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穆他看着珠珠那副认真的神情，心头的愧疚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柔软冲淡。他温和的问道：“可以是可以，但我没编过水母，可能需要研究一下。”

　　辞穆的目光落在珠珠那条华丽的粉色鱼尾上，诚恳地问：“我能看看你……原本的样子吗？”

　　“要看我的样子吗？”珠珠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个神秘的弧度。他将装着鱼苗的气泡推到辞穆身前，用气音郑重嘱咐：“你抱紧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辞穆，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你准备好了吗？”

　　辞穆刚张开嘴，准备应答。一个轻微的“啵”声之后，眼前的粉色人鱼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轮廓。

　　难以言喻的巨大形体轰然膨胀，像一团被投入水中的、无声炸开的云雾。华美的珊瑚架在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顷刻间化为齑粉。

　　汹涌的水流将辞穆狠狠推向洞穴的石壁，他的视野被一片广袤的、半透明的乳白所占据，上面流动着星河般细碎的幻彩光斑。

　　那片光海好像拥有生命，每一次脉动都让辞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在意识将要被这片瑰丽吞没的前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朝着其中一簇最亮的光点伸出了手。

　　那片光点却在他触及之前，如受惊般倏地收回，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不要碰这里，有毒的。”

　　辞穆猛地打了个激灵，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巨大的压迫感潮水般退去，周遭的水流也重归平缓。

　　他重新睁开眼，看见一只小巧的身影正悬浮在自己面前。那是一只仅有手掌大小的水母，圆滚滚的伞盖晶莹剔透，近乎透明。

　　伞盖下方垂着数十条柔顺的、散发着荧光的淡色流苏，在水中如梦似幻地飘荡。辞穆怔怔地看着它，脑海里竟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

　　这模样，像极了他从前吃过的一种凉拌甜水母。

　　……看起来，很可口。

　　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问道：“呃……珠珠？”

　　“嗯嗯！”那只小水母立刻在他眼前兴奋地上下摆动，伞盖一张一合，像一颗卖力跳动的小心脏。空灵的声音带着欢快：“你都记住了吗？我有一百多条触手哦！不过你编的时候可以少一点，不用那么麻烦的！”

　　辞穆胸腔里逸出一声低笑，先前被巨大形体所带来的压迫感彻底消散，只余下一种柔软的暖意。他笑着回：“好。”

　　他慢慢伸出手，摊开掌心，“我能……摸摸你的伞盖吗？”

　　“可以哦！”珠珠的回应毫不迟疑，数十条荧光触须像是拥有自己的意识，整齐地朝着后方收拢，远远避开他的手掌：“只要不碰我的触手就好，有毒的。”

　　辞穆的指尖终于落在了那圆滚滚的伞盖上。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像上好的布丁。他好奇地轻轻抚摸着那光洁的表面，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品种的水母吗？”

　　小水母停止了摆动，安安静静地悬浮在他的掌心下。

　　“品种？”那个声音充满了纯粹的困惑，“我还有品种吗？父神只是让我成长，让我的触手变得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

　　“那我大概知道了。”辞穆眼中的笑意加深，指尖在它光滑的伞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带着一种尘封已久的熟稔与自信：“你应该是箱水母。漂亮，致命，是海里的毒王。”他收回手，“好了，你的样子我记住了，可以变回来了。”

　　光影流转，那只悬浮在辞穆面前的小巧水母身形陡然扩张，柔和的光芒与水波重新凝聚成修长的人形。

　　华丽的粉色鱼尾舒展开，轻柔地搭在辞穆的脚边，尾鳍的薄纱拂过他的脚踝。

　　珠珠变回人鱼模样，顺势趴伏下来，双臂交叠枕着下巴，仰起脸，那双纯白的眼睛里盛着天真的好奇：“人类都像你这样，会说让人心里舒服的话吗？”

　　他软声补充：“你和九艉都是好孩子，我喜欢你们。”

　　这直白的夸奖让辞穆耳根微微发热，他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他没接话，只是垂下头，又将银白的发丝割下一缕。他又从破洞的纱裤上抽下几根结实的线，将鱼骨用膝盖稳稳夹住，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将发丝与线缠绕其上，动作熟练又安静。

　　珠珠安静地看着他专注的动作，又偏头望向旁边那个悬浮的气泡。

　　气泡里，那些细小的鱼苗正活泼地追逐嬉戏，精神头十足。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天真的笃定：“好孩子，你看你养的小鱼苗都这么活跃。说不定等九艉回来，它们能比别的鱼苗大上一圈，早早地激活天赋呢。”

　　辞穆缠线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那点羞涩褪去，紫色的瘢痕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着珠珠，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困惑：“我养得很好吗？”

　　他蹙起眉，视线落在自己腰上挂着的音律贝壳上，声音更低了：“珠珠，族里的人鱼都那么讨厌我，为什么鱼医和首领要把鱼苗交给我？我以为……他们绝不会信任我的。”

　　“因为这些鱼苗都没有人要领呀。”珠珠眨了眨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让你养的话，你以后就会拥有一支人鱼亲卫队，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的视线在辞穆清瘦的肩膀和脸上狰狞的伤疤上扫过，最后停在他空着的袖子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比水母的肚子还要脆，轻轻一戳就会破掉。保护你的那条鱼不在身边，你会马上碎掉的。”

　　珠珠欲言又止，搭在辞穆脚边的粉色鱼尾轻轻晃了晃，他趴在那里的姿势没变，声音却低了下去：“还有……”

第166章 水母2

　　辞穆缠绕发丝的手指停住，他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还有什么？”

　　“你的天赋很特别。”珠珠的视线从辞穆紧张的脸上，缓缓落回到他手心那个编织了一半的小水母上，纯白的眼球里似乎映出了银丝的光泽：“藏得太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侧了侧头，像是在聆听远方的声音，软声说：“这件事，还是等九艉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你。听完之后，你再决定要怎么做。”

　　珠珠的话语像一团轻柔的迷雾，辞穆没有试图拨开，只是安静地将那些未解的疑惑压回心底。

　　他重新垂下头，要编织出珠珠所说的那种繁复感，一缕头发显然远远不够。于是他再次抬手，毫不犹豫地从脑后又割下一缕长发。

　　银丝散落，原本垂过肩膀的头发，此刻已经削短到了耳后，露出他清瘦的脖颈线条。

　　他将新割下的发丝熟练地续进编织的股线中，让那些即将成形的触手变得更加丰盈。

　　许久之后，一个精巧的小东西终于在他掌心成形。

　　圆润的伞盖形状，混进半透明的纱线，伞盖之下，数十根由银发和纱线编成的触手垂落下来，细密柔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好像真的蕴含着生命。

　　辞穆将这个小小的造物托在掌心，递到珠珠面前。

　　珠珠微微睁大了那双纯白的眼睛，好奇地凑近了些。他伸出蹼爪，极其珍重地碰了碰那些银色的触手，指尖传来发丝微凉的触感。

　　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喜悦从他身上满溢出来，让搭在辞穆脚边的粉色鱼尾都欢快地拍了拍辞穆。他将小水母捧在自己的双手中，幸福地贴上自己的脸。

　　辞穆拿起一枚边缘锋利的贝壳，走向洞穴里那片相对平整的壁面。那里已经有四道浅浅的刻痕，安静地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旧痕，感受着粗糙的触感。然后他举起贝壳，用尖锐的边缘抵住壳壁，刻下了一道新的划痕，与前四道并列。

　　一个歪斜的“5”成形了，代表这是九艉离开他的第五天。

　　他抬起头，看向洞穴的上方。

　　柔和的光芒透过水波弥漫开来，驱散了深海的幽暗，好像是沉入水底的另一个太阳。

　　这由魔法维持的光线正处于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忠实地模拟着陆地上的白昼。

　　视线转回到那个悬浮在不远处的气泡上，气泡里，那些被托付给他的小鱼苗正焦躁地摆动着尾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辞穆拿起三只鳞虾，打开蚌壳，用指腹细致地将肉泥涂满假鳞虾的全身。将挂着肉泥的假鳞虾重新用线吊起，缓缓放进气泡的顶端。

　　一股微小的骚动瞬间在鱼苗群中爆发开来。那些细小的身躯化作一道道银色的闪电，奋力地跃出水面。

　　它们争先恐后地冲向那粉色的诱惑，乐此不疲。“啵啵”声响起，是它们的小嘴啄食到肉泥的动静。

　　辞穆就这么安静地看着，眼眸里映着它们活泼的身影。

　　不过半个小时，那只假鳞虾上就变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粉色。吃饱了的鱼苗们在水里快活地打着转，精神头十足。

　　他们的身体没有一开始领养回来时那么清透了，而是染上了各自的颜色，上半身还是能看到肉泥在肚子里，可鱼尾已经凝实了。

　　这些是被族鱼们丢弃的鱼苗。他们实在没有精力再去领养一支异族的幼崽。若是养死了，那也只能算是这些小家伙命不好。

　　可辞穆却将它们养得一天比一天壮实。不过短短几日，那些脆弱的、近乎透明的身体就变得饱满而好斗。

　　最显著的变化，是它们小小的鱼尾已经各自染上了浅淡的色彩。

　　鱼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她本只是遵循惯例每日巡查，甚至已经在心里做好了随时替这些小家伙收尸的准备。

　　毕竟，这些被遗弃的异族鱼苗，本就不在族群的庇护计划之内。

　　养死了，也不过是它们命中注定的不幸。

　　可气泡里的景象，却狠狠撞击了她根深蒂固的认知。

　　那些小家伙不再是几天前那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模样。它们的身躯饱满了许多，在水中追逐嬉戏，充满了十足的斗性，像一小撮点燃的火星。

　　甚至连它们小小的尾鳍，都已各自染上了独有的浅淡色彩，像是被画师不经意间点上的第一笔颜料。

　　鱼医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那个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异族身上。

　　这就是传说中鬼族人那种诡谲力量吗？

　　一种并非治愈，却能让生命本身爆发出最原始活力的力量。

　　就连鱼渊，比九艉落后成长多年，在辞穆身边待了短短几天后，竟也隐隐透出了快要成年的迹象。

　　鱼医将心底的惊骇与疑惑一并掩去。

　　她用蹼爪尖轻轻触碰在气泡光洁的表面。一声极轻微的、好像水波叹息般的轻响过后，那层维系着小小世界的魔法薄膜，便无声地破裂开来。

　　原本被安稳包裹在其中的一汪清水猛地散开，将那些毫无防备的鱼苗们尽数抛了出来。

　　辞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脆弱的小生命被水流冲散，全都茫然地在原地游动。

　　他转过头有些生气的瞪了眼鱼医，下意识地伸出手，徒劳地想将那些四散逃窜的鱼苗们拢回来。

　　它们还那么小，那么脆弱，连鱼鳞都未曾长全。

　　只要有一条稍大些的鱼游过，就能将它们一口吞下，连几分痕迹都不会留下。

　　辞穆的担忧还未散去，那些刚刚还显得茫然无措的小家伙们，却像是接收到了号令，齐齐调转方向。

　　它们的目标明确，正是他之前挂在珊瑚枝杈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几只假鳞虾。

　　一簇簇小小的蜂拥而上，用它们还未长全的细牙，奋力地撕咬着那不存在的血肉。

　　辞穆心中一紧，那吊着假鳞虾的细线，可是他自己的头发。他可不希望这些小家伙把头发丝吞进肚子里，那会要了它们的小命。

　　他连忙伸手将那几只假鳞虾连同发丝一同解下。随即将它们妥善地收进了一旁的蚌壳里，严丝合缝地盖好。

　　敌虾骤然消失，小鱼苗们顿时忙碌地在原地打着转。就在这时，那条尾巴最先染上墨黑色的鱼苗，大胆地脱离了队伍。

第167章 人是好人

　　它轻巧地游到辞穆的面前，停在他的鼻尖前方，几乎要触碰到他。

　　那张针大的小嘴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紧接着，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道小小的黑色身影“咻”地一下，便从辞穆的视野里凭空消失了。

　　“啊！”