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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大人升职记_分节阅读_第99节
小说作者:天谢   小说类别:耽于纯美   内容大小:696 KB   上传时间:2025-10-09 12:01:35

  他掀开塔刹的铜质覆钵,伸手摸索后,拉起一具用铁链吊着的、又薄又窄的柏木棺材,比寻常棺材小了一半不止,简直像个长匣。

  徒手拧开铁链环扣,叶阳辞双臂托着棺材,轻飘飘落回地面。

  他将柏木棺材放在洁净的雪地,问秦深:“你来打开?”

  秦深点头,上前半跪,将微微颤抖的手放在木板上,近乡情怯似的,久未动弹。

  大戚掠以为他担心棺内机关,在他身后解释:“这是为贴合遗骨特意打造的,使之竖立时依然能保持骨殖不散。秦大帅当年是拄着长槊,睁目南望,站立而亡。我想他死后也不愿倒下,便想出了这一招。”

  秦深头也不回,涩声问:“你既勾结北壁,又为何要在对待我父王的遗骨上用心?”

  大戚掠叹道:“借道给北壁大军,是求结盟。隐瞒真相是因忌惮延徽帝,同时也希望从中渔利。这两件事,都是渤海大王的选择,无愧无悔。唯独在妥善保存秦大帅遗骨上花费的心思,是大戚掠的本意。

  “英雄一世,应该有始有终,哪怕结局配不上这份壮烈,至少也要让他不受打扰地安息。”

  叶阳辞注视大戚掠被北风又吹得乱蓬蓬的发辫,不禁暗中感慨:秦大帅,秦榴,究竟是怎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啊!君王畏惧他,属下爱戴他,百姓缅怀他,就连对手,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同时,也默默敬佩着他。哪怕死后二十多年,象征他遗志的黑龙旗一升上半空,就有老兵、流民源源不断地来投,渊岳军才这么快重获新生。

  秦深迎着寒风,深吸口气,徒手撬开了盖板上的铁钉。

  雪霁天晴,明朗的冬阳照着雪地,反射出有些刺目的白光。秦榴的全副遗骨,无寿衣、无陪葬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那些骨殖形态完整地摆放在棺内,却在灰白中泛出明显的黑色。

  秦深的手指一紧,在坚硬的棺壁上生生扣出五道印痕。

  “骨殖发黑,是水银中毒导致。”他强忍心湖激荡,声音沙哑得厉害,“从正面看,遗骨上没有异常破损处。臂骨、肋骨、腿骨有断裂伤愈合后的痕迹,说明皆是生前之伤。我还要看看背后……父王,孩儿冒犯了——”

  他伸手,将骨殖一块块翻转过来。

  翻到后背的一处脊椎骨时,他霍然停住。

  那节脊椎上有个明显的箭伤,铁镞纵然早已被拔出,仍将当年的伤口形状,永远地留在了遗骨上。

  秦深捧起那节脊椎骨,对着阳光仔细辨认。

  “北壁骑兵偏爱空心銎式双翼箭簇,有时还加装倒刺。而中原弓箭手则多使用实心圆铤式三棱镞……”他沉声道,“这伤口,是三棱镞造成的。有人从后方,一箭射入了我父王的脊背!”

  叶阳辞望着发黑的骨殖,低声道:“水银中毒的症状,除了安车骨所说的牙龈发黑、腹痛恶心,还会造成失眠乏力、精神恍惚,甚至出现幻觉。否则依秦大帅的身手,这背心一箭并非避无可避。”

  秦深将那节带着箭伤的脊椎骨握在掌心,眼白赤红,眼眶潮湿:“我父王并非死于金创发作,而是先中了水银之毒,随后被人冷箭谋害。贡茶下毒,后方放箭……这是多么忌惮、多么惧怕他,才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大戚掠伸手按住风中扑打着脸面的乱发,残忍又遗憾地说道:“功高震主的大将,从来没有好下场。倘若这大将又是宗室出身,天然威胁皇权,更是不容于君王。我若是延徽帝,也不会放任这样的兄弟手握重兵。但解除威胁的手段有百十种,何必要选择最阴暗下作的这一种?”

  他露出狡狯与期待交织的微小笑意:“秦少帅,如今真相就在你掌中,渊岳军又将何去何从?”

  掌心遗骨好似一颗火红的炭,灼烧着秦深的血肉。秦深将它握得更紧,寒声道:“渊岳军无需你关心。你该关心的是,当我父王的死因大白天下,你失去北壁的庇护又得罪了延徽帝,渤海该何去何从!”

  大戚掠想通了似的,摊了摊手:“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松山之役时就已经撕破脸了。渤海继续龟缩一隅,延徽帝找我麻烦之前,恐怕得先解决自己更大的麻烦。至于谁输谁赢,我拭目以待。”

  秦深道:“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决定胜负的那一日?”

  大戚掠反问他:“为何不能?我死了,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争位,渤海必然大乱,要么四分五裂,要么被高句丽、新罗甚至倭国吞并。这对岳国有什么好处?

  “反之,我若活着,就将静候中原一个强大王朝的崛起。正如你所言,‘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这句话不仅是我的前景,也是你的——秦榴的儿子,让我看到你父亲的千秋功业不曾埋没于风雪,让我看到他的继任者再次破开黑暗,重焕荣光。到那一日,渤海将重新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我大戚掠,便是新帝最忠实的藩臣!

  “如此,你还想杀我吗?”

  秦深没有回答大戚掠的反问。

  他重新盖好盖板,双手捧着薄棺,与叶阳辞一同离开了这片雪地,留大戚掠独自站立在塔下。

  你可以走了,别忘记你的诺言。他用行动告诉大戚掠。

  大戚掠仰头望向敞开的塔刹,一只失群的候鸟晃晃悠悠地飞来,驻足其上。

  古塔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激起遮天蔽日的雪霰,将他笼罩其中。大戚掠在白茫茫中放声大笑,他自由了,渤海国也终于寻到了新的出路。

  而安车骨速骆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绝不愿重蹈覆辙,成为岳国俘虏。他要用自己的血洗刷父亲曾经的耻辱。

  在秦深和叶阳辞回来之前,安车骨速骆以随身携带的骨刃自刎于密室——北壁勇士,永不为俘虏。

第120章 是我选定的君主

  刀牙一役,渊岳军斩敌五万余人,自身伤亡不到一万。此战彻底摧毁了北壁大军的有生力量,将靺羯人驱逐回固伦山以北,今后至少三十年再无力南侵。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能为朝代续命、名垂青史的大捷。

  战后的三军需要犒赏,主帅放开了禁酒令,将冻于大辽河的商船上的肉食酒水也尽数搬了下来。

  将士们在刀牙城外的冰原上搭设营帐,燃起无数篝火,围着火堆吃吃喝喝。不少士卒喝醉了连唱带跳,还有思乡人呜哩呜哩地吹着埙、笛与排箫。

  营地热闹,下令犒军的主帅却不露面。

  充作议事厅的衙门大堂前,黑龙旗降下了旗杆。房门紧闭着,谁也不敢上前敲开——除了主帅的军需总督。

  叶阳辞只见过秦深一次真落泪,便是在魏湾钞关的藏银密室,他窒息时以簪头割开气管。结果秦深哭得雄泪纵横,犹如死别,抱着他一口一个“阿辞,我爱你”“别离开我”。

  而这一次落泪却是隐忍的、哽咽的,是长路跋涉的悲辛与经年郁结的释放。秦深坐在桌旁,双臂扒着棺材,将脸埋在臂弯内,在肩膀颤动中发出低沉的抽气声:“父王……爹……”

  朔风挤入窗缝,屋内烛火昏黄闪动,他的长影从棺材上探出,在墙面摇曳成一条脱柙重生的鳞兽。

  叶阳辞悄然走过去,劝慰地抚摸着秦深拱起的后颈,没有说话。

  秦深几个深呼吸,止住颤音,旋身抱住了他的腰,转而将脸埋进他衣襟。

  叶阳辞抚摸秦深后颈的手,向上移到头顶,那枚小剑簪还牢牢地插在发簪上。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绷太久了,一下子卸下劲来,难免百感交集。”秦深敛尽残泪,抬脸看他,“很快就能调整好。”

  叶阳辞俯身,揽住他的脑袋,与他额头相抵:“不用那么快。涧川,你才二十四岁,这个年纪笑闹哭喊才是常态,不必把万般沉重都独自扛在肩上。”

  秦深眷恋两人肌肤相凑的温暖,却不愿只是消承对方的安慰。

  他留给自己的片刻脆弱已至期限,站起身,又成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山峦。

  他把叶阳辞搂在怀中,沉声道:“截云,我曾对你说过,‘这段路最好的结果,是我如愿迎回父王,依然没有摔死。再往后的路太黑、太混沌,我真的看不清了。如果我们的契约有终止之日,应该就是到那时——’可如今我反悔了。

  “我绝不终止。无论是与你的感情,还是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哪怕千夫所指、万刃加身,我也要一条黑路走到底!”

  叶阳辞轻笑一声:“并非黑路。你忘了?有我为你提灯驱风雪、燃暗夜、照山河。”

  “即使成为乱臣贼子,死后身败名裂,留下千古骂名,也要与我在一起吗?”秦深问。

  叶阳辞回之以婚书誓词:“长守死生契阔,愿与朝暮同衾。纵然青山化尘,此心不移。”

  秦深用力搂紧他:“好!那就生死同行,去向九重天阙争一争命数!截云,我要将延徽帝从龙椅上拽下来。于私,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于公,他乱政害民,正把大岳一步步拖向深渊。”

  叶阳辞并不诧异,只是问:“拽下之后呢?谁坐上去?”

  秦深不吭声。

  叶阳辞继续追问:“是八皇子?还是九、十、十一皇子?你想做新帝的权臣,或是摄政王吗?”

  秦深仍是不吭声。

  叶阳辞微微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瓶辽北烧刀子,放在桌面。他说:“进来之前,姜阔、白蒙蹲守在院门外,把这酒塞给我。他们拜托我转告王爷,一醉解千愁,酒醒之后,还请王爷亲手升起黑龙旗,渊岳军不可一日无主帅。”

  秦深望着桌上烈酒,叹道:“新编的渊岳军,朝廷从未承认过军号与建制,只是看在我们力战北壁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姜阔他们也许并不清楚,一旦战事结束,渊岳军若是不肯解散,兵权不回归朝廷,意味着什么——”

  叶阳辞接口:“我想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无论是王府侍卫出身的姜阔、白蒙,还是决心追随你的狄花荡、郭四象甚至赵夜庭,在共同经历了秋霜冬雪、大小战役之后,大家都赌上命运,做出了从心的选择。

  “而我,我也一样。涧川,我想再问你一遍:你想做新帝的权臣,或是摄政王吗?”

  秦深咬牙,缓慢而坚决地摇头。

  他的野心萌芽在忍辱与反抗、复仇与战火里,不知不觉已长得足够茂盛。但仅仅“野心”二字,并不足以支撑他做出翻天覆地的决定,不足以使他说服自己师出有名。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无数次回想起时,叶阳辞的那番话——“我还年轻,余生就算五十年吧,也足够在九州大地上处处耕耘,总有日能连绿成荫。人在高位,有高位的宏图;人在低位,有低位的实干,尽我一己之力就好。”

  他不想这样的一个人,永远像火星,处处点燃自己,却只能照亮一畦一垄、几座小城。

  他要将他托举入云,如明月高悬,光辉照彻天地山川。

  他想让他实现胸中抱负,开创万世基业。

  倘若实现这一切的保障,是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那么通往龙椅的血腥杀伐之路,就由他自己来亲手铺就。

  秦深松开手,后退两步,目视叶阳辞,神情肃然:“秦檩无道,我欲取而代之!”

  叶阳辞一瞬不瞬地看他,似乎心底有块巨石,在此时此刻终于落了地。

  见对方久未回应,秦深不觉紧张地攥拳:“——截云?”

  叶阳辞陡然放声大笑,笑得泪花溢出眼角。他伸手抓起酒瓶,震开瓶塞,仰头就往嘴里倒。

  秦深知道他这一年来脾胃总不大好,连忙劈手夺过:“这酒太烈,你还是别喝了。”

  叶阳辞举袖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酒液,仍在笑:“秦涧川,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他伸手去抢秦深手上酒瓶,秦深为了不让他得手,只好把酒灌给自己。

  叶阳辞捞了一手湿漉漉的下颌。烈酒的辛香味在空中炸开,他像站在水潭,被瀑布冲了满头满身,那种万壑奔流的力量,让他畅快而激荡。

  “在我十八岁那年,金榜题名之时,我也曾少年热血、满心冀望。翰林院,储相,多令人振奋的字眼!在御前走动时,我遥望延徽帝,也曾期待过这位开国英雄,哪怕迟暮,是否就是值得我效力的明君。

  “你知道吗?我向他献过万言策……整整一万五千字治国安邦之法,我穷尽毕生所学,呕心沥血写了整整一个月,好容易找到机会,放在御书房的书桌上。”叶阳辞直勾勾地看着秦深,眼圈殷红,声音哽塞,“他看到了。但只是拿起来扫了几眼,就随手丢进炭火盆中,嗤道,‘藏富于民?置皇室与朝廷于何地!国进民亦进?各个百姓都开智问政,人心难制,叫朕如何牧民?哪儿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唔,忘了看署名,否则该治个妄议朝政之罪。’那一日午后大雨,我在廊外淋着雨站了许久,终于对延徽帝死心。”

  “截云!”秦深放下酒瓶,心痛地唤了声。

  叶阳辞继续道:“此后两年,我在翰林院勘核那些错漏百出的史料抄本的同时,也曾将目光转向过四位皇子,可惜孱弱的孱弱、愚钝的愚钝,唯一还算聪颖的,性情……一言难尽。

  “于是我想,延徽帝这一脉不行,那就看看宗室旁支。若宗室也尽是些目光短浅的废物,那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的目光尖锐如火箭,烧得秦深心口裂痛。秦深握住了他的手,再次唤道:“截云——”

  叶阳辞继续说。这股心火在他心底憋得太久,如今终于有了燎原的机会:“因为秦大帅的功绩口碑,我优先考虑鲁王一脉,虽然长子早逝,次子与幺子的名声都不大好,但眼见为实。所以我设局外放了自己,来到鲁王的封地山东,却阴差阳错没有去临清,而是先踏上高唐州夏津县的土地,在这里遇到了你。

  “涧川,我对你说过的——是我选择了你。在接受你的示爱之前,我就已经选择了做你的掌灯之人。

  “我可以提灯照路,与你同行,但不想强行拖着、拽着你,朝我想要的方向走。所以你必须发自内心的,与我选择相同的终点,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

  叶阳辞眼中含泪,微笑看他:“涧川,当你终于说出‘取而代之’这句话时,你不知我是何等的心情。

  “我们常说时势造英雄,但时势其实就是人心的汇聚。君权并非神授,而是天下臣民在寻找他们的首领。

  “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腐儒笔下的乱臣贼子,也许正是我的托道明君。

  “涧川,你明白吗?”

  秦深双目潮湿,几乎语无伦次:“我明白!我只是没想到……能与阿辞相爱,已经是我毕生之幸。我知道叶阳截云身怀国士之才,却从未想过要强迫或诱使你将才华为我所用……我是有野心,但若是因此践踏了你我之情,我会亲手埋葬它……”

  “你的野心,正是我期待之物。”叶阳辞凝视他,正色道,“秦深,你听好了——凤鸣九皋,非梧桐不栖。麟驰四野,非灵泉不饮。你是梧桐,是灵泉,是我衷心所爱,也是我选定的唯一君主。”

  秦深失语。他踉跄上前,紧紧抱住叶阳辞,袍袖带翻了酒瓶。

  他将下颌压在叶阳辞头顶,宣誓般说道:“截云,阿辞,你也是我心之主。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位,秦涧川永远臣服于你。”

  “好,我听见了,我记住了。”叶阳辞也用力回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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