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层河滩貌似平坦广阔,敌军会将那里当做集合列队、整军再发的最佳阵地。
到那时,今日之战才算胜利了一半。
第117章 风雪焚河破铁鳞(下
北壁前锋轻骑仗着脚程快,率先抵达了中层台地的南端,此处平原不算太大,三万人马排开阵型,还是略显局促。
安车骨速骆调转马头,指挥麾下结成紧密阵型,以免被重骑冲散,同时张网以待,与后方追来的铁鳞山军团成呼应之势,以完成对霜钺营的前后夹击。
赵夜庭对此早有预设。面对敌军前锋如暴雨般倾斜来的箭矢,他一手控马,一手挥舞长杆令旗,在半空中划出只有本营士兵才能看懂的旗语。
而后这支墨蓝底色、白银满月为图案的令旗,向前方倏然一刺——
霜钺营重骑在奔驰中迅速响应,组成前尖后钝的“锋矢阵”,顶着箭雨,手持长枪、长矛,向着敌军前锋奋不顾身地猛冲。
大部分箭矢被全身甲挡下,但也有些箭矢射入甲片的缝隙中,若中要害,便是人仰马翻。
但无论身边同袍如何栽落马背,被己方战马踩踏而亡,霜钺营重骑依然不为所动地往前冲刺。
令旗在手中挥动,赵夜庭永远身先士卒。骑兵们的热血早已被战场点燃,在体内烈烈地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服从军令,夺取胜利!
霜钺营爆发出可怕的群体意志,集结起来的北壁前锋轻骑再次被重骑冲散。
两军交锋如洪流对冲,安车骨速骆以陨铁打造的巨大铁骨朵,砸落身旁许多岳国重骑,但仍无法挽回全军士气被对方死死压制的颓势。
他愤怒的咆哮声如同兽吼:“铁鳞山!快,铁鳞山!”
铁鳞山军团在后方急追,眼看就要抵达当场。但赵夜庭不给他们前后合围的机会,令旗指向南方,再急速转向东。
霜钺营重骑毫不恋战,追随着赵夜庭冲破敌阵,抵达中层台地最南端。他们从黑石崖的唯一隘口,沿陡坡向下俯冲,进入了下层台地。
下方满是乱石的河滩早已被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一直向东延伸向大辽河。足足三四里宽的河流淤积带,在冬日成为了宽阔的冰原。
这是个非常适合两军摆开阵型,全面交锋的场地。
见霜钺营率先冲下河滩,安车骨速骆大笑:“好,老子正嫌这里束手束脚,去下面放开了打!”
他示意轻骑分开两侧,让奔驰中的铁鳞山军团通过,同样沿着陡坡下河滩,向霜钺营冲去。
此刻北壁的主力军发生了调转。以铁鳞山重骑为主,正面攻坚,在前方冲刺碾压;轻骑为辅,两翼包抄,在重骑周围游弋收割——正是北壁赖以成名的打法。
赵夜庭马背回首,见敌军战术已完全成型,便冷笑一声,指挥麾下向着河滩东侧疾驰。
安车骨速骆怀疑霜钺营明知必败而怯战,想渡江逃逸,便下令进入河滩的全军继续追击。
数万骑兵的马蹄践踏大地,震得地面积雪簌簌,依稀露出雪层下方的银色铠甲来——
那是两万名谷山营重甲步兵。
在郭四象的率领下,他们于半日前就匍匐埋伏于河滩上,任由大雪纷飞覆盖全身,让老天爷为他们披上了完美的伪装。
未得军令,他们在雪下纹丝不动,以顽强的意志克服严寒,等候着扭转乾坤的那一刻。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郭四象见赵夜庭率领霜钺营策马奔来,令旗左右挥动如扇。他霍然站起,一身积雪蓬然抖散,高声喝道:“谷山营——迎战!”
雪下冒出无数重甲步兵,密密麻麻覆盖了大片冰原,仿佛地面一瞬间密林生长、万树参天。
两万人同时抖落的积雪如云雾弥漫,良久方消。
谷山营两个方阵之间,开出一条通道,让霜钺营重骑通过,随即快速合拢。
钩矛、陌刀林立,铁制盾牌竖起如墙。这些重甲步兵刀连着刀、盾挨着盾,结成最为密实的四面方阵,步伐整齐地向着奔涌而来的铁鳞山军团前进、前进!
能从兵种上克制重骑的,唯有重甲步兵。
这是一道由血肉之躯组成的钢铁长城。
铁鳞山的漆黑洪流撞击在谷山营的前沿,双方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前沿步兵单膝下跪,死死抵住盾牌墙,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后跌倒,甚至被撞飞。但后面更有源源不断的盾牌顶上,宛如庞大坚硬的崖岸礁石,无论洪流如何冲击,都无法撼动整个山体。
倒下的步兵被铁骑踏成肉泥,后方步兵则不断踩着同袍尸体前进,陌刀与钩矛闪烁寒光,狠狠削向铁鳞山战马暴露在外的马腿。
马腿是重骑唯一的要害。
北壁战马嘶鸣着轰然倒地,带着骑兵一并栽倒。陨铁铠甲沉重,拖着骑兵难以及时起身。
紧接着便有无数刀锋、矛尖,朝着这些骑兵兜鍪的双眼缝隙精准刺入,鲜血与哀嚎一同迸射。
而北壁骑兵们手中的狼牙棒与例不虚发的箭矢,大多数被步兵的铁甲与盾牌挡下。
郭四象一手持盾撞开流矢,一手高举起长柄陌刀,嘶吼着:“谷山营——”
谷山营全体发出了应和的咆哮,声撼大地:“——前进!前进!”
自从雪地凭空生出重甲步兵后,安车骨速骆便知形势不妙,但此时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仗打到底。否则军心一旦崩溃,只会被对方割草切菜般一边倒地屠杀。
但随着铁鳞山军团的战马一匹接一匹倒地,无论他再怎么鼓舞士气,北壁骑兵还是陷入了败仗临头的胆寒与绝望中。
如今唯一的胜算之处,还是得在刀牙城中。
安车骨速骆仰头回望黑石崖之上,东面城头令旗挥舞,说明渊岳军的主帅正在那里居高指挥。
唯有尽快回师破城,擒拿或击杀主帅秦深,才有可能逆转战局,反败为胜。
他朝传令兵大喊:“所有骑兵回马,从陡坡冲上台地,就近攻破刀牙南城门,击杀敌军主帅!”
传令兵吹响了号角,尖利高音令人牙酸。
北壁骑兵早就不想再面对斩马陌刀大阵,当即闻声而退,试图从黑石崖南端的陡坡再次回到中层台地。
轻骑速度极快,前锋战马踏上陡坡时,变故陡生——
刀牙城的南城门开启,一座四丈高的移动要塞从城内行驶出来,以它庞大的身躯堵死了黑石崖的隘口。
是墨家碉堡“撕”。
这钢铁巨兽经过改进,威力更胜以往。机关哨台旋转之间,各层正面及侧面数十个射口同时喷射出重型弩箭、燃烧火罐、带钩铁链。
重型弩箭轻易能洞穿轻骑。
燃烧罐自带黑油,砸泼在重骑上,烧得铁甲滚烫。火焰甚至在甲片缝隙中流淌,引发甲内灼烧。
带钩铁链呼啸着旋转飞出,马腿不慎被缠住,便是人马俱倒。
一“撕”当关,万夫莫开。北壁骑兵被死死压制在陡坡之下,几次冲锋,都无法顶着如此密集的攻击,突破隘口。
而在他们背后,谷山营排着森严的阵列,仿佛移动的钢铁森林,行进间脚步隆隆,精钢陌刀在风雪中闪烁寒光,“如墙而进,所到之处,人马俱碎”!
此时此刻,纵然安车骨速骆军令再严,也难以遏止骑兵们的崩溃之势。
不知谁用北壁语高呼一声:“向东去,只有东面有活路!踏过辽河冰面,就能安全脱离!”
骑兵们纷纷跟着叫喊:“向东!过河!”
溃散的北壁骑兵向着大辽河策马狂奔,霜钺营追击了部分,谷山营拦截了部分,但仍有不少马术精湛的北壁骑兵脱逃,横穿过河滩,踏上了冰封的大辽河。
他们本以为这般严寒天气,大辽河早已冻结,冰层厚可走马。
谁料狄花荡先前派出的死士,在冰面薄弱处做了手脚。他们以重斧将冰层凿开大洞,铺以树枝或薄板,上方再堆积雪,与周围浑然一色。
北壁骑兵的马蹄一旦踩中这冰面陷阱,当即连人带马坠入冰窟,即使侥幸爬出来,也会因全身浸湿失温,而丧失战力。若是铁鳞山重骑,更是连冒出水面的可能性都没有。
“河中央冰层有陷阱!快调头,沿着河岸向上游绕开!”眼见同袍如下饺子般落入大辽河的河心,剩余的骑兵不得已贴岸向北奔驰。
但秦深的目标是全歼,故而渊岳军连他们的最后一条生路都要彻底堵死——
河道上游埋伏着主帅亲兵焚霄卫、新建的督战军团寒泓卫,由姜阔压阵指挥。两千人携带大量火油罐、硫磺包,连箭镞都缚着触物即爆的火药筒,朝败逃的残兵倾斜致命火雨。
西北风助长火势,河面冰层上烈焰冲天……
风雪又渐大了,掩盖了断刃原上无处不在的厮杀与哀鸣声。
黄昏时分,风停雪住,血色余晖隐约透出云层。
大辽河西侧,广阔的河滩战场一片死寂。焦黑的尸体、破碎的甲胄、折断的旗帜与冻结的血冰融为一体。
熄火的“撕”矗立在断崖隘口前,被残阳染成金红,仿佛为这片埋葬北壁最精锐铁骑的巨大墓地,立下冰冷的丰碑。
秦深站在“撕”的顶端,环视下方钢铁与血肉的地狱。
他远远眺见安车骨速骆身后的一袭统领披风,正在残余骑兵的掩护下,冲过大辽河冰面,向着西北方向遁逃。
“望云骓!”他曲指打了个声响亮的呼哨,坐骑便循声奔来,停在“撕”的脚下。
秦深打开了“悬脾”的机关门,一只手倏地从背后伸来,握住他的肩膀。
“你想做什么?”叶阳辞问。
秦深转头看他:“不能让安车骨逃脱,当年我父王之事,我还要向他问个究竟。”
叶阳辞摇头:“你的断骨堪堪开始愈合,骨痂尚未长好,一两个月内绝不能再作战。你想要生擒安车骨速骆,好,我去追。”
“坐骑借我一用。”说着,他不等秦深阻拦,纵身跃下“撕”,落在望云骓的背上,当即扬鞭催马,如箭矢激射而出。
秦深只来得及大喝一声:“截云——”眼睁睁看着叶阳辞白袍佩剑,连铠甲都没穿,就这么孤身匹马追着敌军大将而去。
“朔风突骑、燎夜营,快跟上!”秦深朝下方嘶喊。
但即使全军脚程最快的朔风突骑与燎夜营追在了叶阳辞身后,他依然心悸难安,一拍悬脾机关,向下降到地面。
姜阔在外拦住了秦深:“主帅,你不能参战。”
秦深喝道:“滚开,别拦我!”
姜阔从身后圈着他的肩臂,死也不放:“王妃交代过我,务必要拦住,否则亲卫失职,提头来见。王爷,要不你砍了我的头再去。”
秦深气得要命,又不能真砍了姜阔的头,于是一把从他腰间扯下强弓,抽箭搭弦,朝着西北方向怒射而出。
这一箭饱含不甘、愤怒与担忧,逆风飞出三百多步,斜斜插在冰面上。
寻常弓弦受不得他的力道,拉满时骤然断裂。
断裂时的反力,将他拇指上的骨韘震成两半,其中一半落在了脚边的雪地上。
秦深低头看腕间菩提手串,另一半骨韘正随着革绳摆晃,正如他此刻动荡的心境。
肋骨传来撕扯的剧痛,他没去管它。
骨韘再次损坏,只剩最后一个了,他也没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