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终于发现了哎。”余魂对狄花荡笑道,“萧珩这只坏猫,故意将不肯叛主的奉宸卫驱赶到我们的刀弓之下。这皇帝下令我们放箭时,根本想不到是在亲手摧毁最后一批忠于他的亲卫,还当是宫禁平乱呢,哈哈哈。”
“——别笑了!别笑了!”延徽帝一手紧压颅侧,一手持剑在空中挥舞,朝她们嘶吼,“尔等都是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不义,都应该诛九族,凌迟处死!”
狄花荡冷哼一声:“是,我们都是乱臣贼子,但又是谁把天下臣民逼反了?是你自己!你苛税盘剥,逼反了百姓;逐利拒谏,逼反了文官;卸磨杀驴,逼反了武将;狐疑猜忌,逼反了亲卫;甚至残害手足、牺牲亲儿,逼反了自己的至亲。
“正因为有你这样无情无义、刻薄寡恩的昏君,才造就了朝野上下数之不尽的乱臣贼子。你还想处死谁呢?最该被处死的,难道不是你秦檩这个罪魁祸首吗?”
“放肆!”延徽帝震怒之下,挥剑向狄花荡冲来,“朕先杀了你这个草莽贱妇,再杀尽天下乱臣贼子!”
狄花荡双刀挽出两圈刀花,挺身迎战,却听见身后殿门外传来一声:“住手。”
延徽帝闻声,心底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把方才对其生出的疑忿也冲淡了。他如溺水者抱住浮木,唤道:“叶阳尚书,速来救驾!”
叶阳辞迈入殿门,朝狄花荡与余魂颔首示意。
狄花荡毫不犹豫地收回双刀,带着看好戏般的眼神,从合围中让开通道,走到余魂身边。
叶阳辞走向延徽帝,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完好,但破损的龙袍尚未更换,金冠也有点歪斜,漏下几缕乱发垂在脸侧,那头发看着乌黑,接近发根处却已呈灰白。
他那用年轻血浆维系的鼎盛之态,也仿佛一场画皮的幻境,从遮掩不住的霜鬓中,从凹陷松弛的泪沟与皱纹中,从浮肿无力的眼睑中,一夕之间垮塌有如浮沙之塔。
曾经高居庙堂之上的帝王气象已然崩解。此刻的秦檩,看着就只是个走投无路、方寸大乱的老叟,披着一身暮气沉沉的龙袍。
叶阳辞想起自己曾经青涩的十八岁,一连数夜挑灯书写,怀着激动期待的心情,将倾注心血的万言策悄悄放在御案上,换来的却不仅是弃如敝履,更有杀身之祸,简直将献策者当做了乱臣贼子般的怒斥与问罪。
他在殿外大雨中湿透身心。从那日起,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延徽帝的乱臣贼子,终此一生改不了,也不愿改。
叶阳辞忽地展颜一笑,对延徽帝说道:“臣碌碌四年,终不至于徒劳无功,让陛下久等了——”
他向旁挪开两步,现出后方一身戎装、满面煞气的秦深,如索命的鬼神般昂然迫视。
延徽帝霎时脸色骇然作变:“叶阳辞你这是——你竟然!”
秦深逼近几步,将叶阳辞笼在身后,隔绝了延徽帝毒恨的目光。他说:“我代我父王、渊岳军与天下百姓,来请先帝退位。”
叶阳辞在秦深身后补充,不见人影,但闻人声:“这个‘请’字只是客套话。同样,‘退位’后的是‘先帝’,而非太上皇。”
延徽帝的双手在惊怒中抖动,几乎握不住剑柄。他强压着颤音,嘶声道:“秦深逆贼,谋朝篡位,纵然朕今日杀不了你,满朝文武将以纲常杀你,言官史官将以刀笔杀你,千秋青史将以骂名杀你!”
秦深不为所动,冷笑道:“满朝文武都在天和殿,方才还在拜求我登基,这会儿就等着先帝下遗诏。”
延徽帝胸口如搅,用力揪住衣襟,猛地喷出一口血。
“全是……乱臣贼子……天下人负我……”他边咳边道,“长姐,长姐何在,她不会眼睁睁看着……”
叶阳辞道:“长公主在承天门的城楼,接下了临阵换将的圣旨,并请我转达一句话——‘从今之后,姐弟情断,死生不复相见’。”
延徽帝又咳出了粘稠的血,这回没喷出去,淅淅沥沥滴落在前襟。他在满嘴血腥味中咬牙切齿:“换将是朕的权力,忠君是她的本分!如此便要怀怨、要断亲,她不配为臣,不配为姐!”
秦深寒声道:“是你不配为君,不配为兄为弟!杀弟朘姐,夺功上位,窃国三十载,将天下钱粮换作了你返老续命的血浆。如此昏君,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是天借我手。没有我秦深,一样有其他天命者推翻你的帝位,救大岳于水火。”
“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延徽帝挥舞着天子剑,朝他咆哮,“朕也曾年轻过!比你勇猛,比你善战,朕率军驰骋大江南北时,你还没出娘胎!
“总有一日,你也会日过中天,也会力不从心,你看着镜中的自己,被陡然发觉的衰老击中,生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论如何至高无上,也握不住年华的恐慌。
“财富、权力,没有任何东西能唤回你的青春。随着衰老的脚步越来越快,你拉不开用过的硬弓,驾不住年轻的烈马,你每日都在计算余生,愿意付出超乎寻常的代价,换取白发复黑、雄风重振。
“终于你看到了希望,那不仅是希望,是切切实实的返老还童,但要从你的亲生儿子身上汲取活力。一开始你会心痛,但你有那么多儿子,边采边补,他们也还能延续不少年。渐渐你就对此麻木了,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当千疮百孔的蚕食换来了渴望已久的年轻,你将拥有百岁不老的神迹与源源不断的子嗣,还在乎什么父子亲情?
“虎毒不食子?呵呵,那只是因为老虎还没饿到快死的地步而已!任何一个人,在朕这个位置,拥有朕这般随心所欲的权力,最终都会与朕做出同样的选择!”延徽帝将一双黑魆魆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盯住了仇恨之人,“也包括你,秦深!就算你篡位成功了,又如何?”
“你以为我会如何。”秦深漠然反问。
延徽帝不顾嘴角、下颌淌血,受命于天般张开了双臂:“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无限放大你内心的欲望。山呼万岁的颂赞日复一日地响着,会使你飘飘然,再也听不进不合心意的声音。你将杀戮昔年的功臣,贬谪触怒你的官员,随意处置妃嫔与子女,再也看不见曾经箪食壶浆迎接你军队的百姓。
“你是孤家寡人,是真龙天子,是一念天下生、一念天下死的神——或者鬼。唯独不再是你自己。”
秦深面不改色地直视他。
“你不信?没关系,所有野心勃勃坐上帝位的,终将被那把龙椅吞噬。我在摆放列祖列宗神牌的太庙里等着,等着看你的结局,哈哈哈哈……”延徽帝陡然将天子剑一丢,畅快而又绝望地癫狂大笑,“我日薄西山!我众叛亲离!但那又如何,天下骂我昏君的蝇蝇众生,可曾享受过片刻至高权力的滋味?我享受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秦深忍无可忍地握紧了“飞光”剑柄。
他推镡出刃时,叶阳辞从身后扶住了他的腰背,轻声道:“秦檩心底那口生气已逝,他将自取灭亡。”
不要污了你的手。
秦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松开手指,让锋刃落回剑鞘。
果然,延徽帝跌跌撞撞冲到灯架旁,将小山重叠似的黄铜灯架推倒,又拾起满地燃烧的蜡烛,掷向殿内的幔帐、桌布。他神情狂乱,拖长了声调喊道:“君王宾天,火神开道,天花乱坠,仙乐齐鸣,迎朕回归九霄紫府,永享青春千秋万年——万万年!”
华帐猎猎地烧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延徽帝边给自己念诵祷词,边狂笑着继续泼灯油纵火。繁复华丽的龙袍,万人之上的金冠,一并被火焰腾起的热浪扭曲,逐渐遮蔽。
清凉殿的大梁已经烧着,秦深示意女骑们及时退到殿外。
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女,随着火势奔逃出殿,却不见他们将惠嫔与十皇子一并救出,像是见到延徽帝疯魔后,满殿人心溃乱,自顾不暇。
叶阳辞皱眉:“十皇子中毒昏迷,惠嫔一人搬不动他,我进去一趟,把母子俩救出来。”
他方才迈步,秦深便从身后扣住了他的肩头,说:“又有人出来了……是你妹妹!”
果然,滚滚浓烟中现出了叶阳归的身影,她一手搀着惠嫔,一手挟着体虚腿软的十皇子秦湛明,快步离开熊熊燃烧的殿宇。
叶阳辞上前接应她,接过了脸色苍白的秦湛明,问:“十皇子醒了,身体如何?”
叶阳归安抚地拍了拍惠嫔,示意她不必再紧抓着自己不放了,答道:“服了解药,已无大碍,剩下的就是温补元气,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
惠嫔松了手,向兄妹俩深施一礼:“多谢两位叶阳大人救护,从此我们母子二人,算是彻底脱离苦海了!”
叶阳归扶住她的胳膊,说:“是惠嫔娘娘聪慧又勇毅,愿意相信我,甚至亲手让十皇子服下我开的昏迷药。”
“昔时已矣,此后不必再称我‘娘娘’,也不必再提下药之事。”惠嫔那并不出众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毒是谈家下的也好,是谈家的党羽下的也好,是萧珩下来嫁祸叶阳大人的也好,总之与贵兄妹无关。”
秦深有些意外:“原来十皇子所中之毒,真是你们下的?不是截云被嫁祸后借力打力,故意冒认此罪,反而因此取信于秦檩?”
“用计之道,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真真。”叶阳辞吐了口气,“若非载雪决意如此,我哪里舍得让她蹲两日大牢。”
第161章 朕为将军解战袍
文武百官在天和殿聚而不散,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殿外值岗金吾卫的一声:“——清凉殿走水了!”
众臣闻讯涌出大殿,站在月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果然见清凉殿的主殿已被冲天烈焰吞没,火势愈烧愈烈,彤云映红了碧空。
是意外走水,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若真有纵火者,总不能是刚刚接受了百官朝拜的新君,这皇宫的一楼一宇,今后可都是他的住处。众臣议论纷纷,诸般猜测,最后终结在一名前来传令的渊岳军骑兵身上。
那传令兵匆匆拾阶而上,对众臣大声说道:“先帝于清凉殿引火自焚,宾天往极。秦少帅与叶阳尚书已救出十皇子殿下,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可先行退朝。明日且听麟阁政令,再议他事。”
传令兵说完,直截了当地走了,像是并不在意众臣反应,也无需再回禀给秦深。
众臣听闻延徽帝宾天,很是一番唏嘘,但也觉得这个结局不出意料,有些人还暗中生出猜测:会不会是秦深下了手后,假称对方自焚,毕竟弑君之名传出去不好听,于史书上也是污点,哪怕弑的是昏君。
大司寇齐珉术却仿佛听见了这些心声,凛然道:“殿下护住了十皇子,便是光明磊落之举,有些人不要以己度人。众望所归之君,不需要欺于暗室的手段。”
方才做不堪揣测的官员,悄悄背过身去,掩藏起此刻的尴尬与惭色。
韩鹿鸣若无其事地道:“诸公那便散朝吧,明日等候麟阁政令。”
麟阁政令,自容九淋倒台之后,其实便是叶阳辞所下的代相令。问题是,新君即将登基,叶阳尚书还能保住“假相”之位吗?
众臣心底又是一通结论不一的揣测,在窃窃私语中散去了。
渊岳军全面接管了皇宫的守卫之职。
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等,在还没有彻底投诚与接受收编之前,都被挪到了外城的军营临时安置。
原属于禁军的,唯独狄、余二将率领的女骑,独得秦深信赖,依旧在皇城内外来去自如。
皇宫内,谈丽妃听闻延徽帝归西,搂着秦泽墨瑟瑟发抖了整夜,然而韶景宫外围只是戒备森严,守卫不肯放宫内人出去,却并未有一兵一卒来犯她与十一皇子。
皇宫外,谈家的国公府与各侯府,灯火彻夜不熄。谈国公召集了在朝堂能说得上话的所有子嗣,以及出自长公主的两个他的孙女儿,商议局势与后路。
——没敢请长公主这位儿媳。
非但请不来,她的子女们抱着目的求见,还吃了亲生母亲的闭门羹。
长公主让府内管事出来留言:皇家之事,她一律不管。不仅先帝丧事她不出面,新君是谁、十一皇子何去何从,也与她无关。如今她只是个抱恙在身的老妇人,今日不知明日事。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万事自决,也不必来问她。
兼安侯谈濯与他的两个妹妹谈菲、谈馥没见着母亲,悻悻然地离去。
然而公主府大门一关,身心俱疲的秦折阅仍是问起了宁却尘:“楚白呢?这犟种又跑去哪儿了,怎么整整一日夜不见人影?”
宁却尘自承安门回来后,也没找着萧珩。不过他刚从幸存的奉宸卫口中得知了内情,忧心忡忡地答:“听说是昨夜先帝尚在时,他带兵逼宫,强迫先帝传位于十一皇子,被叶阳辞当场拿住,下了廷尉狱。”
秦折阅对此倒是想得明白:“那是叶阳辞取信秦檩之计,拿楚白做了筏子,无非是想迎立秦深为新君。他从未考虑过十一皇子,一门心思只想抬秦深上位,我哪里会不知。只是我前阵子想与他商议此事,或是做做交易,他却始终推脱不谈,对我态度虽恭和,实则油盐不进。哼,这个叶阳辞!”
萧珩不回府,宁却尘就有种软肋被人拿捏的郁闷与隐隐不安,并非为自己,而是为秦折阅。他感同身受地道:“叶阳辞这是要将楚白扣在手里,再与殿下谈条件?”
秦折阅心力交瘁地说:“如今我还有什么条件,可以与他谈!奉宸卫多数折在女骑与秦檩自己手里,狄花荡、余魂两人,我耗费了多少心力去收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她们即使心生感动,最终仍是选择了效忠秦深。如今我手里,能直接动用的府军卫兵马,不过两三千之数,还大部分被驱逐到了外城,剩下的只够驻守这座公主府。”
宁却尘道:“殿下还有建国功勋与多年威望!朝臣们对殿下十分敬重。秦少帅身为子侄,与殿下有恩义与亲情,之前也并无任何嫌隙,这亦是殿下的本钱。”
秦折阅沧桑一笑:“之前无嫌隙,那是因为无根本利益之争。如今皇位摆在那里,有资格、有能力继位的不外乎秦深与秦泽墨二人——这就是最大的嫌隙。”
宁却尘略一犹豫,问:“殿下选择十一皇子,是为谈家,还是为……”
秦折阅对他并不做矫饰,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为了楚白!秦深未必能容得下他,而泽墨却可以唯他是从。”
“那是因为十一皇子尚且年幼,不得不倚靠身边人。就算楚白将来成了权臣,乃至摄政王,也不能确保成年后的秦泽墨不会生出争权之心——说句实话,一旦坐在那把龙椅上,即便是个废物、傀儡,也没有不想争权的!”
宁却尘难得在她面前把话说得犀利,秦折阅却没有恼怒,只是长长地、无奈地叹口气:“我都明白!只是身为父母,怎能不为子女计之深远?唉,明日楚白再不回来,我便主动去见秦深,探探他的底线何在。
“若他绝不肯放过楚白,那么我做了三十年的长公主——玉石俱焚的本事也是有一些的!”
最后一句话,她发出了金石之声,铿锵锋利,如壁上雕弓、案头横刀。
宁却尘躬身,以示认同与追随,而后安静无声地退下去了。
清凉殿的火势经过渊岳军与宫人们两个时辰的扑救,入夜时分已基本熄灭,残留一地焦黑的废墟,好在没有迁延其他宫室。
火场中寻到了延徽帝被烧得如同焦炭的尸体,龙袍、金冠皆已化为灰烬,勉强能认出是个人形,靠落在附近的天子剑才算辨清了身份,暂时收殓入棺中。
这口临时弄来的寻常棺柩,与秦大帅的棺椁摆放在一殿之内,由焚霄营统一看管。
也不知夜深人静时,若有英灵与鬼魂对质乃至对殴,是何等一边倒的激烈场面……反正凡人是见不着了。
凡人中极少数人所能知道的,是叶阳尚书今夜并未离开皇宫,而是被秦少帅硬拉着,宿歇在介于前朝与后宫之间,皇宫西侧的九五飞龙殿。
九五飞龙殿的右边是望江楼,毗邻一条玉带般的宫内河,前方是大善殿,再往前便是曾住过八皇子秦温酒的柔仪殿。
殿名取得虽飘逸霸气,却因风水问题不受延徽帝青睐,大多时候都在闲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