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穆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手指微微蜷缩。一只冰凉而有力的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他的手背，是九艉。

　　人鱼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侧，高大的身形带来一片阴影，带着警惕与审视。

　　美菜忍不住说：“像，真是太像了。”

　　九艉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什么？”

　　“像鬼母的孩子们。”美菜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鬼族不喜欢出门，我只有跟着族里的兔去送货，才能见到他们……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轮廓。”她抬起毛茸茸的爪子，却没有触碰辞穆，只是凌空比划了一下他脸颊的线条，然后又指了指他额上的角和那道瘢痕，笃定地说道：“……错不了，你是鬼族人。”

　　看到美菜的神情，辞穆看向九艉：“她好像认识我？”

　　九艉点了点头：“你的族人，和你，一张脸。”

　　辞穆心底激起千层涟漪。鬼族……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词，可这只温和的垂耳兔说得如此肯定。

　　他感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收紧，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一种安抚的力量。辞穆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身侧的九艉。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瞳正凝视着他。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无声地询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九艉读懂了他眼底的茫然与渴求。人鱼的喉间发出一串极轻的、类似海豚低吟的哨音，作为肯定的回应。

　　辞穆看了眼旁边的飞云，飞云族人他们栖息于峭壁之上，无论男女老少，都有着相似的脸，轮廓惊人地一致。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五官组合的细微差异，如同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的陶器，虽形制相同，烧制出的神韵却各有高下。

　　原来……有人和我一样吗？

　　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起来，一声声，沉重而有力，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一样的脸，一样的轮廓……

　　除了现世里已经过世的父母和柔弱的妹妹，在这个兽人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不是那些将他推下直升机的兄弟们，不是那个视他为怪物的世界。而是真正的，与他流着同样血液的……兄弟？

　　一想到这个可能，辞穆的呼吸都变得滚烫。他会不会也有一个兄弟，有着和他一样的银发，额上也生着一截珊瑚角？

　　他们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个念头是如此诱人，又如此奢侈，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封已久的心底骤然燃起，带着足以燎原的滚烫希望。

　　美菜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激荡，那双温润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安抚的意味。她转过身，用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拨开摊位旁垂下的一些藤蔓，露出了后面一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圃。里面的植物形态各异，有的像一串串紫色的小灯笼，有的叶片上则带着天然的银色斑纹，在林间漏下的稀疏光影里闪着奇异的光泽。

　　“等我养的这批银霜菜长老了，我就要开着小船去给他们送货。”美菜的声音依旧细柔，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般轻轻落在辞穆焦灼的心上：“鬼族人……很喜欢我种的菜。”

　　她再次提起鬼族，辞穆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问，还有多久？要去哪里？

　　美菜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从脖子上挂着的一串木珠里，捻起一枚不起眼的小牌子。那牌子由不知名的海兽骨骼打磨而成，上面刻着一道螺旋状的、好像活物般的印记。

　　“鬼族人的领地非常隐蔽，藏在迷雾之海的深处。如果不是船头挂着他们赠予的这枚‘引路骨’，任何船只都会在雾里迷失方向，永远找不到那座岛。”

　　她顿了顿，将那枚骨牌重新收好，目光柔和地看着辞穆：“如果你想去，下次……下次菜熟的时候，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可以去……他可以去见他们。

　　听了九艉的转述，他胸口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狂喜，覆在他手背上那只属于九艉的手，力道恰到好处地加重了几分，稳住了他险些倾覆的情绪。

　　“你怎么不养好吃的肉了？”阿紫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他正抱着狐宝，好奇地打量着美菜的菜圃，显然对这些花花绿绿的植物没什么兴趣：“我记得你以前养的肥尾羊，烤起来可香了！”

第212章 分别2

　　美菜被他逗笑了，长长的耳朵轻轻晃了晃。“鬼族人不缺肉食，他们领地周围的海域里什么都有，但他们很爱吃新鲜的菜蔬。”

　　她拍了拍身边一个装着蔬菜干的大口袋：“他们给的价钱好，需求也稳定。只要鬼族人一直吃我的菜，我就不愁卖不出去。所以呀，我现在都不养肉了，专心伺候这些蔬菜。”

　　辞穆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迎向美菜温和的视线。他的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下一次……请带我去。“

　　回程的路，是沉入一片瑰丽的寂静。

　　九艉恢复了人鱼的形态，酒红色的长发在海水中如绸缎般舒展开，他像一道流动的火焰，在碧绿深海中穿行，力量与优雅并存。坚韧发光的海带从他有力的臂膀延伸而出，牵引着两个巨大的、如同水晶般透明的气泡。

　　辞穆独自待在一个气泡里。他贴着薄而柔韧的泡壁，外界的声音被隔绝成一片遥远的嗡鸣，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九艉鱼尾摆动时划破水流的沉闷声响。

　　阳光穿透海面，被揉碎成亿万点晃动的金屑，照亮了成群结队、色彩斑斓的鱼。它们好奇地撞向气泡，扁平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悄无声息。

　　辞穆的思绪却不在这些奇景上。

　　另一个气泡里，气氛则全然不同。飞云和阿紫依偎在一起，狐宝在阿紫的怀里睡得正香，粉嫩的小嘴巴时不时咂动一下。飞云用羽翅紧紧圈着自己的伴侣。

　　快乐的旅途总是短暂，当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那份笼罩在飞云与阿紫之间的沉默终于化为了现实。

　　原来，飞云要走了。他本就属于旧海的峭壁，只是为了竞羽赛才来到温暖的南海。如今赛事落幕，族群即将返航，他也必须一同回去。

　　“我……我得回去。”在他们的树屋下，飞云的声音有些艰涩，他不敢看阿紫的眼睛，只是低头看着怀里已经醒来的狐宝，伸出翅膀尖尖，轻轻点了点孩子柔软的脸颊。“冰海……我一只鸟飞不过去。必须跟着鸟群，才能安全抵达旧海。”

　　冰云，那是横亘在旧海与暖海之间的一道天堑，终年风雪肆虐，气流狂暴，唯有成群的飞云族鸟结阵，才能勉强抵御。

　　“我需要回去和亲鸟告别。”飞云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看向阿紫，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然后，我会永远地来暖海和你生活在一起。”这几乎是入赘了，舍弃故土，只为一狐。

　　阿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狐宝往怀里又抱紧了些。他知道，这是必须经历的离别。他也在等，等自己的亲狐抵达，然后就要目送飞云离开。等到飞云再次穿越冰云，回到他身边时，或许怀中的狐宝，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跑，会咿咿呀呀地跳了。

　　一想到飞云会错过孩子那么多的第一次，阿紫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又酸又胀。

　　离别的愁绪如海雾般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兽和人的心头。辞穆看着不远处依偎的阿紫与飞云，那份为了重逢而必须忍受的暂别，让他刚被点燃的希望之心也跟着泛起酸楚。

　　就在这时，一具冰凉而坚实的身体从身后贴了上来。强壮的臂膀环过他的胸膛，带着蹼的宽大手爪安抚地覆盖在他心口，将他整个人圈进一个安稳的怀抱。辞穆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九艉。那股独属于深海霸主的、混杂冷冽岩石的气息，是这世上最能令他安心的味道。

　　九艉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一串低柔婉转的、好像海豚在梦中哼唱的咕叽声，顺着他的颈侧，清晰地传入耳中。那不是人类的语言，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每一个音节都像温柔的海流，冲刷着他纷乱的心绪，抚平了那些因共情而起的尖锐刺痛。

　　“辞穆，鱼不离开你。”

　　辞穆只觉得鼻腔一酸，眼眶瞬间热了起来。他捏了捏发酸的鼻梁，用力将那股即将夺眶而出的湿意忍了回去。他微微侧过头，脸颊上粗糙的瘢痕蹭过九艉光滑冰凉的皮肤，他努力弯起嘴角，用一个带着水汽的笑容回应着伴侣的安抚：“当然了，迷雾之海没有你，我才不敢去呢。”

　　九艉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眼神深邃。他曾无数次为了追猎而闯入那片迷雾，那里的海流诡异，能吞噬一切声音与光线，除了无穷无尽的灰色，他什么也没见过。鬼族人，对于绝大多数海洋生物而言，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他们藏得太好了，好像只是海水本身的一个谎言。

　　若非血脉中传承的记忆随着他的成长而愈发清晰，他也不会在初见辞穆头顶那双奇异的长角时，从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深处，打捞起关于“鬼族”的只言片语。那是一个沉睡在他基因里的秘密，是辞穆的出现，才让这片模糊的记忆碎片得以苏醒。

　　在辞穆和美菜约定好出发的前一天，空气里满是咸湿的海风和即将到来的别绪，连飞鸟归巢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

　　一阵细微的、如同银铃摇晃的声响从林间小径传来。紧接着，一股混合着松针与名贵香料的奇异气息，悠悠地飘散开来。

　　阿紫猛地抬起头，那双狐狸耳警觉地竖起。片刻后，一道身影出现在树屋的入口。来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狐族，但岁月似乎只为她增添了华贵与威严，并未削减半分风采。她身着一件缀满了细小贝壳与抛光水晶的长袍，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流光溢彩。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后那条蓬松而巨大的尾巴，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如同紫水晶原石般的色泽，随着她款款的步伐，优雅地摆动着。

　　这便是阿紫口中说要来帮他带狐崽的狐姥姥。

第213章 留守鱼苗

　　狐姥姥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凌乱的峭壁石洞，最后落在自己外孙的身上。彼时，阿紫正笨拙地抱着狐宝，孩子的小嘴正贴在他的胸口，满足地吮吸着。阿紫的脸上带着新晋父亲的疲惫，眼精熬得红红的，但当他低头看着怀里小小的生命时，眼神温柔。

　　看到这一幕，狐姥姥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欣慰的柔光。她微微颔首，觉得这个从小顽劣不堪的外孙，总算是有了几分担当，长大了。

　　这份“长大”的感慨还没来得及在心头捂热，异变陡生。

　　阿紫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鼻子先是抽动了一下，随即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猛地炸开，他干呕了一声，闪电般地将怀里的狐宝往外推开寸许，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呕……你怎么又拉了？！”他捏着鼻子，声音都变了调，冲着屋外大喊：“飞云！飞云——！快来，你来闻闻，好臭呀！”

　　话音未落，飞云的身影便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挂着既无奈又熟练的苦笑，显然对这种紧急呼叫习以为常。

　　石洞门口，狐姥姥脸上的欣慰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嫌弃。她优雅地抬起手，用袖子掩了掩口鼻，看着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的外孙，无声地摇了摇头。

　　真是的，一点做亲狐的样子都没有！还是个毛头小子。

　　想必等辞穆从迷雾之海回来的时候，羽族也早就集结完毕，九艉和他也见不到飞云了，而阿紫也会跟着姥姥回家，等待下次羽族竞羽赛的开启。

　　阿紫的姥姥静立一旁，那双水晶般的眸子审视着一切，无形的威严让周围的空气都沉凝了几分。她给了外孙最后的整理时间。

　　所以阿紫先和辞穆告别。

　　阿紫怀里抱着个用柔软兽皮包裹起来的小包袱，递了过去。辞穆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哟。”阿紫的声音有些闷，那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想必离开这里也让每日都傻乐的狐有些悲伤呢。

　　辞穆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套叠得并不算整齐的衣服，布料细腻，带着林间草木的清香。旁边还有一小罐用木塞封住的陶罐，摇一摇，能听见里面干脆的沙沙声，是阿紫提过的、能健胃消食的虫干。最底下，则是一小袋用细麻绳扎紧的种子，颗颗饱满，蕴含着未知的生机。

　　这些都是阿紫的珍藏，是他忙于生计与带崽，一直没来得及拿去贩卖的家当。

　　辞穆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混杂着离别的酸涩。他还未开口，阿紫便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狐狸温暖的、毛茸“茸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蓬松的尾巴也从身后卷了过来，轻轻搭在他的腰侧。

　　阿紫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湿热的鼻尖蹭着他冰凉的皮肤，然后伸出舌头，在他银白的发丝上郑重地舔了一下，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痕迹。

　　“人，好。”他用简单而真挚的词语，给予了辞穆最高的肯定。

　　辞穆只觉得眼眶一热，用力回抱住这只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狐狸，手臂收紧，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和温暖的体温。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阿紫，好狐。”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阿紫却松开了他，顺势拉过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辞穆一愣，手掌下是温热平坦的腹部，肌肉紧实。他还未明白阿紫的用意，掌心之下，一个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小鱼摆尾般的动静，倏然传来。

　　那感觉……他上次感受过了。

　　辞穆难以置信地看向阿紫，眼神里满是惊涛骇浪。而阿紫则那双狡黠的狐狸眼里满是得意。”哟哟。“

　　”恭喜狐吧，狐又有啦。“

　　不是……你们……唉……这么努力吗？

　　辞穆向来不是个会扫人兴致的人，此刻看着阿紫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所有不合时宜的疑问都被他咽了回去。

　　他的思绪飞速运转，试图为这超乎常理的现象寻找一个解释。或许，狐族的身体构造本就与众不同？他想起一些古籍中记载的奇闻异兽，心中默默推测，阿紫很可能是有两个子宫，所以才能在刚诞下一个幼崽后，这么快又换一个孕育新的生命。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辞穆会意，他收回手，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郑重地看着阿紫。无需更多言语，一个眼神便已是最好的道别。

　　最后看了一眼阿紫和狐宝，还有不远处的飞云，将那个装满珍藏的包袱紧了紧，转身跟着九艉走向海边的方向。

　　从峭壁石洞到海岸的路途并不遥远，林间的虫鸣鸟叫渐渐被海浪拍打礁石的涛声取代。

　　辞穆心中离别的酸涩被海风吹得有些发酵。

　　他们走到海边，九艉牵着辞穆的手，带着他和那个悬浮的“行李泡泡”，一同沉入微凉的深蓝之中。海水温柔地包裹住身体，外界的喧嚣瞬间远去。

　　想苗苗……小家伙，不对，大皇子又长高啦。

　　辞穆被九艉牵引着，一同向更深邃的幽蓝潜去。光线在上方被水面揉碎，化作摇曳不定的粼粼金光，四周只有咕噜作响的气泡和他们划开水流的微声。那份因离别而起的酸楚，此刻被这片宁静的蔚蓝温柔地稀释，却也勾起了另一份牵挂。

　　九艉侧过头，他看着辞穆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失落，蹼爪收拢，轻轻捏了捏辞穆的掌心。随即，一连串轻柔婉转、如同海豚低吟的鸣声从他喉间发出，清晰地传入辞穆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