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场面,不再是一场初生鱼苗的试炼,而是一场由辞穆的孩子们主导的、高效而冷酷的围剿。
“哇……”
蓝淋想把自己的鱼宝也推入水中,可眼前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嘴巴张大,看着那些手指般大的小家伙们如何高效地撕裂、吞噬着猎物。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腥甜,那是鳞虾的血肉被搅碎后散发出的味道。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小东西。鱼宝虽然比鱼苗大很多倍,尾巴骨都还是软的,连在水里把身子挺直都费劲,只能像条小虫子似的,软趴趴地在沙子底部蠕动几下。
蓝淋忍不住扭头看向不远处被九艉半圈在怀里的辞穆,脸上是全然的不可思议:“辞穆,你也太厉害了吧!这……这是怎么养的?怎么能让刚出生没多久鱼苗就这么凶悍?”
辞穆被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做的假虾也不会动啊,他最多拿手钓着逗弄。
光凭着钓鱼也能把鱼苗们练成这样吗,他也不懂。
蓝淋却已经自顾自地低下头,用指尖戳了戳自己水泡里那软绵绵的孩子,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商量道:“要不……你也去给辞穆当个亲卫队?等学得凶悍一点了,再回来找爸爸,好不好?”
他怀里的鱼宝似乎听懂了“凶悍”两个字的可怕,细弱地“嘤”了一声,爪爪抱住头往沙里埋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一道迅疾的黑影从那片混乱的橙黄风暴中脱离出来,径直朝着他们游来。正是那只率先发起攻击的小黑鱼苗。他透明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肠子橙粉,吃得很饱。
蓝淋睁大眼,不明白他要对自己软弱的鱼宝做什么。
那小黑鱼苗只是在他们面前几米处停下,黑漆漆的眼睛扫过蓝淋,又落在他怀里那只瑟瑟发抖的蓝色鱼宝身上。
它似乎思考了片刻,随即猛地一个转身,尾鳍在水中抽出一条凌厉的弧线,竟又一次冲回了虾群!
那小黑人鱼已经擒着一只还在徒劳挣扎的鳞虾游了回来。他没有自己吃掉,而是在蓝淋面前停住,小小的尾巴蓄力一甩——“啪!”
那只比它身体还大的鳞虾被一股巧劲精准地拍出了浅水,划过一道小小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噗”地一声,正好落在了蓝淋怀里那只蓝色鱼宝软乎乎的半透明肚皮上。
受惊的鳞虾无力地抽搐着,而那只蓝色鱼宝则被这天降的“大餐”砸得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小黑鱼苗歪了歪头,似乎在用行动宣告:看,给我们爸爸当亲卫,就有虾吃哦!
说完,他不再停留,尾巴潇洒一摆,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再次融入了那片属于它们的杀戮盛宴之中。
蓝淋看着自家鱼宝肚皮上那只垂死挣扎的鳞虾,又看了看远处那片已经趋于平静的杀戮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捏起那只还在抽搐的鳞虾,他将虾头拧掉,那鲜亮的橙黄色甲壳下,是泛着诱人光泽的嫩肉。
“吃吧,吃吧。”蓝淋的声音里带着的羡慕和哄劝,他把处理好的虾肉凑到自家鱼宝的嘴边:“你看,辞穆叔叔家的哥哥们多厉害,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吃饱了,我们自己也去捉,好不好?”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浅水。那里的混乱已经平息,水色浑浊,弥漫着淡淡的腥甜。
之前那一大团惊慌失措的虾群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些被咬伤、惊破了胆的幸存者,无力地在水底翻滚,或是在石缝间苟延残喘。
它们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力气,一些原本只敢远远观望的小鱼,此刻也壮着胆子凑上前,学着那些小黑鱼苗的样子,笨拙地撕咬着这些唾手可得的猎物。
正如蓝淋所说,辞穆养的那些小家伙们就那么丁点大,透明的肚皮很快就被橙粉色的虾肉填满,微微鼓胀起来,像一颗颗饱满的浆果。
吃饱喝足,那群小小的彩色闪电便结束了它们的盛宴,由那只领头的小黑鱼苗带领着,心满意足地朝着辞穆的方向游来。
第175章 人教得好啊
它们亲昵地绕着辞穆打转,发出细微而满足的“啾啾”声,想要像往常一样寻找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辞穆被九艉半抱着,只有一条手臂,身上又没有可供它们躲藏的衣物褶皱,小家伙们绕了几圈,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辞穆看着这些刚刚展现了惊人天赋的孩子们此刻又变回了黏人的小东西,脸上露出无奈又温柔的笑意,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安顿它们。
环着辞穆的九艉动了,他微微垂首,马尾长发无声地滑入水中。发丝在水里荡开,小鱼苗们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发出一阵欢快的轻鸣,争先恐后地钻进了那片绚丽的红色发丝之中。他们将小小的身体藏匿其中,用细软的蹼搭着发丝好奇地打量其他陌生人鱼。
九艉感受着发间传来的细微动静,红眸微微一眯,喉间发出一个像海豚的短促而清晰的音节,带着威严。
喧闹的小家伙们瞬间安静下来,乖巧地闭上了嘴巴,好像被勒令一般,只敢在它们的新家里悄悄摆动尾巴。
这场由辞穆的孩子们发起的狩猎,终于落下了帷幕。
每一只小鱼苗,无论强弱,都将透明的肚皮填满了橙粉色的虾肉,满足地鼓胀起来。
但这场盛宴的意义远不止填饱肚子,更是一堂由那只领头的小黑鱼苗亲身讲授的,残酷而高效的生存课。
那些原先只敢远远观望的小鱼,乃至那几个鱼宝们,都亲眼目睹了它凶悍利落的猎杀。
而那记抛虾的动作,既是炫耀又是施舍,如同一枚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它们懵懂的意识里。
那是一种宣告:追随强者,便有肉吃,便能存活。
因此,在这些幼小生命的朴素世界里,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已然成了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是它们将用一生去追逐的、关于凶悍的标杆。
一周时间转瞬即逝。广场浅滩的狩猎已经成了每日固定的盛景。当那道小小的黑色闪电再一次以无可匹敌的姿态,将最后一只试图逃窜的鳞虾钉死在礁石上时,周围响起了其他鱼苗们混杂着崇拜与敬畏的“啾啾”声。
绯丽斜倚在珊瑚座上,粉色尾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流。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询问座下的鱼医:“那个黑尾族的小家伙,他的亲鱼叫什么名字?”
鱼医仔细端详着那只小黑鱼苗,见他利落收回爪子,将猎物叼在嘴里的模样。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凶悍劲儿,让他从记忆深处翻找出了一个尘封的名字。
“黑尾族的……灰藻。”她慢悠悠地说:“算来快两百年没见过他了。八成是葬身在哪处海沟,尸骨都叫海兽啃干净了。”
绯丽听到这话,唇角反而高高扬起。“很好。”她发出一声满意的轻哼,红唇开合宣告:“那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粉尾族的鱼了。”
鱼医的眼神热烈地看向九艉发中时不时露尾的小鱼苗们:“他养的这些小东西,一个个都壮实好斗,实在少见”
绯丽的目光掠过那些肚皮滚圆、正亲昵地蹭着九艉发丝的小家伙们,最终还是落回那只独占鳌头的黑尾鱼苗身上。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珊瑚宝座的扶手,语气里是志在必得的悠然:“那是自然。不过,这样热闹的日子也长久不了。他们的父母,可都还在海外漂泊呢。”
“是啊,祭祀大典就快到了。”河澜感叹道:“到时候,散落在各处海域的族群都会回来。毕竟,我们粉尾族的海域,离父神的冰川最近,由我们来主持典礼,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一提到祭祀大典,连周围偷听的人鱼们都显出了几分兴奋。那将是一场汇集四海的盛宴,各族人鱼会带着他们海域里最引以为傲的珍馐前来,比如能发出幽光的深海灯笼鱿,或是藏在火山暖流里的熔岩蟹,那不仅仅是一场祭祀,更是一次盛大的炫耀与狂欢。
九艉把身边鱼的话翻译给辞穆,辞穆听了心中却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他看着那些毫无察觉、依旧在九艉发间嬉戏的孩子们,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将在这场盛宴后,跟着自己真正的亲鱼离开,回到那片他永远无法触及的陌生海域。
鱼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脸上有过怜悯,目光扫过那群小鱼苗,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口吻说:“不过,你养的这几十个小家伙里,总有那么十几条,是永远也等不来它们的亲鱼了。”她抬起爪点了点其中几只:“那只白尾的,他的父母去了迷雾之海,再没回来过。还有那对黄尾的双子,他们的亲鱼……唉,葬身在十多年前的赤潮里了。”
每一个被点到的鱼苗背后,都是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结局。
九艉的翻译让辞穆心里一沉,想要将那些被宣判了命运的小生命揽进怀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回不去故乡的人。此刻,他从这些幼小的、被命运抛弃的鱼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九艉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波动,碰碰辞穆的脖颈间,三颗鱼卵轻轻地震动,叫辞穆别把自己的亲亲鱼苗给忘记了。
辞穆摸摸这三个小家伙,嗔笑一眼九艉,这三个小家伙也随了九艉,爱吃别鱼的醋。
为期一周的鳞虾狩猎,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当绯丽宣告了这场鱼苗盛宴的彻底终结时,广场浅滩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余下水流冲刷着被啃食干净的虾壳。
这场残酷的启蒙卓有成效。鱼苗们不再是只会被动等待投喂的幼崽,它们在观摩与模仿中,自发地聚拢成了数个捕猎小队。
那只黑尾鱼苗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强队伍的核心,他身后总是跟着十数条最健壮的追随者。而其他鱼苗,也围绕着各自群体里最凶悍的那个,学着伏击、驱赶、围堵,将目标从鳞虾转向了那些行动迟缓的海星和藏在沙砾下的小小贝类。
第176章 人教得好啊2
一时间,浅滩上“啾啾”声此起彼伏,那是它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呼唤同伴,演练着初生的战术。
辞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那对黄尾双子学会了协同作战,一左一右地将一只笨拙的海参翻了个底朝天;也看到那只白尾的鱼苗,虽然总是独自行动,但出击的爪子却愈发精准狠厉。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野蛮生长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当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九艉巨大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浅滩的边缘。对那些还在不知疲倦地互相追逐嬉闹的小家伙们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如同鲸鱼歌唱般的呼唤。
鱼苗们立刻停下了所有动作,好像听到了最威严的号令,纷纷朝着九艉游去。它们还是太小了,一个个不过长指大小,褪去了狩猎时的凶悍,又变回了需要庇护的幼崽。九艉伸出那双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蹼爪,动作却出奇地轻柔。他的指尖划过水流,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球便凭空出现,将那些小鱼苗逐一轻柔地包裹进去。
辞穆看着九艉将这些悬浮的水球拢在身边,那些刚刚还在撕咬猎物的小家伙们,此刻正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亲昵地蹭着九艉的手臂和长发。那只最为凶悍的黑尾鱼苗也不例外,他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水球里,一会儿望望辞穆一会儿又看着九艉。
辞穆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水球,里面的小鱼苗立刻欢快地用尾巴敲了敲球壁,作为回应。
这些被命运遗弃的孩子,终究还是在他们的羽翼下,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温暖的港湾。
孕鱼池的甬道再次为他敞开,温暖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甬道尽头的池水散发着微光,好像盛满了融化的月亮。
无数尚未激活的鱼卵如沉睡的星辰,随着水流轻微搏动,只是密度比以前小了很多。
辞穆不敢多看,生怕自己的目光也会惊扰了这片神圣的寂静。指尖触碰到温热池水的一刹那,一种熟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再次涌起。
周围那些沉睡的“星辰”,光芒似乎都随之明亮了一瞬。
辞穆心中一凛,几乎是立刻就抽回了手。他迅速找把自家的大宝给丢进池里头,和大宝挥手告别。
他不敢在此多做一刻的停留,转身便朝着来时的甬道仓惶退去。
他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一把无法掌控的钥匙,能轻易叩开这些沉睡的生命之门。
自辞穆将大宝送入孕鱼池后,又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一年一度的人鱼祭典即将来临。
整个珊瑚广场,连同周围的海域都被彻底清理了一遍,平日里随意生长的海藻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雌性人鱼们正忙碌地将磨制光滑的扇贝与海螺串联起来,挂在广场四周的珊瑚枝杈上。她们还小心地将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安置在边缘的岩穴里,为即将到来的夜宴预备光亮。
祭典需要大量的食物,九艉作为族群里最顶尖的猎手,与绯丽一同潜入了深海。
他们带回了数头体型庞大的鲨鱼,那些平日里凶悍的掠食者,此刻了无生气地被拖拽到岸上。
辞穆作为九艉的伴侣,也被安排了力所能及的活计。他被分到了后勤组,与几位雌性人鱼一同,负责将那些搜集来的装饰用贝壳进行分拣。
他拿起一只蝶形的贝壳,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上面的纹路与色泽。
自从上次孕鱼池的误会澄清后,人鱼们对他的态度便恢复了最初的客气。
只是这份客气里,多了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尴尬。他们不再用审视的目光看他,却也极少主动与他交谈。
偶尔目光交汇,对方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随即又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之中。辞穆猜想,对于那场误会,或许人鱼们自己也觉得很尴尬。
当海面上最后几分光亮被深蓝吞没,夜的帷幕便缓缓垂落。黑暗中,第一个光点悄然亮起,像一颗沉入水底的、会呼吸的星。那是一只浮游的水母,拖着半透明的、闪着微光的长长触须,从他们新修的珊瑚屋前悠然飘过。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涌现,将幽暗的海水点化成一片流动的、寂静的星河。平日里色彩斑斓的珊瑚,此刻从内里透出柔和的荧光,勾勒出它们在暗流中舒展的优雅轮廓。
海葵们也张开了柔软的触手,每一根末梢都像一盏微缩的灯盏,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辞穆就站在门口,这个他过去几个夜晚都不敢踏出一步的边界。
那些与人鱼们关系紧张的日子里,他只敢在白天于门口张望,等待食物的到来,晚上就一直乖乖在屋里,从未想过黑夜竟是这般模样。
他这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身处这样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中心。
也许是临近的祭典为这片海域施加了某种祝福的魔法,才让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切。
又或者,只是他从未真正用心去看过。
这片由无数微小生命共同点亮的深海,用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方式告诉他,黑暗并非只有吞噬一切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