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襄阳来的农艺师与土木工匠分成了若干小队,很快散入山东各州府,跟随叶阳辞的僚臣团,为“农植优调”带去技术指导。
叶阳密在聊城短暂停留两日,不知从妻子口中听说了什么,第三日就连夜收拾包袱一走了之,只留给叶阳辞一句“我和你娘去京城看望载雪,你好自为之”。
倒是赵香音临行前,悄悄对叶阳辞解释:“你爹知道了秦深的身份,喝了一夜酒,又哭又笑又骂,悲欣交集。他实在没法面对与秦大帅成为儿婿亲家的事实,只能走避,等情绪平复了再说。”
叶阳辞往爹娘的包袱里又塞了不少盘缠,叮嘱道:“爹娘探望妹妹就探望,别催婚,她还没开窍呢。”
赵香音又想翻他白眼:“她不开窍、你不娶妻,真想让我们绝孙?要不还是你先带个头。”
叶阳辞:“……”
叶阳辞:“妹妹虽情窍未开,但我敢保证她不好女色,爹娘你们还有希望抱孙,继续努力吧。”
客船离开聊城码头,前往金陵,叶阳辞惆怅之余又松了口气。
四月小满,五月小暑,天气渐热。
山东农、矿、商、贸形势一片大好,巡抚衙门的库房也渐次充盈起来。
而辽北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长城防线在燕山山脉上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师万旋在被朝廷任命为总兵之前,就已经是兵部侍郎、都督佥事,不可谓不会打仗。可惜匆忙集合起来的十万军士操练不足,再加上北壁厉兵秣马二十多年,此次进犯预谋已久,士气极盛。
接连几次失利后,师军损失了半数人马,借助玉关天堑八达岭,才堪堪守住北平一线。
而北壁大军在短暂的汇合后,再次兵分两路。这次的白山、黑水部向西绕了个弯,突破大同以北的外长城,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箭矢,斜着切入了北直隶。
叶阳辞曾对秦深说过,北直隶是京师的第二道防线,顺天府、真定府、顺德府连成一条南北纵线,是兵家必争之地。
白山、黑水部袭击的就是真定府城,相当于从后方狠狠踢了师万旋的屁股。
师万旋不敢回援,因为北平长城外,安车骨、粟末二部攻势正猛烈。他被前后夹击,只好急报朝廷求援。
朝廷从可怜的国库里,再次挤出几十万两军费,调拨人马与粮草,驰援真定府。
援军尚未抵达时,真定在知府李云贞的率领下,以不足三万的兵力,苦守孤城。城内下至十六岁、上至六十岁男子,全民上阵。
他们死伤惨重,却死也不降,凭借一府之力,硬生生拖住了敌军南下的步伐,整整一个月。
敌军大将白山铃木与黑水劫围城劝降。真定知府李云贞在城墙上破口大骂:“操你们大爷的,看看临潢、大定的下场!老子一开门,你们必定屠城,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战死城头!我李家世代忠烈,只有殉国的贞臣,没有投降的知府!”
真定又撑了五日,最终力竭城破,陷落在了援军即将抵达的前夕。
战死的李云贞惨遭戮尸,真定被报复性屠城三日,但因大多数军民都已战死,一日之后就屠无可屠了。
真定再往南不远的顺德府,知府蔡庚听闻此事,吓得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北壁斥候又放出风声来,说主动献城的免死,一城主官甚至还能在北壁成就大业后保住官身。
蔡庚心动了——这个小鲁王一案的从犯,本该贬官问罪,却因阁相容九淋求情,因为延徽帝任人唯利,从东昌府被调至顺德府的、劣迹斑斑的知府蔡庚,在明知援军将至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开门献城。
顺德沦陷。
白山铃木与黑水劫这次倒是践了诺,留他一命,也没屠城。
但顺德府成了长线作战、粮草疲敝的北壁大军的休憩地与粮仓。他们以逸待劳,入夜偷袭,从而导致大岳九万援军在邢泽湖附近被击溃,折兵五万,定国将军杨漠身负重伤,不得不向东撤到冀州。
冀州再往东,就是山东的门户——德州十二连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北直隶战场接连失利,输多赢少,前后三将溃败、两将阵亡,兵力折损二十万。
朝廷这下是真慌了。
将领还可以再任命,但谁去才不会折戟?卫所兵力还可以再往北、往西调,但山东会不会因此守备空虚?
粮草日夜运转,战马、兵甲需要及时补充,打仗就是无穷无尽地烧钱。朝廷每时每刻把成山白银扔进水里,却一点儿响声也听不见。
越是这种需要齐心勠力的时刻,朝会上吵吵嚷嚷的声音越大。
曾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元勋们,老的老、死的死、归田的归田,儿孙辈也没有堪当大任的。
兵部、都督府不缺将领,但二十多年无战事,纸上谈兵者多,真正的元帅之才凤毛麟角。
没有元帅的统一指挥,导致朝廷派出的将军们各打各的,缺乏协同呼应。后勤也跟不上,粮草调配又混乱。
混乱的局面简直令人绝望。
延徽帝都想要御驾亲征了,但想过之后,还是算了。他早已不是当年与长姐幺弟一同率部征战的秦檩,他是九五之尊,身负国运,紫微帝星怎可轻易出垣?况且他并未立储,宫中四个皇子在他看来谁也不是这个料。
大岳需要他坐镇京师,才能安定天下人心,延徽帝想,可惜建国初,他为防皇权受威胁,将那些兵权在握的老将罢免不少,也不许他们的子孙再承袭军衔。早知就留几个了……还有姐姐,可惜姐姐也老了,比他还要老。
要是秦榴还在——延徽帝的闪念与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前所未有地不谋而合。
倘若秦大帅还在,还能由得北壁骑兵如此长驱直入?
倘若秦大帅还在,这些靺羯蛮人在固伦山脚一冒头,就会被渊岳军的长弓利箭、铁蹄刀枪扇回去。
倘若秦大帅还在……
秦深的请战书,便是在此刻送抵京城。
于是朝堂上又是一番吵吵嚷嚷:有说父英雄、儿未必好汉的。有说无将可用,试试又何妨的。有说勇气可嘉,不知兵法如何的。有说军费告急,他能不能自筹的。
延徽帝掂量犹豫,心思未定。
两日后,秦深上了第二封请战书。
此后每隔两日一封慷慨陈词,请求子承父业,只要能报国报君,情愿马革裹尸。
收到第四封时,朝臣们被这股誓不罢休的韧劲打动,连延徽帝也动容道:“朕知道伏王性淳质朴,也考校过他的武艺与兵法,是有好好学过鲁王遗书的。他若坚决要领兵作战,朕也愿意成全,但是……人马只给得了两万,再多就要动用禁军,朕不能让金陵防御空虚,以免被北蛮直捣黄龙。粮草暂时也只能供应三成,其余七成他得自个儿想办法。”
朝臣们觉得这番话简直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延徽帝的顾虑并非毫无道理。
此时一位年轻的官员挺身而出,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裴去拙。
去年其实已有会试,按理三年一次。可户部出了事,职位空缺不少,延徽帝便于今年二月加开了一次恩科,想擢拔寒门新秀,将来好与世家出身的官员拔河。
裴去拙就是这次会试中最为亮眼的一个,卷子与对策都毫无争议地拔得头筹,顺利进入翰林院,被任命为从六品修撰。
他性情谦和,有君子之风,爱讲道理,又能把道理讲得叫人心悦诚服,故而很得同僚好评。
延徽帝还让他给翰林大学士、礼部尚书危转安打下手,担任三名年幼皇子的课业侍讲。
裴去拙平日不爱出风头,此刻却大胆建言:“陛下,微臣有个想法。伏王殿下身在山东,那山东不是正被叶阳巡抚经营得如火如荼?想来就算出兵,钱粮也能自给自足,无需国库给拨。如此,朝廷只需要放个征兵、征粮令符给伏王,予他兵权即可,至于能征收到多少兵马与粮草,就看殿下的本事了。”
“这,能行吗?”
“就算放权给伏王殿下,他一无饷银可发、二无军功与号召力,如何征兵?”
“征山东的钱粮更是离谱,那是钱粮吗?那是叶阳巡抚明年二月的脑袋!他二人本就有嫌隙,再征个粮,叶阳巡抚还不得与伏王殿下拼命!”
朝臣们议论纷纷。延徽帝踌躇未定——叶阳辞月月上呈奏报,山东看着形势大好,今年多赚的一百万两他势在必得。可秦深若要领兵出战,没有钱粮也是寸步难行。从国库里掏军饷,与从山东本地征军饷,又何实质区别?都是朕的钱!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省了从金陵运过去的时间和人力。
而且无人不惜命,叶阳辞被迫掏出这笔军饷后,哪怕为了自己的脑袋也得豁出去,用加倍的税赋产出,去填补空缺。
延徽帝逐渐有些心动,沉吟道:“他二人素来不和……”
裴去拙胸有成竹:“正是因为伏王殿下与叶阳巡抚素来不和,于陛下与朝廷才是好事。不必担心他二人暗中勾结,借着战事割据一方。”
事关重大,朝臣们又是一阵议论,最后御史薛图南率先出列,说道:“伏王殿下与叶阳巡抚皆忠君爱国,只是彼此不投缘,关系冷漠。陛下若是担心他们不和,影响了战事,不妨给叶阳巡抚下一道旨,命他承担伏王军队的七成粮饷。而他所立下的年税赋翻番的军令状,期限可以延迟半年,待明年八月秋收后再清点核验。陛下觉得如何?”
不少官员表示赞同:“裴修撰与薛御史所言有理有据,臣附议。”
“臣也附议。”
延徽帝想了想:“既如此,那就再给叶阳辞压压担子,另外三成粮饷他也一并包了吧。举山东一省之力,难道还供不起几万兵马?”
朝臣们:……历代君王,还有比这更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吗?去年年底叶阳辞运进京的二百万两白银呢?你倒是拿出来用在刀刃上啊!
朝臣们:“陛下所言极是!”
延徽帝下旨:“着麟阁拟旨,准伏王秦深奏请,授辽北直隶总兵,加封昭武将军,赐将印与兵符,准其于山东、北直隶征兵两万。另调拨两万京军,原主将不变,同受伏王节制。此四万总人马,粮饷由山东巡抚叶阳辞负责。”
朝臣们:“陛下圣明!”
下了朝,裴去拙一反常态不与同僚偕行,匆匆上了马车,直奔京城宅邸。
他的妻子燕脂正在寝室里踱来踱去,按捺内心焦急,等待着他。
裴去拙推门而入,喜道:“成了,这事儿成了!”
燕脂两眼发亮,上前抱住了他:“裴郎!我就知道裴郎有担当,是个能成大事的。”
裴去拙两颊泛红,细心地扶着有孕在身的妻子,同坐在罗汉榻上:“自从你接到叶阳大人的密信,就与我反复筹划推演。今日终于找到最佳契机,以我微薄之力撬动朝堂局势,让伏王殿下获得兵权。如此你我不负恩公所托,北直隶与辽北的沦陷之地也有望收复。”
燕脂点头,又有点发愁:“只是叶阳大人要支付这么多粮饷,会不会太辛苦了?他说皇上看似宽宏、实则悭吝,这些年更是爱财如命,只有让他与山东承担所有军饷,不动用国库及内帑,皇上同意放兵权给伏王殿下的可能性才最大。”
裴去拙也觉得离谱:“整整四万人马!伏王殿下自己征兵的部分也就算了,凭什么另外两万京军,也要他自负粮饷?这究竟是朝廷的军队,还是总兵的军队?捍卫的是大岳江山,还是私人领土?”
燕脂叹气:“罢了,叶阳大人既然敢兵行险着,想来早有准备,我们就在这后方苟安之地,祝祷他与伏王殿下在前线平安顺利吧!”
裴去拙安抚地揉了揉妻子的后背:“你说得对。但我不止要默默祝祷,更要在朝堂上发声,哪怕只是孤光一点萤,也要尽力照亮身边一草一叶。”
燕脂将头枕在他肩头,微笑道:“当初我因鲁王府选秀,抗命投水被叶阳大人所救。我鼓足勇气告诉他,别说落不落选,‘连去都不愿去’——那是我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挎着从未使过的长刀,去鲁王府劫你,也是我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裴去拙与妻子相互依偎,同看窗外秋叶飘零。
一片红枫叶落在窗台,颤动几下,又被风卷起,滑向远方。
第104章 黑龙旗下渊岳军
一片枫叶随秋风翻飞,风歇而落,恋恋不舍地打在蟠缡纹牛皮战靴的靴头上。
叶阳辞俯身拾起它,腕间的血珀珠串与红枫同色,衬得手背与手指洁白,如雪地上两簇火光相映。
他将红叶压在秦深掌心,轻笑道:“喏,临别赠礼。愿君此去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秦深捏着纤细的叶柄,深切地注视他:“就这?没别的了?”
“当然不止。”叶阳辞向后招手,罗摩端着一个木盘上前,掀开盖布。
盘中整齐折叠着一面旌旗,打开足有丈二长、八幅宽。
旌旗底色火红,庞大黑龙盘踞其上,金鳞隐隐,肃穆中透着杀伐之气。
秦深面露意外与惊喜:“这是……渊岳军的帅旗?!是我父王曾经用过的!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叶阳辞说:“从秦大帅的秘密拥趸手中偷来的。这怕是如今大岳境内的最后一面黑龙旗了。”
秦深眼角湿润,伸手缓缓抚摩旗面:“‘黑龙旗下,渊岳军会’。从此以后,这不再是最后一面黑龙旗,而是新渊岳军的第一面旗。”他郑重地说,“截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