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毒箭擦着延徽帝的袍袖而过,在胳膊上划出一道伤口。
麻痹感瞬间传来,延徽帝心知不妙,这毒怕不是“见血封喉”。他极惜命,能为此牺牲至亲,也能对自己下狠手,当即挥刀割下破口处的一大块皮肉,瞬间血染龙袍。
“抓住这两个无君无父的逆子!”他手捂伤口,咆哮道,“朕要知道,他们背后有无指使者,还笼络了多少党羽!”
萧珩一听这话,心道不好,“附逆罪”最容易变为清除异己的罗网,攀扯一堆无辜受害者。
养在凤仪宫中的九皇子秦泓越倒还好,年纪尚幼,人际关系单纯。八皇子秦温酒就复杂了,多次进出柔仪殿的,除了他的属官与侍卫、侍讲、侍读,还有个屡次被传召的叶阳辞。
不能把叶阳牵扯进这场刺驾案中。
八、九皇子死不足惜。而延徽帝在他“尽力”救驾,仍“力有不逮”的情况下,被毒箭所伤,即使医治及时捡回条命,怕也元气大伤,日渐衰老的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只要十一皇子无恙即可。
萧珩瞬间下定决心,转身扑向秦温酒,厉喝道:“你还敢再对皇上放箭?!”
他一刀戳进秦温酒的胸膛,另一只手借着对方袍袖的遮掩,连扣袖中弩的机扩。
那机扩在秦温酒射出第一箭后,由于用力过猛而卡住。
这会儿被萧珩接连扳动,机扩又恢复了运作,三支短箭倏然射出,擦着萧珩的曳撒,落入旁边的小溪中。
延徽帝骇然变色——秦温酒负隅顽抗,若无萧珩及时阻止,这几支毒箭此刻已然刺穿他的身躯,到时再怎么剜肉放血,也必死无疑!
与之相比,被一刀穿胸的秦温酒都显得死有余辜了。
秦温酒死死盯着萧珩,一张嘴,鲜血喷涌而出。
萧珩被溅了一脸血,面不改色地继续进刀,直至刀镡被肋骨卡住。
秦温酒翕动嘴唇,发出了只有近在咫尺能听见的微声:“成王败……死,愿赌服输……我早已一无所有。其实在几年前,我将本名‘温叙’……自行改为几分谐谑的‘温酒’,父皇也不在意,从那个时候起,我就隐隐猜到了,我从来就不是他中意的储君……”
他嘴里涌出的鲜血变成血沫,夹带着细密气泡,萧珩知道这是死亡的倒数。
耳边残留的遗言,混在血腥味里飘来:“我要把母后与九弟一同带走,在下面好歹还能与我说说话……还有你,我也要带走,以免截云……所托非人……”
萧珩凛然一惊,却听秦温酒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叫道:“萧楚白,你为何临阵倒戈!明明是你主动来找我,告知前几位皇兄的死因,逼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秦温酒垂头,再无动静。
萧珩脸色铁青,简直不敢回头看延徽帝此刻的脸色。
今日不仅延徽帝面临着生死一瞬,他自己也是。若不想法子自救,大祸就要临头。
萧珩拔出刀,并不急于回头澄清,而是继续与殊死一搏的刺客们打斗,对落于下风的奉宸卫施以援手。他边拼杀,边喊道:“宁指挥使还没到吗?”
旁边校尉回答:“传令兵已策马出发,这会儿应是对接上了。宁指挥使要分队人马,一部分继续守备外围,一部分来此护驾,还得穿过满地乱跑、惊慌失措的贵人们,想是需要一点时间。”
萧珩道:“在援兵到来之前,务必守住御驾,就算拿命来挡,也不能让皇上掉一根头发。”
周围奉宸卫在打斗中纷纷应道:“是!”
胳膊上端被随侍宫人紧扎止血,延徽帝抓着条干净棉帕,堵住伤口,见染血鲜红,想来毒未入脉,就被他当机立断地连肉剜除。
九皇子秦泓越已被奉宸卫制住,五花大绑,犹自对秦温酒的尸体痛哭流涕,呼唤着“皇兄!皇兄”,又被堵上了嘴。
延徽帝一双眼睛如坟头老枭,盯着萧珩的神态举动。秦温酒的遗言像根毒刺扎在他心里,生出怀疑的根,他不禁开始思忖那番话究竟是诬赖报复,还是将死真言。
不过,按常理推断,萧珩若真有谋逆之心,挑唆小八刺驾,那么方才就不会拼死护驾。今日若无萧珩及时出手,他怕是要殒命于毒箭下。如此看来,诬赖报复的可能性十之八九。
还剩一两成,是他根深蒂固的性情与经年累月的帝王生涯所导致的,对所有人的不信任。
眼见现场局面混乱胶着,远远地飞驰过来一队骑军,领头那人身穿盘花战袍,头戴翎盔,打扮看着颇为眼熟。
延徽帝眯眼眺望,认出是长姐昔年的战袍,又听得锦障区有宫人叫道:“是长公主!殿下带着‘女骑’来救驾了!”
女骑……延徽帝想起来,前几日秦折阅向他恳请增加卤簿,人数还真不少,足有三千之众。他拒绝了,但长姐难得放低姿态,说这些都是因战火受难、无家可归的女子,练得几分骑射,就做殿前仪仗,即能给她们糊口的活路,也能充公主府的门面。
当年延徽帝忌惮的是长公主麾下三千精锐凤宸卫,如今一听这些人全是女子,下意识就松口气。吴宫练女兵的孙武斩了宫妃的脑袋,最后也只练出了闻鼓点转向;后赵武皇帝石虎打造千骑美人仪仗队,全是英姿飒爽的花瓶。在他看来女骑不过是别样风情,搏君王一笑的消遣罢了。
既然长姐想要个花团锦簇的仪仗队,也许是想在百花丛中缅怀逝去的青春,又不花他的钱养,那就准了吧。
没想到这些女骑除了日常充门面,还能驰援救驾,也不尽然是花瓶。
转眼骑军近前,一半去安顿场中女眷,另一半在秦折阅的带领下冲到溪边,以弓箭支援陷入缠斗的奉宸卫。
秦折阅翻身下马,走到延徽帝面前,顾不上行礼,直接托着他的手臂,急切问道:“阿檩受伤了?严不严重?”
延徽帝已经很久没听长姐这么叫他了,望见秦折阅眼圈泛红,他心生触动,仿佛一息之间回到少年时,听长姐拖长了声音唤:阿檩啊——阿榴啊——回家吃饭啦!
秦檩的眼眶也有点湿润了,说:“皮肉伤,不碍事。就是年纪大了不比从前,没那么容易愈合。”
秦折阅转头唤随行大夫:“快,来给皇上看伤、包扎!”
她看着大夫清理创口,敷药包扎,黯然道:“以为辅佐你登基,我也算完成爹娘的嘱托,没想我弟一把年纪还要吃这样的苦。夜里爹娘要入梦骂我了。”
秦檩不想她都这个岁数了,还记得爹娘当年“长姐如母”的嘱托,早已冷硬如铁的帝王之心,也禁不住温软了片刻。
此时周围局势已定,混乱渐清,刺驾的死士要么被当场诛杀,要么自尽,少数被俘虏。个别混在宫人队伍里,想要趁乱逃离的,也被细心的女骑们揪了出来。
萧珩此时才顾得上自陈清白,向延徽帝谢罪:“臣为护驾,不得已杀了八皇子,是不赦的大罪,臣愿领罪。但八皇子临终之言,全是诬赖,臣纵死不认。”
延徽帝垂目注视萧珩,慢慢道:“秦温叙杀父弑君,与畜生无异,你为救朕而杀他,是杀了头畜生,何罪之有。他临死胡乱攀扯,朕心里明镜似的,自有定论。至于你,今日救驾有功,朕也会论功行赏。”
萧珩叩谢圣恩。
尘埃落定后,指挥使宁却尘带着人马姗姗来迟,向皇帝谢罪。
延徽帝心中不悦,但没有当场责罚,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同去看看皇后如何了。”
延徽帝转身后,宁却尘看了一眼秦折阅,后者朝他赞许地微微点头。
坍塌大半的观景台上,皇后任嫣已从巨石下被搬出来,上半身完好,下半身成了骨渣肉齑,血污满地,死状惨不忍睹。
再怎样也是少年夫妻,长伴了四十年,平日不声不响地毫无存在感,如今骤然失去,仿佛往岁年华也一并被带走了似的。延徽帝心中沉重悲凉,长公主更是悲恸地哭道“弟媳可怜”,扶住了延徽帝的后背。
延徽帝怒道:“都是那两个畜生造的孽!秦温叙死有余辜,废为庶人,曝尸于乱葬岗。秦泓越与那些生擒的刺客,交与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奉宸卫陪审,情况时时上报于朕。朕要看看,这场刺驾案究竟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萧珩想出言提醒皇帝一件事,但又觉得众目睽睽不是合适时机,便打算过后私下再提。
延徽帝转念,又道:“是小十一率先示警的?这事与他也有关系?”
萧珩朝身边一名奉宸卫使个眼色。那人立刻回答:“十一皇子是被九皇子以捉虾为由,诱骗到溪边,目睹了观景台上一幕,才失声尖叫呼救的。”
延徽帝颔首:“想来也是,泽墨才十岁,懂得什么谋逆?他本就体弱,受此惊吓,回宫后可要好好调理。”
韶景宫的宫人们连忙应喏,而谈丽妃搂着惊厥未醒的儿子,根本不敢靠近血腥味扑鼻的观景台,在溪边呜呜地哭。
延徽帝说:“皇后辛劳一生,竟被养子谋害,实是天妒良善。遗体残缺至此,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国母丧仪,理当顶格隆重,祔享太庙,着礼部即刻去操办。”
言罢,他转身拉着长公主离开现场,把后续事宜都交给宫人打理。
萧珩与宁却尘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圣驾。
延徽帝问长公主:“皇姐驰援救驾,功不可没,想要什么奖赏,朕都可以给。”
长公主自然不会把“都可以给”当真,她慨叹道:“姐姐爱护弟弟,人之常情,哪儿要什么奖赏呢?”
延徽帝听了越发坚持:“长姐尽管开口,不必心怀顾虑。”
长公主想了想,说:“那臣就提请,将女骑编入禁军制度,与金吾卫、羽林卫共同宿守京城,保卫圣驾。如此,今后我才能多放点儿心。”
延徽帝略一思索,点头道:“准。”
进入御辇,萧珩见左右无人,再次行礼道:“皇上,八皇子临终之言,的确是报复臣的诬告,求皇上明察秋毫。”
延徽帝说:“朕说了心里有数,你不必如此担心,下去吧。”
萧珩告退时暗想,以延徽帝多疑的性子,应该能领悟到他的提醒。
果然,没过多久,延徽帝猛然醒悟:小八临死前所喊的,说明他已知道“前几位皇兄的死因”!但不知真正的泄密者是谁,也不知他是否将此事告诉了小九。若是三司会审,万一从秦泓越口中审出什么……
他当即掀开车帘,对随行太监下旨:“把秦泓越与被擒刺客交予奉宸卫专审!毕竟是天子家事,其余三司不宜介入。”
司礼监领旨。
延徽帝这才松口气,坐回座椅上,又想:文官们定然有异议,得再安排一个科举出身的副审官,好堵他们的嘴……叶阳辞?他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138章 哭国母还是老公
皇后任嫣崩逝,举国大丧。
礼部为任皇后上了十三字谥号,通常简称前两个字“懿善”。
延徽帝下令罢朝三日,京城百姓亦停业三日,禁音乐、屠宰、嫁娶。
梓宫停灵期间,百官哭临与行奉慰礼三日,服斩衰二十七日,待皇后梓宫入葬帝陵之后还要素服百日,以示缅怀。
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粗糙的生麻布制作,边缘不能缝,露着毛边,是“披麻戴孝”中的最高规格。
除了皇帝一身深色素服,御皇宫西角门。上至皇子、宫妃,下至文武百官,全都要服斩衰,接连三天去西角门外哭。就连九皇子秦泓越,听从皇兄狠心牺牲养母,人死后又念起她平日的优柔之处,在狱中扎稻草衣披身,大哭不止。
如此一来,根本审不了案,只能先暂缓三日。
先前八百里急递“班师令”的驿兵,从辽北临潢府的鸽署,飞鸽传书至京城,也正是在此时被兵部收获。
“飞鸽传书”看着便捷,其实限制颇多。首先饲养成本高昂,基本上只有官府的鸽署与达官贵人才负担得起。其次,鸽子认熟鸽舍后,只能定点来回,不可能五湖四海乱飞着找人。目的地若无定点鸽舍,就无法使用飞鸽传书,其他传信鸟亦是同理。
距离北壁边境最近的鸽舍,便是在辽北临潢府。
而“八百里”这种级别的军事传讯,应天府鸽署的署官收到后,会直接送至兵部尚书程重山手上。
程重山打开传讯,大惊。
数日前。
“接连三块金漆刻字铁木牌,一道措辞比一道严厉,都是催促渊岳军立即班师还朝。王爷,咱们还能当作没收到吗?”姜阔把牌子往临时充当桌面的木板上一搁,叹气道,“北伐未竟全功,就此山亏一篑,我不甘心哪!”
秦深披着氅衣上的飞雪,背风坐在松树下。
长期领兵征伐,铁血鏖战,他身上威势更甚,有时看人一眼,都像从黑沉沉的瞳仁里扑出枪林箭雨的光影来,令对方不寒而栗。
他说:“不能。驿兵已在焚霄营等候我的回复,除非杀人灭口。但即使他们回不去,朝廷也一样会认定我拥兵自重、抗旨不尊,有谋反之意。”
“那怎么办?是进是退,王爷拿个主意。就算立时揭竿而起,渊岳军上下几万人也会誓死拥护。”
秦深思忖片刻,又问:“你贯会套话,驿兵那边可有什么京城来的消息?”
姜阔笑道:“还是王爷了解我。那些驿兵日夜兼程奔波,累得够呛,我拿几壶烈酒与野味烤肉招待,很快就哄得半醉,嘴上没个把门,谈资笑料里混杂着不少有用消息。”
秦深微微点头,听他细说近期京中局势:延徽帝选秀;长公主身边多了一批女骑;户部官员经常挨骂;兵部又发不足饷银;去年上任的奉宸卫都虞候成了御前新贵,据说是长公主府上的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