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云有主见、有锋芒,还是找个知冷知热、会包容心疼人的比较好。比如说光满,性情老成持重,彼此知根知底,长得也俊。
可惜是亲戚。
叶阳归为弟弟的终身大事操心叹气,一脸愁容地敲开了萧府的门。
萧府如今上下皆知,叶阳大人等同于当家主母,且是陛下钦定的姻缘。只是他性子清冷,又受过情伤,如今萧大人是热脸贴冷屁股,甘愿放下身段哄着他破镜重圆。
故而门子见了叶阳归,便堆笑道:“是姨奶奶来了,快请进。”
叶阳归面沉如水:“什么姨奶奶,把我都喊老了。叫叶阳侍医。”
门子灵活改口:“侍医大人请进,学士大人交代过了,小的这便带您过去。”
叶阳辞正在书房详看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这是他花重金从行商手里买的北壁舆图,虽然不甚细致,但大致也能看出整个宝露高原的地形地貌,与八部里的各部领地。
“截云。”叶阳归走进时,反手关紧房门,“我调查太医院陈年医案,果然有收获。”
叶阳辞给她斟了杯热茶:“坐,慢慢说。”
叶阳归便在坐在书桌旁,捧着茶杯,边啜饮边说:“从三皇子到七皇子,都是成年不久就因病而薨。病因五花八门,风寒、肺痹、肠痈皆有,医案上记载的症状与病情发展倒是合乎常理,药方也对症。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因此去药房的废纸堆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几张当年出库单的原始存根,发现与方子上开的药材不符,多是黄芪、阿胶、熟地黄等,治疗的是气血亏虚。”
叶阳辞一阵见血地道:“也就是说,医案与方子做得齐整,药房的出库单可能也是配套的。但无人在意的原始存根暴露了马脚,说明当年几位皇子的真实病症,其实与八皇子一样,都是血涸。”
“如果是正常的血涸之症,为何要千方百计遮掩?”叶阳归惋惜地叹口气,“还有,当年给皇子看诊的几位太医,最后全被捉拿下狱,死得不明不白。”
叶阳辞说:“从医案上看,几位皇子是经过救治后,仍回天乏术。正常情况下,太医是不会因此获罪的,除非有证据证明他疏忽误诊,或有意加害。这是历朝历代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否则谁还愿意当太医?”
叶阳归点头:“这些太医的死因不简单,但背后真相早已湮灭。周荠是之后才当上院使的,若八皇子也不治而亡,我恐怕他也活不得。所以他战战兢兢地给八皇子看诊、开方,一直没出过差错。但八皇子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叶阳辞沉思片刻,蓦然道:“今有池,一渠注之,一渠泄之。注渠每三日进水十八分取五,泄渠每七日放水三分取二。问,池几日干涸?”
叶阳归一愣:“算术啊,我好久没做题了,这方面我真不如你……”她扯过一旁的空白纸页,翻来覆去计算半晌,终于得出了答案,“三百七十八日,一年出头。”
叶阳辞执笔,在她的答案上打了个圈:“正确。若池底自有泉眼,每日能涓滴出水,那么池子干涸的时间也许会拖长至两年、三年。但只要泄渠仍在,池子总有日会干涸,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叶阳归恍然明白了他为何要突然出题——这口池子,就是八皇子秦温酒。
“秦温酒的血涸之症,是源源不断抽血导致。而他双臂上的淤青与针眼,也是由此而来。”叶阳归搁下茶杯,双眼圆睁,是惊讶也是义愤,“他可是金枝玉叶的皇子!天底下若有谁,能迫使他如此损伤身体还不敢吭声……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叶阳辞直接点破:“是他的父亲,延徽帝!所以他在昨日发疯时,才说出‘等事成之后,就能得到许诺的奖励’‘我若是能活,将来你是我龙椅旁的侍臣’,说明这奖励十有八九是储君之位。”
叶阳归匪夷所思地问:“可延徽帝长年累月抽儿子的血,是要做什么?历代倒是有沉迷丹术的天子,以姹女之血与丹砂、雄黄等入药炼制红丸,但早已证实了那些不过是骗人的方术,吃了还容易中丹毒毙命。而且我观皇上面色,也没有丹毒之症啊。”
叶阳辞再次陷入深思:延徽帝坐拥后宫,只要他还能生育,子嗣要多少有多少,但毕竟虎毒不食子。他是个极其重利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收益,才能抵得过几个儿子的性命?
他皱眉问:“载雪,你给皇上把过脉吗?”
叶阳归摇头:“皇上这些年身体康健,连微恙都少,说不需要太医们来请平安脉。”
叶阳辞说:“也许他其实也有恙在身,但不愿传太医,不欲被人知晓。他若是用孝道来压制八皇子,‘以身相助,医治父疾’这个理由是最有力的。所以八皇子才会担心,他若拒绝或反抗,因此导致父亲不治而亡,就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叶阳归思来想去,还是提出了反驳:“可你不觉得,延徽帝精力旺盛,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吗?同样养尊处优,长公主今年六十有五,已是白发苍苍;皇上比她只小五岁,看着却像四十许人。”
叶阳辞对她的说法无异议,但还是觉得离奇:“延徽帝身上的确没有病气,也许不是寻常的病……等等,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有些朦胧……”
他冥思苦想。
就在这时,一只乌鸫自院外飞来,停在窗外大樟树的高枝上,浑身漆黑的羽毛看着像乌鸦,黄色细长的鸟喙张开,鸣唱宛转。
叶阳辞闻声一瞥,在这霎时抓住了灵光:“戴着鸟喙面具的远西医士!”
“远西精研院吗。”叶阳归若有思索,“据说这十年来他们一直在研究医术,但从不悬壶济世,也从未见研究成果。我还以为那只是皇上用来‘洗赃’的手段,借口给精研院拨银,每年将百万税课从国库洗进内帑。”
“皇子们病逝的时间,也是从将近十年前开始。”叶阳辞思路霍然开朗,以精研院为中心,将所有蹊跷连接起来,“延徽帝不时去视察精研院,真的只是视察吗,还是去治疗?每年拨给精研院的税银,倘若并非洗赃手段,而的确是研究经费呢?其中也许还包含了购买大量消耗品的费用。”
作为医者,叶阳归对此觉得匪夷所思,同时也不寒而栗。
叶阳辞又道:“据说,近年京城有些顶尖儿的达官贵胄,因好奇心作祟,私下贿赂重金前往精研院参观,回来后无不守口如瓶,此后更不再去。其中也包括了阁相容九淋。你说,他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叶阳归缓缓吐了口气:“截云,你是不是生出了前往精研院探秘的心思?那里重重门户封闭,外围重兵把守,无异于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阳辞道,“而且要快,秦温酒时日无多了。”
萧珩将“瓮听”改良而成的传声筒放回墙上暗格,盖上壁板。
他知道叶阳辞武功高强,若是自己藏身书房,必被察觉,唯有使用这一头预埋在书房内,另一头通过隐秘缝隙穿墙而出的传声筒,才能窃听到书房内的动静。
而方才所听到的兄妹对话,实在令他震惊不已,此事背后隐藏的邪恶之处,细思时几乎头皮发麻。
萧珩从密室回到主屋,神情不属地取出了生牛皮制成的鐾刀布,慢慢涂抹刚玉粉末。
当鸣鸿刀的锋刃散发出寒光时,他的念头也被打磨得坚硬又快利——
秦温酒忍耐至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心存侥幸,以为自己熬过这一劫,真能得到太子之位。倘若让他知道,自己的兄长们是怎么死的,面对这么多前车之鉴,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吗?
一旦这层父慈子孝的虚伪面具被戳穿,萧珩自信有的是手段,能挑唆秦温酒为了自救而弑君杀父。
毕竟不反抗就是死。反抗了若是失败,大不了仍是一个死。若是成功,便可以现存长子的身份继位登基,还担心什么性命不保?
简直是一场生与死、一无所有与君临天下的豪赌。哪怕秦温酒再懦弱,也该知道如何选择。
这场父子间的困兽之斗,无论死的是延徽帝,还是八皇子,于他萧珩都有益无害。
倘若延徽帝胜了,必死无疑的八皇子之后还有九、十皇子。等快要轮到十一皇子时,他再雪中送炭,攻心效果更好。
倘若八皇子胜了,那更好,一个半疯的根基不稳的新君,比一个在位三十年的开国皇帝,要好对付得多。到时,十一皇子的登基之路会走得更快。
叶阳,多谢你啊,为我带来了个绝佳机会。
也望你能因此看清形势,与其扶持野心勃勃、手握重兵的亲王,还要时刻防备对方弄权负心。不如收服孱弱幼主,把他养成锦衣玉食的废物,让他言听计从、依赖成性。
叶阳,到我这边来,将来摄政之权,你我共享。
第133章 所谓情都是假的
天色擦黑,庭院中路灯燃起,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花木轮廓。
萧珩曳撒佩刀,刀鞘被灯光拉出长影,异兽似的紧随其主,踩得碎石路“咯吱”微响。
“楚白,怎么这会儿出门?下人们把晚膳都摆好了,用完再走吧。”
萧珩回头,见叶阳辞正站在台阶上,春衫外披了件薄氅衣,神色微妙地看他。叶阳辞说:“载雪也来了,不如我们一同用膳闲谈?”
换作其他时候,萧珩求之不得,但今夜不行。
他暗中紧了紧刀柄,温声道:“你们先吃,不必等我。今夜逢我轮值,宫中宿卫又因赌斗闹出了点动静,我得赶在惊动天听之前过去处理。”
叶阳辞暗中叹口气:“好,那你早去早回。”
萧珩走了,叶阳归让下人把晚膳端进厢房,关了门与他同食。
一桌饭菜都是按叶阳辞的喜好做的,口味清淡而不失鲜美。
春季的蕈菌数量稀少、价格不菲,萧府的厨子变着花样又是松茸炖鸡,又是乌枞炒牛肉,生怕他胃口不开似的。不消说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叶阳归虽对萧珩印象不佳,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截云上心。她夹了一筷子乌枞放在叶阳辞碗里:“听李檀说,你昨夜没回去。以后打算就这么在萧府住下了?”
叶阳辞说:“我昨夜做了个噩梦。你知道我很少做噩梦的,可见这里不是心安之地。”
叶阳归追问:“那你为何还要留下?真要和这个萧珩长相厮守呀。”
“按照御前那套说辞,我和他两年情分与夫妻无异,不住在一起,皇上思来想去又要起疑。”叶阳辞玩味地笑了笑,反问她,“你似乎不太中意萧珩做你的嫂子?要不我换个——鲁王秦大帅的儿子,现任渊岳军少帅,秦深,你觉得如何?”
叶阳归蹙眉:“……”
所以去年你说与秦深怀怨不和,叫我流言京城,还有两人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互啄,都是假的了?平白叫我担心一场。
“除了这俩,还有其他选项吗?”郁闷之下,她甚至忘了纠正,不是嫂子,是弟媳。
叶阳辞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远的不提,就说京城里,秦温酒总想与我私奔,你若觉得可行,我今夜就带他走。”
那更不行!叶阳归当即做出选择,矮子中间拔高个:“还是秦深吧,至少名声不坏,身上也没那么多麻烦事。”
叶阳辞轻笑出声:“那下次见到秦深时,你就当他是自家人了吧。”
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已经——
叶阳辞打断了她的浮想,转了话风道:“萧珩进宫了。”
“嗯,回头我去查查,今夜是不是他轮值,以及宿卫中是否真发生了赌斗之事。倘若没有,萧珩十有八九听见了我们在书房中的密谈,并且瞒着我们,别有所图。”叶阳归说。
叶阳辞点头:“其实我很想把萧珩争取过来。之前他还是镇抚和千户时,不止一次向秦深投诚过,但我看得出,他当时是迫于形势,暗怀鬼胎。虽然我知道这人嘴里没几句真话,可仍希望他与我们同路而行、患难与共之后,能生出些真情实意。
“遗憾的是,直到今夜,他依然选择了隐瞒与自行其道。我想知道,他的‘道’是什么?”
叶阳归凭感觉说:“权势吧。但又好像不全是。他有长公主这座靠山,又逐渐受延徽帝重用,可本心意图依然难以捉摸,跟飘在风里的飞蓬似的。”
叶阳辞想了想,道:“今夜萧珩进宫,我们刚好避开他,去探一探远西精研院。回头看他弄出什么动静,便可以继续了解他究竟有何谋划。”
叶阳归点头,沉默而快速地与他用完晚膳,起身解开腰带。
叶阳辞打趣:“吃撑了?一吃完就解腰带,腰身会越来越粗。”
叶阳归微嗔地斜他一眼,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灿若月华的软剑:“我把‘明月薄’藏在腰带里,才能避过每次进入妃嫔与皇子内殿时的搜身检查。”
“不错,时刻保持警惕是好事。”
“可惜我剑术远逊于你,堪堪入门,怎么练也无法登堂入室。”
“没事,反正我的医术也远逊于你,咱俩互补。”叶阳辞起身,握住了辞帝乡的鼍皮剑鞘。
萧珩离开柔仪殿时,秦温酒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延徽帝的狠毒令他寒心,皇兄们病逝的真相也是最毛骨悚然的前车之鉴。
他明知自己死期将至,但因经年徘徊于疯癫与清醒之间,此时此刻的心境难得没有崩溃,反而将积压的恨意结成獠牙,如一片冰冷腥臭的死水下孵化出了复仇的怪物。
这只怪物还存留着一点柔软,他问萧珩:“是截云让你来救我的?”
“……是。截云让我来告知殿下真相,还说请殿下稍安勿躁,他会想办法。”萧珩的目光闪烁,眉毛上扬,肩头微动了一下。他把欲盖弥彰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熟悉谎言的人会忽视这些微小动作,但秦温酒生在朝不保夕的深宫,心思敏感,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萧珩若是否认,他反倒相信这件事是截云在背后竭力相助——虽然截云从未给过他好脸色,还屡屡对他动手,但从未将他的疯话外传或向上揭发,由此可见心底还是怜爱他的。
但萧珩一口承认,反倒令他越想越狐疑:
截云若真想救我,为何不自己来?
说会想办法,是什么办法,为何不能对我透个底,好叫我稍微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