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季烔起身,进浴室拿了吹风机出来。
他将吹风机插到床头插座上,插好后往床的方向拉了拉,发现距离不够。
刚想开口,就看见床上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他。
短暂对视,江季烔将吹风机暂时放下,把喻和颂往外抱了抱,让喻和颂枕在他腿上。
喻和颂配合地将埋在被子里的脸从被子里探出,安静趴到江季烔腿上。
吹风机声音响起,暖流吹过喻和颂的脸颊与发梢。
喻和颂枕在江季烔腿上,半阖下眼帘,看窗外在玻璃窗上积起厚厚一层的雪。
雪似乎比他们回来时还要大了。
A市会下雪的冬天总格外寒冷。
喻和颂记忆里是这样的。
可此刻趴在江季烔腿上,吹风机暖风不时吹拂过脸颊,喻和颂忽然有些记不起,那些寒冷的冬天,是怎样的冷冽。
江季烔关上吹风机时,发现喻和颂已经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他轻了动作,只微微转动上半身,将吹风机临时放到床头柜上,而后轻搂着睡着的人,缓慢往床里侧挪去。
喻和颂睡得很深,丝毫没有因为江季烔的动作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江季烔抱着人在床上调整好睡姿,静静注视眼前人良久,在喻和颂额间落下轻吻,抬手关了卧室灯。
万籁俱寂。
周身温暖在意识逐渐下沉后,忽地被扑面而来的凌冽寒风吹散。
“叮”一声电梯门响,江季烔看见人群熙攘的医院长廊。
他走出电梯,穿过人群,七拐八拐拐进住院部,停在一扇紧闭的病房门前。
抬手正准备推门时,听见门里面响起声音。
“昨晚你送我来的医院?”
响起的声音沙哑,虚弱,又无比熟悉。
准备推门的手停住,江季烔忽然感觉心脏空了一块。
无法抑制的失落感蔓延,但又被很快压下。
似乎被遗忘于他而言是十分习以为常的事情。
病房里安静了一阵,才响起一道带点忐忑的回应声。
“不是,昨晚送您来医院的……是江季烔江先生。”
病房里骤然陷入漫长的寂静。
直到那道忐忑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先生在医院守了一夜,刚刚才被主治医生叫走。”
短暂安静,沙哑虚弱的声音问。
“昨晚饭局上那些人……”
“江先生已经报警处理了,席间的一切饭菜和酒水都送了检验科,检验结果出来前一行人会暂作拘留。”
将需要汇报的事情全部汇报完毕,助理松了口气,问:“喻总,您饿了没有?我去给您买份饭回来?”
虚弱沙哑的声音很轻应。
“我还好,你先去吃吧,吃完再给我打包就行。”
助理应好。
随即门边响起靠近脚步声。
病房门被朝内拉开,门内的人与门外的江季烔撞了个正着。
看清江季烔的瞬间,门内人迅速礼貌开口。
“江先生。”
江季烔简单应了一声,往后退出一步,让门内人先行离去。
助理离开前礼貌询问。
“需要帮您打包一份饭吗?”
江季烔应了声“不用”。
等人走远,他视线落到病房内,迈开腿走了进去。
临时申请的单人病房不算大。
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人靠在床头,看着江季烔走进病房。
他浅色的一双眸无波无澜,没什么温度地注视着江季烔,和记忆里江季烔每一次对上的视线都如出一辙。
明明是早已经习惯的目光,江季烔每往病房里走一步,浑身血液还是会冷一分。
他忽然想起幼时,与喻和颂分别数月后的再一次见面,熟悉的面孔却完全冷漠地注视着他。
那时和现在一样,叫人分不清,是真不记得,是因为个中原因最终选择“不记得”。
走到病床旁,江季烔已经在多年来的习以为常中稳下了心神。
他也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和病床上人对视。
听见病床上人开口。
“谢谢。”
江季烔视线落到喻和颂缠着厚厚纱布的手上,又听见喻和颂声音。
“我欠你一个人情,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你可以随时找我兑现。”
泾渭分明。
江季烔注视着喻和颂缠着纱布的手看了良久,开口的声音近乎冰冷。
“跨省合作为什么不对合作人员进行提前背调?”
病床上人似乎有些意外,有点莫名看站在病床旁的男人。
不知想到什么,他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挺奇怪的,看起来对谁都毫不关心,又偶尔会莫名其妙在不相关人的生活里插上一脚。”
江季烔没有应声,病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喻和颂昏迷了一晚上刚醒,身体还亏空得厉害,他没什么力气地靠到身后枕头上,合上眼。
“感谢是真的,我现在没力气再和你斗嘴也是真的。”
一句话说到最后,他声音已经轻到几乎发不出。
病房里安静了一阵后,响起一道远去的脚步声。
正当喻和颂以为江季烔是走了时,脚步声又再次响起,靠近后停在病床旁。
喻和颂有些疲惫地重新撑开眼皮,看到江季烔站在病床旁,手里握着杯水,递到他面前。
喉咙的确干涩得厉害,喻和颂没有假客气,道谢接过。
接过水喝了一口,发现水是甜的,水里加了蜂蜜。
喻和颂放缓了喝水的动作,抬眸重新看站在床边的人。
仔细看后,发现此刻的江季烔并不像平日里所见一般,从头到脚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男人头发微乱,下巴有很浅的胡渣,眉眼间能窥见难以掩盖的疲惫。
像是一整晚没睡。
想到助理说的话,喻和颂喝完杯中蜂蜜水,再次对江季烔道谢。
他看着男人接走纸杯,又去倒了一杯水回来,只是这一次没再递给他,而是细心地放在了他病床边的床头柜上。
喻和颂沉默下来,一时间没再说话。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喻和颂视线落到病房的玻璃窗上。
寒冬腊月,玻璃窗结了厚厚一层霜。
霜将窗外一切隔绝得朦胧,连阳光都少了温度。
喻和颂静静看着,忽然开口。
“江季烔,你走到今天的每一步路,都走得干净吗?”
病床边男人看向他。
喻和颂其实不需要回答。
往往对手最了解对手,江季烔走的路如果不干净,那这世上没人能走干净路。
“我的仗快打完了。”
喻和颂无波无澜地说:“但据说每一个从战场上活到最后的人,最后也会不得善终。”
病床上人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看向站在病床边的男人。
他罕见的脸上有了点笑意,那点笑意却不达眼底。
“因为他们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
“踩过数以万计的血肉与白骨,这数以万计的血肉与白骨,能都与他无关吗?”
江季烔心脏骤然停跳,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病床上人苍白的皮肤在阳光映照下几近透明,他没有血色的唇很轻碰了碰,说了句仿佛无关紧要的话。
“江季烔,我想我不会寿终正寝。”
·
猛地从床上坐起,江季烔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脏绞紧到几乎完全停跳。
窗外灰蒙蒙一片,世界陷在死一般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