玉自以为站在棋盘上,怎么也逃脱不了被执棋人摆弄的命运。他在一方窄小的四方棋盘,抬起头努力去瞪高高在上如山一般不可撼动的执棋人,他的怨恨愤怒是那样渺小,执棋人支着下巴轻轻一笑,随手拂灰尘那样拂去了。
现在告诉他,他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坐在执棋人身旁的观棋人。
高高在上如山一般不可撼动的人,其实只是坐在他身旁的普通人。
他朝高山扔出去的冷言冷语、绞子匕首,都实实在在扎在了这个普通人身上,把他扎得遍体鳞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一连多日,阮府上下都在忙碌,镖局也聘了新的总镖头,乃是白秋霜的一位师妹荐来的老友,大家虽然还是觉得古镖头武功更高、为人更好、做事也更妥当,但人已经离开了镖局,便也不再在阮玉跟前提。
这一日阮玉离开镖局回家,却在半路遇上了埋伏,全武镖局倾巢出动,要为全竟飞报仇,阮玉这边正好也带着得力的镖师,双方混战成一团。
眼看局势僵持,阮玉也被全镖头逼到小巷,一人从天而降,蒙着面,一把将他搂住,闻到那熟悉的青草香那一刻,阮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来人反手一颗石子打穿了全镖头的咽喉,抱着他迅速穿过小巷,阮玉靠在他肩头,几度想开口叫他,可又说不出话,转眼间,两人已到了阮府后门,蒙面人将他放在了门口,转身便走。
阮玉心中一急,下意识追了几步。
蒙面人一下子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站在那里,像在等着什么。
阮玉望着他——他好像瘦了。
他的病好了么?
手上的伤好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来提亲呢?
他有无数话想问,可目光触及他右手上包着的纱布时,心口一抖,喉咙登时哑了。
蒙面人背对着他,等了许久,终究没有等到任何一句话,没有等到那声“阿故”。
他轻轻握了握拳头,走入了黑夜中。
……
成亲的日子赶在年关前。
京城已经下了雪,阮玉从京中阮老板的宅子出嫁,喜服外裹着厚厚的裘皮袄,被阮老板亲自背上了花轿,白秋霜把手炉塞给他:“一大早起来,冷坏了罢?快捂一捂,轿子里有炭盆,可别受凉了。”
阮玉呼出一口白气,撩开帘子看了看外头。
秦故就骑着高头大马在花轿前头。
阮玉平复了好几日的心,又咚咚狂跳起来。
下了雪,京中连鸟儿都静寂下来,道旁还积着厚厚的雪,但路中间已经清扫干净,侯府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撒着喜钱,引得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们哄抢,倒也驱散了几分冬日的冷寂。
花轿停在侯府气派的大门前,不多时,有人踢轿门。
阮玉咬住了嘴唇,下了轿子,隔着遮面的团扇,一下子同外头的秦故四目相对。
他们快两个月没见面了。
秦故今日尤为英俊,戴着新郎官的乌纱帽,一左一右两根翎羽笔直发亮,衬得他容光焕发、俊美逼人。
阮玉同他一对视,心口就一阵蓦然的酸软,慌忙垂下视线,红盖头随即盖上来,喜娘将红绸塞进他手里,扶着他跨火盆,一路进了侯府,不少熟人的声音隔着盖头传来。
李知霖夸张地大喊:“秦故居然比我先娶媳妇儿!真是怎么也没想到!”
郑方笑道:“不只是秦故,我恐怕也比你早。”
金意水气道:“你嘴巴怎么那么大!别到处说!”
还有苏小姐轻轻的一声哼:“真是可喜可贺。”
唱礼人高声大喊:“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红盖头下,阮玉看见身旁那双皂靴转过来,面对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拜下去,高高的凤冠似乎碰到了秦故的帽子,引得众人发笑。
“新郎官帽子歪了!快扶一下!哈哈哈哈!”
“别高兴得这么早嘛,礼还没成呢,哈哈哈!”
在一众亲友的打趣笑闹声中,唱礼官高喊礼成,送入洞房。
阮玉在暖融融的喜房里忐忑地等到夜里,期间泉生过来送了两次吃的,说是爷吩咐的,叫他不用拘礼,饿了就吃。
阮玉忙问:“他……他还在外头?”
泉生笑道:“这样大的喜事,大家伙都高兴得不得了,围着爷灌酒,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阮玉只得先吃东西,可是心里头乱糟糟的又是忐忑不安又是紧张期待,吃了没几口,就搁下了。
夜幕降临,喜房外头总算响起了喧闹声,李知霖大着舌头嚷嚷:“闹洞房!闹洞房!你娶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还不许我们看不成!”
阮玉一愣,登时抓紧了衣摆,下一刻,喜房门被推开,一众公子打打闹闹拥着秦故进来,起哄:“快掀盖头,快快!”
脚步声走了过来,一双皂靴停在他跟前,阮玉深吸一口气,下一刻,盖头被称杆一挑,眼前霎时亮起来,他抬起眼,同面前的秦故视线相撞,心口蓦然一紧。
秦故也望着他,喝多了酒,面色有些熏熏然,眼神却很清明,深深地、定定地望着他。
李知霖在旁夸张大叫:“看媳妇儿看傻啦?还没喝交杯酒呢!”
众人跟着起哄,把交杯酒端上来,两人交臂,阮玉羞于看他,闷头把酒喝了,将杯子一搁,秦故盯着他,也喝下酒,将酒杯正放在盘子上。
“哎哎,秦故,新郎官的杯子要倒着放,不然会被媳妇儿压着抬不起头!”
秦故轻轻一哼:“我乐意这么放,你管得着么?”
众人哈哈大笑,打趣新娘子好手段,把秦故驯得服服帖帖,阮玉登时涨得满脸通红。
“还有还有,还没亲嘴儿呢!”李知霖在一片哄笑中喊,“最重要的事儿怎么能漏了,快亲个嘴儿!”
阮玉一顿,抬眼去瞅秦故,秦故也看了过来,对视片刻,他便倾身凑近。
阮玉紧张得一下子抓紧了袖摆。
嘴唇上微微一热,呼吸交错。
众公子们高呼起哄,李知霖大喊:“我们撤!”
闹洞房的年轻人们哗啦啦出去了,还把屋门紧紧关上,将洞房花烛夜留给新郎新娘。
嘴唇稍稍分开,两人四目相对,秦故的眼神沉得可怕,呼吸也微微急促,阮玉只是被他这样一看,心口就咚咚狂跳起来。
秦故垂下眼帘,又凑近来,阮玉紧张极了,几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指尖都扭得青白。
秦故目光扫过他颤抖的肩头,一顿。
片刻,他退开了,吩咐泉生倒热水沐浴。
阮玉松了一口气,宝竹扶着他换下喜服,洗漱沐浴,再次坐到床边时,秦故竟然还没出来。
阮玉又等了好半天,秦故才梳洗完毕——连头发都洗得干干净净,烘干了,揉了香薰,浑身上下换过衣裳,衣裳是早早就在香笼上熏着的,整个人再没有一丝酒味,一走过来,阮玉只觉得香得头都闷了。
他往床边一坐,披着的里衣敞着前襟,露出紧实的胸膛,坐下时就紧紧挨着阮玉,阮玉忍不住缩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秦故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已经洗过,没有酒味了。”他突然说。
“……啊?”阮玉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还是新婚夜,他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以为他会质问、会冷漠、会控诉,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质问控诉,一直忐忑不安,可秦故居然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见阮玉愣愣的,仍缩着身子,秦故面色更冷,起身就越过内间的屏风,走了出去:“我睡外面榻上。”
阮玉懵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可心里又止不住地失落。
这可是新婚夜,他们不睡在一起么?
片刻,秦故又气冲冲走了回来,板着脸:“只有这一床被子。”
第61章 有情人洞房花烛
阮玉愣了愣, 看看身后的大红婚床,片刻,小声说:“只有这一床被子的话, 就、就……”
秦故紧紧盯着他,阮玉更加磕磕巴巴, 好半天才说出来:“……就一起睡床上罢。”
秦故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
他生怕阮玉反悔似的,呲溜一下钻上床,结果被满床的花生桂圆扎得一下子蹦下来,阮玉被他吓了一跳, 秦故尴尬地摸摸鼻子, 喊:“泉生,进来把这些花生桂圆收走!”
泉生带着两个婆子轻手轻脚进来,默默收拾好床, 还偷偷给秦故手里塞了个貂油的白瓷罐,才退出屋去。
秦故有点儿不自在,见阮玉在偷偷瞧他手里的白瓷罐, 就把手背到了身后。
“睡罢。”他道,“你睡里头。”
阮玉低着头不太敢看他,兀自爬进床里, 钻进被窝。
被窝里早被汤婆子熏得暖烘烘的, 他刚刚躺下, 秦故也上来了。
乾君身强体壮, 体温比他高了不少, 一凑近来,阮玉几乎能感觉到那火热的温度,还有扑面而来的青草香味,浓郁得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紧紧裹住。
阮玉一下子紧张起来, 两手不由自主抓住被子,拘谨地掖在下巴底下,只露出一张粉扑扑的细嫩脸蛋儿,眼睛也不敢乱看,只垂着眼帘,睫毛扑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